第857章 这一定就是天意了
天色阴沉。
天空中乌云滚滚,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太阳,沉甸甸地压在大地之上。
冷风从每个人的身边吹过,仔细一听,能听到风中裹着呜咽的声音,那是大地哭泣的声音。
江岁欢仰起头,怔怔地看着苍茫辽阔的天空,感觉自己离天空很近,仿佛下一秒就能融进乌云里去。
茯苓和孟太医看到她这样子,忧心忡忡地对视了一眼。孟太医说道:“江太医,那人可能是伤心过度才这么说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对对,别跟那种人计较。”茯苓蹲下来,把药罐子的碎片捡了起来,边捡边说道:“江太医,你的医术我们大家都有目共睹,可这医术再高,也是人,不是神,哪能救下所有人呢。”
他嘟嘟囔囔地说了许多,可江岁欢并没有听到,只是沉默地看着天空。
一只飞鸟低空划过,朝着南方飞去。
这一刻,江岁欢是如此的羡慕飞鸟,它们没有痛苦和压力,只需张开翅膀,就能御风飞翔。
她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穿过人群,朝着飞鸟的方向走去。
人们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等茯苓直起腰时,江岁欢已经走出去了很远,他想要追上去,却被孟太医按住了肩膀。
“让她去吧。”孟太医叹道,“她的压力太大了,需要一个人静静。”
茯苓只好停下了脚步。
江岁欢走得很快,她一直在追着视线里那只飞鸟,它忽高忽低,时快时慢,终究还是消失不见了。
长街上虽然不如往常热闹,可照样人来人往,许多人喝了预防时疫的药物,因此不怕染病,还是过着正常的生活。
江岁欢魂不守舍地走在街上,和周围的人擦肩而过,有人认出了她,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她没有听到,头也不抬地往前走去。
忽然,街边传来一声伤心欲绝的大喊,“娘!”
一个男子跪在地上,旁边躺着一个老妇,老妇嘴角有一抹猩红的血迹,双眼微睁,胸膛毫无起伏,俨然没了气息。
男子悲痛欲绝地趴在老妇身上,哭喊道:“是孩儿不孝,没有照顾好您!”
“您含辛茹苦将孩儿养大,孩儿还没来得及孝敬您,您就不在了。”
他的哭声悲痛不已,许多路人听了都忍不住落泪,一边感慨天道无常,一边庆幸自己还活着。
一个冷漠的声音在人群里显得格外突兀,“这么大年纪,死就死了呗,有什么可哭的?”
男子愕然回头,红彤彤的眼眶看向刚才说话的人,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那说话的人是个纨绔子弟,从小被爹娘娇生惯养地养着,尚不知人间疾苦,更不知人命可贵。他上挑的眉眼中带着不屑,道:“你娘都这么大了,也该活够了,你有什么可哭的?”
“你要是真的舍不得她,以后多给她烧点纸钱,也好比在街上哭丧强。”
男子踉踉跄跄地冲了过来,揪住他的衣领怒道:“我在街上哭碍你什么事?那可是我娘啊,你凭什么说她活够了?”
纨绔子弟翻了个白眼,“当然碍着我事了,我出来吃饭碰见你在这里哭丧,多晦气啊!”
“真是受够你们这群人了,既然染了时疫,就安心在家等死不行吗?非得出来死在大街,看得人心烦。”
男子今日是带着老娘出来看病的,结果换了几家医馆都人满为患,他本想带着老娘再换一家,可老娘却撑不下去了,倒在了半路上。
听着纨绔子弟的这番话,男子的眼睛越来越红,血丝弥漫了整个眼白,仿佛下一秒眼珠子就会爆裂。
男子本就情绪激动,这下彻底失控,他颤抖着身体,走到旁边的肉铺上抓起一把刀子,朝着纨绔子弟走去。
“你想干什么?”纨绔子弟知道怕了,吓得往后躲,“我只不过随口一说,你不至于吧!”
男子连牙齿都在打战,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你这样的人,不配活在世上。”
“凭什么?你娘那么大年纪死就死了,我还年纪轻轻的,怎么能死呢?”纨绔子弟反驳道。
“你还敢说!”男子一手拽着纨绔子弟的胳膊,一手举起刀子,朝他戳了下去。
纨绔子弟尖叫一声,双手抱住了脑袋。
江岁欢正好从旁边路过,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刀子。
她的动作太快,手腕不小心从刀刃上划了过去,刹那间鲜血就涌了出来。
预想中的刀子没有落下,纨绔子弟眼睛往上瞟了瞟,却看到鲜血从头顶落下,他一个激灵,挣脱男子的束缚倒退了几步。
男子看到鲜血,浑身的怒气退了个干干净净,他手中的刀子掉落在地上,瞠目结舌地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江岁欢垂下手,面无表情地说道:“何苦为了这种人,毁掉自己的一辈子呢。”
男子认出了她,惊愕道:“您是江太医?”
她没有说话,鲜血不断从手腕上的伤口处流了下来,很快将手染得鲜红。
“江太医,我没有,没想要伤害您,是您突然出现的……”男子语无伦次地解释,又指着那纨绔子弟说道:“都怪他,我是被他的话气昏了头脑!”
纨绔子弟知道自己惹了事,拔腿就跑,眨眼间消失在人群里。
男子慌张地说道:“您等一下,我这就去请大夫给您包扎。”
“不用了。”江岁欢摇了摇头,道:“去将你的娘亲好好安葬吧。”
男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伤口很痛,温热的鲜血流到手上,很快就变得冰凉粘腻,江岁欢却浑然不觉,继续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去。
有女子递上帕子,关心地说道:“江太医,您快把伤口包住吧。”
“多谢。”江岁欢点了一下头,却没有接过帕子。
不知走了多久,乌云越来越低,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江岁欢的伤口渐渐不再流血,血液凝结成了厚厚的血痂,她依然没有管。
她路过了容月阁,多日没有开门,容月阁门口挂着的牌子上沾了厚厚的一层灰,为这座精致的小楼平添了几分落寞和寂寥。
容月阁刚开业时,门庭若市,宾客如云,一副热闹繁华之景。
而现在,宛如一座废弃的小楼。
江岁欢擦去牌子上的灰尘,转身离开了这里。
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她身后,眉眼弥漫着淡淡的哀伤。
走着走着,江岁欢进入了一条小巷,这里没有一丁点声音,静悄悄的。
每隔几户人家的门口,都放着一张破草席,上面躺着一具尸体。
京城的棺材供不应求,价钱涨得厉害,寻常的百姓买不起,只能用草席来代替棺材。
江岁欢低头看着这些尸体,他们有的是满头华发的老人,有的是垂髫的小儿,他们各有不同,却一同躺在那里,令人心中酸楚。
她的步伐很慢,脑海里有两种声音在争吵,吵得她头痛不已。
“回去吧,还有那么多病人等着呢。”
“不!凭什么给他们治病,你又不欠他们的,万一治不活,人家还要怪你医术不精。”
“可你是个大夫啊,治病救人是大夫的使命。”
“你可以不当这个大夫,那样就自由了。”
“你忍心看着那么多人死在眼前,而你却见死不救吗?”
“有何不忍心的?反正你与他们素不相识,见多了就习惯了。”
江岁欢头疼得仿佛要炸开,喃喃道:“别吵了别吵了……”
她喃喃自语地从一间宅子门口经过,门口放着一张破草席,上面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
她以为那又是一具尸体,谁知眼角的余光竟看见老头儿翻了个身。
“老人家?”江岁欢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惊讶地看向破草席上的老头儿。
老头儿睁开眼睛,坐起来问道:“姑娘,你叫我啊?”
她疑惑地问道:“您还活着,为何要躺在这草席上?”
“咳咳!”老头儿咳嗽了两声,道:“我染上了时疫,身体眼看着快不行了。”
“可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怕死了以后没人给我收尸,只好躺在这破草席上。”
“这样哪天我死了,或许会有路过的好心人帮帮我,将我入土为安。”
江岁欢的心忽地一酸,原来这个老人是在等死。
一个人躺在破草席上,静静地看着这一方天空,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等待着随时降临的死亡……她想不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她声音酸涩地问道:“老人家,您不害怕吗?”
老头儿摸着胡须苦笑道:“人生短短数十载,有苦有乐,有酸有甜,该经历的事情我也都经历了一遍。”
“你问我怕不怕死,我当然怕,可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似乎有人在耳边敲钟,将江岁欢的心震得颤动不已,她喃喃道:“没有遗憾吗?”
“是啊。”老头儿重新躺了下去,面带微笑地闭上了眼睛,“没有遗憾咯。”
江岁欢在旁边驻足了许久,默默地拿出几包药放在了老头儿的身边,疾步离开了这里。
老头儿的话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旋回荡,她不禁心想,如何才能不留遗憾呢?
如果这次她放弃了,等到垂垂老矣时,她一定会有遗憾的。
可是,她实在找不到治疗时疫的办法啊!
天空炸开一声闷雷,一道道闪电从乌云之中穿过,骤然照亮了阴沉的大地。
江岁欢蹲下来,像一只鸵鸟那样把自己埋了起来,医术一直是她引以为傲的天赋,可这次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
“轰隆隆隆隆!”
又一道雷声闪过,比刚才的雷声更响,响彻了整个天地。
接二连三的雷声让江岁欢的灵台变得一片清明,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慧通法师。
慧通法师是大渊的得道高僧,传闻他十分厉害,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江岁欢曾见过慧通法师一面,慧通法师不仅一眼就认出她的来历,还交给她一个锦囊。
慧通法师告诉她,锦囊里有她想要知道的答案。当时她半信半疑,自己连问题都没想好,慧通法师怎会知道答案呢?
看来现在,是时候解开这个疑惑了。
江岁欢拿出锦囊缓缓打开,从里面掏出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写了三个字:胆南星。
江岁欢的手顿在空中,瞳孔微微晃动着,为什么会是胆南星呢?
胆南星可是药材的名字啊,难道治疗时疫至关重要的一味药材,就是胆南星吗?
她心道:胆南星是天南星的根茎和动物的胆汁加工而成,可以清热化痰,消肿散结。
不过因为天南星有毒,又要和动物的胆汁一起加工,所以太医院里并没有这味药材,京城的药铺也极少见。
江岁欢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纸条,眼中再次有了光亮,看来,她得亲自进山一趟了。
她大步朝着江府走去,刚才还阴沉沉的天气,此刻忽然明亮了许多。
连老天都在帮助她!
江岁欢激动地加快步伐,刚经过一处拐角,却突然看见了顾锦。
顾锦站在街角,他长身玉立,容貌俊美如画,可脸色却有些苍白,眼底复杂的情绪如同空中翻滚的浓云,几乎快要将她吞噬。
江岁欢惊讶地停下脚步,“你怎么在这里?”
顾锦走到她面前,垂眸看着她手腕的伤口,“阿欢,你感觉不到疼吗?”
她这才发现手上的伤口还没来得及包扎,便拿出一条帕子,三下五除二将伤口给包住,道:“没事的,小伤而已。”
“这是小伤?”顾锦眉心紧蹙,声音带着一丝怒气,“你的手上全是血,这怎么会是小伤?”
她把左手往身后藏了藏,说道:“别管这个了,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曾经给你说过,慧通法师给了我一个锦囊,他说里面装的是我想知道的问题答案。”
“刚才我打开了锦囊,里面写着胆南星三个字!这一定就是最关键的那一味药材了!”
江岁欢看着自己的脚尖,叹道:“只是呢,加工胆南星有些麻烦,京城的药铺都没有,太医院也没有,我也没有……”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顾锦,好像星星一样闪啊闪。
顾锦看着她的眼睛,不忍再责备她,将想说的话全部咽了下去。无奈地说道:“不要告诉我,你想去山里挖药草。”
江岁欢咧嘴笑了起来,“知我者,顾锦也。”
“可你的手受伤了。”顾锦捏了捏眉心,道:“我派人去山里挖。”
“不行,必须我亲自前去。”江岁欢摇了摇头,“否则他们挖错了怎么办?岂不是耽误功夫!”
“真拿你没办法。”顾锦把手放在嘴边,吹了一声长长的哨子。
须臾,一辆疾驰的马车停在了二人面前。
江岁欢惊叹道:“这京城果真到处都是你的人。”
顾锦伸出手放在她的面前,“上去吧。”
这只手骨节分明,指尖圆润,虽然掌心有一层薄茧,但丝毫不影响它的好看。
真是适合弹钢琴的好手啊,江岁欢在心里感叹一声,把右手放在了顾锦的手上。
顾锦微微一用力,将她送上了马车。
马车上,顾锦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混合着药水将江岁欢手上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然后拿出药膏抹在她的伤口上。
她“嘶”了一声,道:“好疼。”
“这会儿知道疼了?”顾锦的声音有些无奈,“刚才在街上帮那纨绔子弟挡下一刀的时候,为何不提前想想清楚?”
“那样的人,值得你帮他挡刀吗?”
“你都看到了?”江岁欢吃惊地掀起眼帘,又讪讪道:“我正好路过,看见刀光一闪就拦着了。”
“大庭广众之下,万一闹出人命就不好了,现在这年头太乱,以后会有人模仿的。”
顾锦处理好她的伤口,重新用帕子重新包裹住了伤口,“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是是是,我知道啦。”
一个时辰后,马车来到了三清山的后山脚下。
江岁欢和顾锦走下马车,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爬到了山顶。
江岁欢停下来擦了把汗,说道:“制作胆南星,必须得用天南星的根茎才可以。”
顾锦“嗯”了一声,“你来寻找天南星,我来挖。”
江岁欢忽然踮起脚尖亲了一下顾锦的侧脸,“那就辛苦你了。”
顾锦抿了抿唇,忽然感觉身体里充满了力量。
三清山的后山气候湿润,因此长了各种各样的药草,想要找到天南星,实在是需要费些功夫。
江岁欢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她指着一棵大树喊道:“我看到了,那里有一株天南星!”
顾锦走过去,指着脚边的药草问道:“这个?”
“对!”江岁欢兴奋地跺了跺脚,“就是它。”
顾锦撸起袖子,徒手将天南星拔了出来。
两人分工合作,配合得十分默契,不到半个时辰就挖到了十株天南星。
“大功告成!”江岁欢开心地跳了起来。
她和两个时辰前完全不一样,整个人都明亮鲜活了起来。
顾锦见她如此开心,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回到江府后,江岁欢发现门口空无一人,那些前来求医的人都不见了。
正好这时,孟太医和茯苓都围了过来,孟太医问道:“江太医,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江岁欢摇了摇头,问道:“外面的人都去哪了?”
茯苓答道:“你离开以后,我和师父应付不过来,干脆把药给了他们,让他们回家自己煎去了。”
江岁欢心里清楚,不是因为他们忙不过来,而是他们也受不了了。
孟太医看见了她手腕上的帕子,一下子拔高了声音,“你去做傻事了?”
她在山上时,手上的伤口不小心裂开了一点,血浸透了帕子,乍一看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没有,不小心划破的。”她赶紧否认,生怕他们觉得自己心里脆弱,想不开做了傻事。
“师父!”春桃跑了过来,抱住江岁欢哭着说道:“师父,你在我心里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夫,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你要是想不开,我也会想不开的。”
“别啊!”茯苓急切地说道:“你们要是想不开,那我就更想不开了。”
“我学了那么多年的医术都没出师,好几次差点把师父气得半死,可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孟太医闷着脸去拧茯苓的耳朵,“你还好意思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要是你能有江太医的一半志气,我现在都能回家养老了。”
茯苓故意说道:“那就更不行了,我可不舍得您走,看来我得学得再慢点。”
“嘿,你这个臭小子!”
“哎呦呦我的耳朵,师傅轻一点!”
江岁欢被逗笑了,说道:“你们别担心了,我没事。”
“我就是压力太大了,一时有些郁闷。”
几人这才放下心,孟太医说道:“你辛苦了这么多天,快去休息吧。”
“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岁欢拿出刚拔出来的天南星,说道:“我现在还不能睡,我得制作胆南星。”
“我刚刚得知,胆南星或许是治疗时疫的关键药材。”
孟太医瞳孔震惊,“江太医,你怎么发现的?”
“说来话长啊。”江岁欢看着手中的天南星,“我现在还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用,得抓紧时间把它加工成胆南星才行。”
孟太医拿走她手里的天南星,“你去休息,这事交给我和茯苓。”
江岁欢道:“可是你们也几天没有休息好了。”
茯苓一拍手,说:“轮流休息,等我们制成了胆南星,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江岁欢这才点头,“好吧。”
她躺下来后,顾锦坐在床头,握住她的手说道:“阿欢,我陪着你。”
“你不睡吗?”
“我看着你睡。”
听着顾锦温柔的声音,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再次睁开眼睛,顾锦还在身边。
她感到一阵安心,揉着眼睛问道:“我睡了多久?”
顾锦道:“六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