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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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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漫漫,仿佛看不到尽头。

    白星额檀黑战马口中喷出白沫、双耳紧紧向后缩着,它的长颈伸向前方,心脏仿佛要撕开肋骨从胸膛里跳出来。

    马背上的温特斯竭力稳住身体,拼命呼吸,靴子深深踏进马镫里。

    每击破一座营地,跟在他身后的人都变得更少;每翻过一座山坡,都会有骑手身体一歪,直挺挺从马鞍跌落。

    耳畔的蹄声越来越稀薄,前方轰隆的雷鸣却越来越震耳欲聋。

    或许突入前面两处宿营地时,温特斯还占据一丝奇袭的优势。

    可是越往前去,特尔敦人准备的就越充分。他们已经通过逃走的人口中得知发生了什么。即使没人通风报信,白刃相交的声音也早就传进他们的耳朵。

    再也没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有一场接一场的硬碰硬拼杀。

    纵马跃上山岗,上百名特尔敦骑兵赫然出现在温特斯眼前。

    海因里希紧跟在温特斯身后奔上山丘顶,敌骑发现了温特斯的旗帜,于是从对面的山坡上疾驰而下,直扑向他。

    特尔敦人的宿营地不修墙壕,死守无异于束手待毙。有的科塔当即遁走,但这股骑兵的头领选择主动迎战。

    温特斯勒住马,解下头盔。

    头盔里面用棉布和丝绸缝的内衬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战马也是如此,汗水从两侧马肋止不住地向下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环顾清点部下,只余二十八骑,几乎人人带伤。夏尔不在其中,塔马斯也不在其中,很多人都不在其中。

    也许还有一些人落在后面,不过他们应该是赶不上了。

    牛蹄谷的矮胖代表和高瘦代表也在其中,他们是二十八骑里仅剩的平民。

    “你们留下。”温特斯对矮胖代表和高瘦代表说。

    说完,他甩了几下衬垫里的汗水,扣上头盔、搭好挂钩。

    矮胖代表越过温特斯的肩膀往后看,特尔敦骑兵散开阵型,海浪似地涌上山坡。

    他干枯的嘴唇微微张开,想说些什么。但是温特斯已经拔出军刀、驱马走下山岗。

    矮胖民意代表瞪着温特斯的背影,忽地高高扬起马刀,用刀背狠狠砍向马臀,咬着牙驰下山岗。

    高瘦民意代表恍恍惚惚跟着跑了一路,连马刀都不知道丢到了哪里。直至山岗上唯剩他一个人,他才如梦初醒恢复知觉。

    一丝的庆幸感涌上他心头,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大的耻辱感。

    他呆立半晌,突然大喊大叫着策马冲下山坡。没等跑出一沙绳,他又猛地勒停乘马,最终还是没能再往前迈动一步。这个儿子都已经有了儿子的中年男人哭了出来。

    双方的距离快速缩短,温特斯盯上了跑在最前面的一个敌人。

    那人骑乘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挥舞着一把弯刀,镶金的刀鞘在腰间摇晃。

    特尔敦人并不都有刀剑,总是拿着长矛的特尔敦人冲在第一排。温特斯就用这种方式分辨谁是特尔敦人的头领。

    那个特尔敦人也认出温特斯是一位劲敌,他催逼战马加速,朝着温特斯杀过来。

    特尔敦人屁股离开马鞍,上半身微微倾斜、高举弯刀。

    温特斯把马刀收在肩膀处,同样蓄势待发。

    骑兵交错而过只在瞬息间。但是在那个瞬息间,人和马的力量将汇聚到一起——不仅有自己的,还有敌人的。

    仅仅是劈刺角度不对,马刀都能一下子从手里飞出去,手腕也会脱臼。

    温特斯的骑战本领除了在军校里学的那点,更多来自离开象牙塔后的实战经历和练习。对于骑马劈刺的技术,他已经有很深的造诣。

    错身的瞬间,温特斯和那个特尔敦人同时挥出武器。

    温特斯后发先至,他的马刀精准斩在对方的刀尖上。只一击,那特尔敦人的手掌和胳膊便被打得发麻。

    特尔敦人胸口发凉,他死死抓着弯刀,想要转回后背格挡。同时拼命狠抽缰绳,试图拉开距离。

    但是已经晚了,双方大约错过半个马身,温特斯的弯刀划过一道弧线又绕回头顶。

    他踩着马镫站立,探出身体冲着对方的后背狠狠追砍,同时将刀柄使劲向后拖带。

    那特尔敦人的后背被斜着劈出一道可怕伤口,他就像一袋毫无生气的面粉,重重从鞍上滑落。

    温特斯不再去管那人,一轮对冲之后,双方在小山坡上混战。

    他的盔甲尤其显眼,第二、第三个特尔敦人没头没脑地朝他冲过来。

    温特斯给了第二个敌人一记裂解术,那人的鼻腔、耳道、眼底登时涌出鲜血,身体软塌塌地栽倒。

    第三个敌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继续催马挺矛刺向温特斯。

    温特斯使出全身的力量收紧缰绳,将将躲开这记直奔心口的突刺。

    火星四溅,矛尖擦着他的左肋划过,在他的胸甲上留下一道轻微的凹痕。

    左臂顺势夹住矛杆,温特斯朝着对方弯下去的、包在皮制护颈的脖子斜着劈下。

    他的军刀已经卷刃,所以这记本应致命的挥砍被硬皮革制成的护颈挡下。但对方仍旧被钝击的力量砸得两眼发黑。

    劈砍不好用,温特斯便把钝了的军刀插进对方胸膛。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对方本能地双手攥住刀身,惨叫着从马鞍上跌落。

    温特斯松开手,换上了对方的长矛。用法术杀敌可能更快,但是这一夜还远未结束,他得省着点魔力。

    特尔敦骑兵已然发现这名甲士勇武惊人,没有人再敢来主动会他。

    温特斯在混战的人群里看到了一束摇晃着的红翎羽,他夹持长矛、猛刺马肋,径直冲杀向红翎羽。

    沿途的特尔敦人避之唯恐不及,纷纷退让。

    那名红翎羽惊觉自己和勇武甲士之间再无一人,毫不犹豫拍马逃跑。

    见到这一幕的特尔敦人意志动摇,也脱离混战,向着四面八方飞驰。

    温特斯催动战马,继续追击。就在此时,他骑乘的白星额檀黑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

    马儿的前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它“扑通”一声跪倒,胸膛猛地撞在地上。它的躯体因为惯性往前滑了一小段,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登时变得血淋淋的。

    仿佛是大地突然塌陷,温特斯先是一沉,紧接着便从马鞍上被甩了出去。

    天旋地转,他翻滚好几圈方才停住。一股热流顺着额头淌进耳朵,颅腔里面也在嗡嗡作响,肩膀、胳膊、脖颈……到处都很疼。

    温特斯挣扎着起身。马儿倒在地上,张着嘴,四蹄微微抽搐,用悲伤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在说“我只能走到这里了”。

    已经跑出一段路的红翎羽见帕拉图甲士坠马,大喜过望。红翎羽大声吆喝,吹着唿哨喝令部众返回。

    近半已经逃跑的特尔敦骑兵也振作精神,调转马头杀了回来。

    温特斯拄着长矛,吃力地走到马儿身旁,他没给这匹战马起名字,他的情绪隐藏在头盔下面,无人知晓他是流泪、愤怒、悲伤还是麻木。

    战场不需要一个有感情的人,有了感情就会显得软弱。战场上需要的是一个麻木的、无情的、包裹在铁甲里的杀戮机器。

    周围的铁峰郡骑兵发觉温特斯有危险,纷纷舍掉面前的敌人,奋不顾身冲过来援护温特斯。

    特尔敦人瞧见这一幕,更加断定这落马的甲士是贵人,也接二连三拼命抽打坐骑杀向温特斯。

    箭矢伴随着尖啸声飞来,或是落在土里,或是磕在盔甲上又被弹开。

    温特斯不再看马儿,他紧紧握着长矛,放在膝盖上猛一发力,将长矛从中间折成两端。

    红翎羽还在奇怪对方为何莫名其妙折断长矛,然后只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疼痛感比视觉来得迟,红翎羽心口一阵碎骨般的剧痛,仿佛是有一柄骨朵抡圆砸中他的胸膛。

    红翎羽也坠了马。

    周围的特尔敦人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那甲士折断长矛后,将上半段以难以置信的威力掷出,将他们的科塔掼在地上。

    更多的马蹄声正在从远处靠近——落在后面的夏尔、塔马斯等人陆续抵达战场。

    没有什么东西能再阻碍特尔敦人溃败。他们伏在马背上,像惊鸟一样逃离了这块死地。

    红翎羽在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是那甲士拄着另外半截长矛向他走过来,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语。

    其实温特斯说的是“现在只剩你和我了”。

    击破这股战力较强的特尔敦百夫队之后,温特斯稍作停留以收拢掉队的部下。

    塔马斯给温特斯牵来另一匹枣红色的战马。

    “伤员留下。”温特斯踏镫上鞍,声音清冷通透:“给对岸发信号,让他们过来接人、打扫战场。”

    “是。”

    骑队短暂休整、更换马匹之后,再次向敌人所在之处突击。

    ……

    铁峰郡,热沃丹,米切尔别院。

    米切尔别院的房子前面架起很多铁锅,咕嘟咕嘟煮着什么东西。

    房子里面则几乎快要变成裁缝铺子,女人们正将募集来的未染色麻布、棉布裁剪成条。

    房子后面架起许多晾衣杆,一条条煮过的布带迎风招展,好似衣服上的流苏。

    安娜像已婚的女士那样用丝巾束起头发,梳理着别院内外的一切——以及另外三处差不多规模的“铺子”。

    “不好啦!蒙塔涅夫人,柴禾快要没有了。”一个头发上、脸颊上沾满烟灰的小女孩慌慌张张跑过来找安娜。

    可能是眼睛进了灰尘,小女孩一边说话,一边揉眼睛。

    “别急,慢慢说。”安娜拉着小女孩走到一边,拿出手绢仔细帮后者擦拭,耐心地问:“怎么会没有?梅森上尉昨晚不是送来两车吗?”

    梅森昨晚确实派人送来两车木柴,但是被在这里做活的妇人偷偷拿回家一些。

    其实每个人拿的也不多,也就一捧。可是你拿一点,我拿一点,今天就不够烧了。

    小女孩不敢说,安娜心思剔透,也大概想清楚是怎么回事。

    “她们不敢来找我,所以让你来是吗?”安娜温柔地问。

    小女孩点点头。

    “这件事不怪你。”安娜摸了摸小女孩的脑瓜:“回去吧。我来解决。”

    小女孩乖乖地走了。

    热沃丹最近也在推行男女分营制度,但是进展的很不顺利。温特斯不在,梅森压不住城里的士绅商贾。

    无奈之下,梅森只好退而求其次,只在前来避难的家庭中实行有限的男女分营。

    所以像米切尔夫人的宅邸、纳瓦雷姐妹的宅邸都住进来许多妇人女孩。

    安娜正想到梅森,梅森就从院外走了进来。

    “梅森先生。”安娜欠身施礼。

    “蒙塔涅夫人。”梅森摘下制帽。

    “是有温……”安娜眼睛微微发亮询问,但她至今直呼温特斯的名字还是有些害羞,于是改口道:“是有蒙塔涅先生的消息吗?”

    “抱歉,没有。”梅森带着一丝歉意摇头。

    其实是有的,可是“温特斯渡河作战至今消息全无”这种话梅森实在不忍心说出口,他宁愿等有确切结果再说。

    安娜的眼神有些黯淡,她礼貌请求道:“如果有什么消息,还请您第一时间告诉我。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一定,一定。”梅森心虚地回答,他转移话题道:“米切尔夫人和小凯瑟琳女士呢?”

    安娜感觉有一点点疲倦——那人一走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明明离得很近,却连一封信也不寄回来。

    她勉强维持着微笑:“她们在准备另一场募捐。”

    “你们是真的帮了我们大忙。”梅森发自肺腑地称赞,不吝溢美之词:“如果由部队准备,不知道要准备到什么时候,而且质量也残次不齐。像这样一包三个的干净包扎带,我见所未见。”

    “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确实有一些。”安娜打起精神,回到蒙塔涅夫人的角色:“现在制约这座小‘铺子’的不是人力,而是原料和工具。这里需要更多的锅——四口铁锅已经不敷使用,也需要更多木柴。原料同样不足,募捐得到的布料有限,而且不是长久的办法……”

    梅森拿出本子,一边听一边记,频频点头。

    “眼下就这些。”安娜扶住裙边,微微屈膝:“劳烦梅森先生费心。”

    梅森尊重地颔首回礼:“都是我应该做的。布料的话,可能有点麻烦。锅和木柴好解决,我先给你送几车过来。”

    没什么其他事情,梅森便告辞离开。

    安娜望着天际线,思绪已经飘到遥远的南边。

    “温特斯,你在哪里?”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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