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平息狂暴之灵(七)
被小猎人领入宫帐的皮埃尔,发觉宫帐的内部十分宽敞。
六根柱子支起的穹顶,跨度非比寻常。
穹顶上开了很多天窗,是以四面虽然都有围挡,但是帐内却很明亮。
只不过,相比起血狼的名望,文朵儿部的宫帐实在不够金碧辉煌。
须知,赫德人喜欢把财产摆在明处,无论穷富。而百夫长的宫帐陈设朴素,一如既往。
不少赫德人已在帐内,三三两两分坐在毡毯上。
一个年长者带着一个年轻子弟,恭顺地半跪在血狼前方。
以上,便是皮埃尔对于「大宫帐」的第一印象。
就在皮埃尔观察帐内情形的时候,穹庐之下本来面朝拔都的文朵儿人,也齐刷刷地转过头,将目光投向新来者。
他们当中,有一些人还认得皮埃尔这位「拔都射近处和远处的箭」,另一些人则压根没见过新上任的外新垦地督军使。
不管怎么样,当帐内的文朵儿人发现新进来的年轻人不是诸部子弟时,宫帐内部骤然变得异常安静。
文朵儿部的部众们一面端详着陌生的来客,一面悄悄留意着拔都脸上的表情。
发觉自己似乎闯入了某种仪式现场的皮埃尔,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因为他语言不通、习俗也不通,所以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就在进退两难之际,皮埃尔看到高坐在宫帐中央的百夫长,神色自若地向他招了一下手。
皮埃尔有些彷徨,小猎人在身后轻轻推了一下他,可他还是无法确定百夫长的意思。
然后他看到——百夫长又向他招了一下手。
皮埃尔心里一下子踏实起来,他顶着帐内所有赫德人的注视,昂首阔步走到宫帐中央。
宫帐中央用木板搭了一层约有一尺高的平台,平台两侧有六名盔甲明亮、威风凛凛的卫兵侍立——皮埃尔确信这种布置只是出于礼仪考虑。
平台后面拉着一道帷幕,将宫帐隔绝为前后两室。
前室——也就是皮埃尔所处的空间——较大,地上铺满了毡毯。后室较小,被帷幕挡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而宫帐中央的平台,自然是一部之主的独属区域。
只不过平台上没有其他部落首领的奢华宝榻,只支了一张行军床,床上铺着一张熊皮。
血狼就坐在熊皮上。
皮埃尔来到平台前,与两个半跪的赫德人并肩,向百夫长抬手敬礼。
血狼没有回礼,而是点了一下头。
皮埃尔本以为接下来百夫长会向宫帐内的赫德人介绍自己。
没想到文朵儿部之主一言不发,只是指了一下右侧行军床上空出的位置,示意皮埃尔坐在自己身旁。
皮埃尔怔住了,比百夫长向他招手时更加迟疑。
好在夏尔适时为皮埃尔解了围。作为「侍卫长」守在平台两侧的夏尔,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马扎。
他上前一大步,将马扎安放在血狼右侧、落后半个身位的地方,然后扶着马刀,不失威严地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皮埃尔这才放下心。
这一次,他心领神会、有模有样地按照赫德人的方式抚胸、弯腰行礼,然后登上台阶,同时感激地向夏尔轻轻颔首。
因为马扎可不会凭空变出来,肯定是他刚一迈进宫帐,夏尔立刻就让部下去拿了。
夏尔也隐蔽地眨了眨眼。
登上平台的皮埃尔以无可挑剔的仪态,在百夫长身后落座。
他立即觉察到,帐内赫德人看自
己的眼神,有了明显的变化:
不再有人放肆地上下打量自己,投向自己的目光变得更加谨慎、更加尊重,同时更加好奇。
血狼轻轻抬了一下手,示意被打断的仪式继续。
皮埃尔只见半跪在百夫长面前、满头大汗、腿弯都已经在打颤的一老一小两个赫德人如蒙大赦,年纪较小的那个赫德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赫德话,然后高举手中的箭枝,「啪」地一声用力折断。
百夫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皮埃尔也急忙跟着站起身。
大白和小白端着一柄马刀、一支短管火绳枪、一双靴子和一对马镫从帷幕来到平台前。
其中马刀、靴子和马镫都是帕拉图人的样式,火绳枪就更不必多说。
皮埃尔看着百夫长走下平台,将马刀给折箭的赫德人系上,将火绳枪给对方背上,将靴子和马镫放到对方手里,然后拍了拍肩对方的肩膀,笑着将年轻的赫德人拉了起来。
宫帐内响起一阵欢呼和喝彩声。
成为目光焦点的年轻赫德人涨红了脸,转身面向众人,有些羞怯地接受祝贺。
这时,皮埃尔才注意到,年轻的赫德人虽然个头与老赫德人差不多高,但是面相还很稚嫩,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恐怕刚到能拉开真正的弓、而不是玩具的软木弓的年纪。
皮埃尔有所明悟,他所见证的仪式应该是一种成人礼,很可能同时也是一种效忠仪式。
由此,皮埃尔推测,这两个一老一小的赫德人,恐怕不是普通牧民或者逃奴,而是来自于某个归附文朵儿部的小部落的头人家庭。
皮埃尔在两个赫德人身上仔细寻找,很快就发现了更多的证据——老赫德人的靴子、衣袍的做工,都比商队里的新白身人身上的更精致,耳朵、手指上还戴着逃奴们普遍没有的首饰和珠宝。
皮埃尔暗暗猜想:「百夫长难道是想通过收取人质的方式,保证这些小部落的忠诚?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然而他的猜想很快被他自己所质疑。
因为就在小赫德人接受过众人的祝贺,与老赫德人在毡帐里找了块地方落座以后,又有一个新的家庭走了进来。
这个家庭是一个中年赫德人带着两个年龄相仿的半大小子。
流程和之前的一样,三人单膝跪地,两个小家伙折箭发誓,接受礼物和祝贺,然后在毡帐里自己找了个地方坐。
区别在于,新来的这个家庭,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户非常贫困的普通牧民。
甚至有可能就是逃奴,因为那个中年赫德人在衣袍外的手背、脖颈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蚯蚓似的伤疤,分明是鞭刑留下的痕迹。
而且中年赫德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皮埃尔小时候听父亲讲过,草原上的赫德蛮子会把逃跑奴隶的后脚跟割开,并在伤口里撒入剪碎的马鬃,让逃奴即使是在伤口愈合之后,每走一步也钻心地疼。
两个小赫德人也瘦瘦小小,明明看起来比前一个小赫德人更成熟,个头却矮了一大截。
「舅舅和两个外甥,」皮埃尔听到百夫长言简意赅地轻声介绍,「前面那个是爷爷和小孙子」。
皮埃尔感到温暖又惭愧。
温暖,是因为在这种场合,百夫长还怕他听不懂,专门为他说明。
羞愧则是因为,他身为以后就要与赫德人打交道的外新垦地督军使,居然一点赫德语都听不懂,甚至从来没想过要学。
仪式还在继续,一拨又一拨赫德人走进宫帐,一个又一个年轻的赫德人立下誓言。
其中有富的、也有穷的、有人数多的、也有人数少的;
有的赫德人在收到馈赠
之前、主动向拔都献上礼物,有的赫德人一穷二白、干脆连脚上套的都只是一块破毡布。
皮埃尔完全没能在其中总结出任何规律,硬要说的话,只有两个共同点:
一,立誓的人都是赫德人;
二,他们的年纪都不大。
除此之外,皮埃尔还注意到,「交出人质」的家庭中,有一定财产的赫德家庭,明显要比一无所有的穷人更多。
一直到偌大的宫帐几乎要被坐满,宫帐大门才再也没有下一个赫德家庭走入。
皮埃尔全程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纹丝不动,到结束的时候,他的腰已经酸痛难当。
他估算了一下时间,觉得至少有三个小时,但是透过天窗看太阳的位置,大概也就过去一个小时不到。
最后一位年轻赫德人接受欢呼并落座之后,贝尔在宫帐门口露了下头,确认所有人的仪式都已经结束。
成盆的烤肉、成袋的美酒立刻被一桌、一桌地端了进来。
宫帐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轻松。
一直安静观礼、仅在必要时发出欢呼的文朵儿人逐渐开始相互交谈,穹庐之下很快就被「嗡嗡」的声音所填满。
皮埃尔轻轻活动着肩膀和后腰,忽然听到百夫长的声音,「骑了多久的马回来的?」
皮埃尔抬起头,发现此前一直保持着威严仪态的百夫长,正转过头笑着看向他。
「没多久。」皮埃尔小声道。
皮埃尔看到百夫长笑了笑,又问「饿了吧?」
这次,皮埃尔如实回答:「有点。」
第一张放着酒、肉、盐、奶酪以及用草原上的野花制成的调味酱的小桌,毫无疑问被奉到血狼面前。
放到皮埃尔面前的则是第二张,
接下来是宫帐里其他人。
「饿了就吃。」血狼从怀中取出一把刀柄是用皮绳缠成的小刀,拿起连骨的肉块,大大方方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吃饱了还有活要干。」
皮埃尔已经饿到胃部没有知觉,也没有胃口,所以没碰桌上的食物。
可他突然发现,宫帐里黑压压的赫德人都在盯着自己。
他愣了一下,但马上反应了过来,他学着百夫长的模样,试探着从小桌上拿起了一块带骨的肉。
宫帐内的其他人这下才像是得到了许可似的,纷纷开动。
「原本是想让你来‘整治宴会"的。」血狼手里拿着半个羊头,凶残地撕扯着羊脸颊部位的嫩肉:「这可是个重要的活——在赫德诸部的观念里,做的好,能在所有人面前露脸。」
「我辜负了您……」皮埃尔感觉胸口上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
「辜负什么?你能主动、提前来摸外新垦的底,让我非常高兴。我就知道,我没选错人。」
听到这话,皮埃尔更加惭愧,他只庆幸百夫长坐在他前面,看不到自己发红的脸。
「您说‘吃饱了还有活要干"。」皮埃尔努力找话:「请问是什么活?」
血狼转过头来,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微笑:「你马上就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