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夕阳下归人
天空中那轮金乌越发明亮,丛林也越发变得湿热难熬。
光照处,身上披着的甲胄晒得滚烫,能将皮肤连同血肉粘连在一起,扯下来就是鲜血淋漓;阴暗处,湿气能让甲胄与皮肤之间淌成河流,既有皮肤渗出的汗液,也有湿热空气凝成的水珠。
天南军队进入丛林围剿巫蛮已经过去三四个月,一仗没打,除了偶尔见到一两个零星巫蛮人出来狩猎,连三五成群巫蛮猎人没见到,但凡途经村寨,不是人去楼空,就是付之一炬烧成白地。
领兵将军杨成龙严重怀疑巫蛮五部可能已全部后撤,甚至撤过了烟波浩瀚的空明海。
天南国从来不想占领巫蛮地盘,巫蛮所在,地广人稀,多山贫瘠,平地多瘴,不适耕种,养活不了太多人,所以通常采取怀柔政策,只要安抚住巫蛮五部不作乱袭扰,对他们偶尔骚扰抢劫,装作视而不见,这次若非他们重创南鹤驻军民勇,扶余郡军队何至于大张旗鼓进入高山丛林围剿作战。
随着时间推移,一次次徒劳无功,刚来时被满腔仇恨填满那些士兵将领开始偃旗息鼓,一个个牢骚满腹,每次进入丛林就是十天半个月,手脚都给丛林崎岖地形和尖锐草石划出了无数伤口,次次无果而返,再加上气温上升,更令这些士兵叫苦不迭,久而久之,杨统领也没法让手底下兵将任劳任怨,外出的队伍一天比一天少,最后只剩下温棠所带小队。
然而就是温棠带那几十个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就算换成了烈火营幸存下来的归队士兵,也很难维持他们深入巫蛮领地报仇决心。
就在夏季降临后第一个月,再也没人愿意随同温棠出行。
他自己出去过两次后,根本找不到巫蛮聚集村落,再加上其他将士异样目光,令他心灰意冷,回城休息时也不与任何人说笑打闹,每天就在南门城垛上坐着喝闷酒。
有时一坐就是一天。
夕阳垂落,余晖仿佛给城墙披上新娘红霞,丹楼如血。
一人形单影只,孤坐城垛,仰头饮酒,恍然画中剪影。
好几名轮值士兵看见他们将领,都在轻轻摇头,小声议论着什么。
突然,他们瞧见温镇将呆呆望向城外古道,手中酒壶离开了嘴唇,酒水哗哗淌流。
顺着他视线望出城外。
蜿蜒曲折黄土大道上,一条身影踽踽独行,腰后横刀,青衫熠然。
温棠大叫一声,从城墙一跃而下,重重落地,城门前黄土地面给他双脚跺出一个大坑,不等站稳,便疾冲出去。
须臾间,他便来到那袭青衫跟前,紧紧抱住,顿时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那人谁啊!让温将军激动成这个样子。”
“莫不是温将军一直要找那人?”
“怎么可能,被一群巫祝强者围攻,还能活着回来?”
“没错,那就是沈监军,他就是温将军要找的沈渐,赶紧去通报杨统领。”
城墙上好几个是烈火营幸存者,自然认得令主将激动那人是谁?
沈渐轻拍着温棠后背,微笑道:“再抱下去,别人会怀疑我们有断袖之癖了。”
温棠大笑,松开双臂,不住抹着眼泪。
他这才发现眼前这个沈渐,气象变得更加磅礴,气机充沛,哪有半点疲惫样子,按理说,在无边无际丛林中吃过几个月苦,就算不面黄肌瘦,也会萎靡不堪,怎么也不可能像如今这般光鲜。
若他看见一个月前的沈渐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想。
……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南鹤北城外一队人骑俱甲的军队进入城内,大旗迎风,上面用金线绣成一个斗大的梅字。
那些衣甲鲜明的骑兵胯下坐骑竟非战马,而是一头头威风凛凛,霸气十足的狻猊。
狻猊铁骑。
天南梅家最精锐骑兵。
他们只跟随一个人出征,那个人并非天南国皇帝,而是令人不敢仰视的南梅野亭。
城中数千士兵夹道迎接,衣甲打整得极其光鲜亮丽,连里面的衬袍都洗得一尘不染。
他们迎接的,是天南人心目中最强大的战神。
没有人愿意在战神面前显露出颓废之气,都想把最好的面貌展示出来。
扶余郡驻军最高长官,果毅将军杨成龙也刻意换上了一身崭新官袍,披上了他很久没穿过的那副山文甲,这副甲并不符合他现在身份,然而却是他当年跟随大将军征讨魔天时所着的校尉盔甲。
与之相比,身后沈渐就显得过于随意,一身青布袍,连官袍都没穿。
刀矛森然的铁骑簇拥中,一袭锦衫策马而出。
遥想当年,这位在魔天战场上擅长以精骑奔袭的仙将便是如此一骑绝尘,永远冲锋在前。
杨成龙眼眶湿了,中气十足地大声道:“校尉杨成龙参见大将军。”
南梅野亭看着他,脸上挂着笑容,用手里马鞭指了指他,笑道:“亏你还穿得进去,搞这一套有意思,怎么不穿你刚当兵时的那副皮甲?”
杨成龙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发,道:“那副皮甲早就渥成了渣。”
南梅野亭翻身下马,杨成龙不等别人过来,立马上去拉住马辔,等大将军下马站稳,这才将手里缰绳递给一旁士兵。
能得到给大将军牵马的机会,也让一旁士兵兴奋不已。
南梅野亭直接来到沈渐身前,一拳擂在胸口上,大笑道:“你这小子好不教人省心。”
沈渐揉着胸口道:“别人不想我活,我有啥法子。”
南梅野亭嗯了声,突然问:“那些人?”
沈渐道:“单独关押,烈火营温镇将负责看着呢!知道的只有杨将军和少数几名副将。”
南梅野亭招了招手,身后过来几名身着文官服袍的官员,说道:“你们就不用在南鹤城逗留了,直接出城去巫族谈判。”
沈渐对那名官员道:“城外十里,有巫族人等着,他们会领你们去巫族寨子,这次直接与他们大祝师来谈判,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南梅野亭盯着那名官员,“听到了,大致需要谈判的条款人家沈监军都帮你们谈得差不了,这都谈不好,我看你们也不用回南都了,就留在扶余,不,南鹤,当几年县令,等那天搞明白怎么和巫族打交道,再回南都不迟。”
“小臣不敢,定然不负大将军所托。”
“不是负我,是负南鹤守军,整个扶余郡十几万百姓。”
南梅野亭瞪眼纠正。
然后他跟那些前来迎接的士兵挥了挥手,便跟着沈渐往城东一处单独军营房舍走去。
南鹤城已经没几剩几间房舍,保留下来的不是依城墙而建,就是依山壁而建,全是以前兵营,民舍全都被一把火化为乌有,连同焚烧后的尸骨全部填进了北城外一处山坳。
城墙内基本就是空坝,士兵在上面搭起了很多营帐。
关押吴志邦等人房间也是以前的营房,在山壁上凿了个洞,外面搭了半间砖头瓦房,温棠就坐在外半间。
见大将军亲至,赶紧起身,抱拳躬身。
南梅野亭上下打量了几眼,道:“你先去门外等着。”
温棠哪敢违拗,唱了个肥喏,走出小门,还将木板门小心掩好。
吴志邦见大将军亲至,如同见了救星,眼睛都亮了,他身边那三人则面如死灰,根本不敢抬头。
“参见大将军。”
南梅野亭左右四顾,“大将军,大将军在哪,我怎么没见。”
吴志邦不太明白,傻愣愣地看着。
南梅野亭忽然向沈渐提问:“你想讨个公道?”
沈渐怔住。
刀光骤闪。
一道寒冷之极的刀光从南梅野亭腰间飞起,穿过栅栏缝隙。
下一刻,石室内四人已经头颅落地,血洒当场。
连沈渐都猝不及防,等他反应过来,只能看着身首异处的四人目瞪口呆。
南梅野亭转身往外走,伸手去拉房门,这才说道:“你要的公道现在无法给你,等还你公道那天,你自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沈渐没问,他知道问也白问。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但他相信,南梅野亭这么做一定有他充足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