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第632章
车刚出汴梁城,便听到后面急追上来的马蹄声。展昭心中一紧,伸手握住腰间剑鞘,此时要是贼人围攻,妻子在怀中,难以取胜,只能速战速求。他一向宅心仁厚,但此刻妻子生死关头,也不得不预备开杀戒。
他的警觉,妻子感觉到了,轻声问道:“大哥,怎么了?”
他故作轻松一笑:“可能有几个小毛贼,待会儿打发了他们。”
沈晗轻轻一叹:“大哥,莫不是元宵节害我的人,还不死心?”
他担心的也是这个,案件一步步深入查下去,口供指向北朝。包拯和他分析,恐怕还是当年冷青一案,北朝幕后主使的报复。敌在暗处,他在明处,有多少汹涌而来的暗黑不能提防,可叹朝廷知晓查到了北朝,急令停止,官家特意把他召去,虽是温言慰谕,但他心中洞彻,官家的意思是事关两国情谊,个人的私怨只能暂时按下,服从大局。
他一向深明大义,暂时只能选择服从,这些对妻子都不能说。妻子也不问,但是她今日之问,原来是心中透亮的。
黎明的微光中,妻子焦灼看着他,虽然看不见,但是视线却对上了。他蔼然一笑,轻轻吻一下妻子面颊,道:“不怕,对付这几个贼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手指轻轻掠开窗帘,往后看去,曙光渐明,马蹄声越发近了。两匹马并驾齐驱,风一般驶来,赶前的白衣飘飘,俊美潇洒,一双凤眼光彩灼灼,赶到车前,勒马停下,笑道:“展昭,去少林寺,也不招呼我一声!”
后面的也赶了上来,马上的人儿穿着湖蓝色的卷草纹褙子,清丽端庄的脸上有盈盈笑容,雅淡如梅英初绽,这是白玉堂的妻子樊云曦,杭州飞云庄樊老庄主的七小姐。
“原来是泽琰和弟妹。”展昭微笑道,吩咐将马车停下来。
“你以为是谁?一脸的紧张,如临大敌似的。”白玉堂跳下马,道:“小鱼儿生了什么病,非要到少林寺去治?难道你不知道此时正是宏慈方丈例行闭关之时,要见大师必得闯十八铜人关?天下能有几人闯得了那关?”
樊云曦忙道:“白郎,慎言!”
沈晗已经听到了,只听到她微颤的声音:“白五哥,十八铜人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天下没有几个人闯得过?”
白玉堂这时看到了沈晗,病容满面,一片雪色,唯有眼睛还是点漆般,但是失去了光彩,此刻他真后悔说这话!驷不及舌,却收不回去了,却听展昭道:“泽琰开玩笑,佛门慈悲,方丈仁心,哪里来闯十八铜人关的事?”
“不,白五哥不会说谎的,白五哥,你快说说,十八铜人关是怎么回事?”
白玉堂张口结舌,他素日机灵过人,此刻看沈晗病重成这般模样,竟是圆谎的话都不知跑哪儿去了。樊云曦赶紧上前,握住沈晗的手,她虽不懂医,但是那十指纤纤,握在手中恍如霜雪一般,也知沈晗病势沉重,心中一沉,勉强笑道:“晗姐姐,你别听白郎的,他这人惯会开玩笑,什么都能胡编。”
“是云曦?”沈晗微微蹙眉问道。
“是我。”樊云曦笑道:“晗姐姐,我们一块儿上少林去。白郎和我到京城听说了你的事,连忙赶来,终于赶上了。你在病中,住客栈不方便,家父有个朋友,嵩山脚下有一处空着的房子,倒还干净,住在那里方便展大哥照顾你。外头吃得不洁净,你若不嫌弃,汤汤水水,云曦还能料理。”
沈晗心中感激,樊云曦稳重端庄,行事举动均有理有节,颇有大家风范,白玉堂对她又敬又爱,她若说白玉堂胡编,倒有几分可信,但心里存着疑惑,还是执意不愿去少林寺,展昭也劝说不动。樊云曦正色看了一眼白玉堂,白玉堂顿时面红耳赤,道:“小鱼儿,白五哥那是胡乱听来的…。”
“晗姐姐,白郎都没去过少林,他哪知道什么十八铜人阵?倒是展大哥去过几次,你也没听他提过不是?晗姐姐,倒是听没去过的人?还是听去过的人?如你再有疑惑,咱们反正亲自要到少林,到时候抽身不迟。”
沈晗终于给她说动了,微微点头,白玉堂松了口气,忙嬉皮笑脸向樊云曦作揖,樊云曦笑着指了指他的嘴,又指了指马,意思是“驷不及舌祸从口出。”白玉堂悟得此意,连连点头。
春天的第一场雪,在午后悠悠然地飘落,黄昏时越发密集,小院里的梅花已覆了薄薄的一层,粼粼的屋瓦上,有微明的光,屋子里亮着灯火,透过窗纸,还能看见大片雪花缓缓落下的身影,一片,又一片,打着转儿,盘旋着。
沈晗静静的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窗外,轻轻的说:“大哥,下雪了。我听见雪落的声音。”
展昭将她抱了起来,倚在怀中,青玉色的瓷勺盛着褐色的药汁,慢慢的喂她喝。她顺从的喝了几口,便呛咳不止,拍了好一会子背,才渐渐缓过气来。
暮色苍苍,橘色的烛光跳跃着,如果沈晗看得见,她会看见一夜之中,展昭两鬓已为微霜所染。
“大哥,”她柔柔道:“咱们认识的时候,也是在下雪天气。京城里好冷,冷得呵口气就结成冰。”
“是,”展昭煦然的笑了:“那时你穿着男装,我以为是个男孩子。”
“眼光这么差,有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嘛。”她甜甜的笑了,又央求道:“大哥,我想在廊下听雪。”
“天色已晚,外面风又大,还是在屋子里,别受了寒。”
“那就在窗前听。”她轻轻的咳嗽着:“大哥,让我听听,我听得见的。”
展昭心软了,但是妻子没有他的扶抱,已经坐不起来了。他把软榻搬到窗前,又铺上了厚厚的垫子,把火盆放在榻前,这一切都做好了,再把妻子抱起来,用厚厚的大氅拥着。即使隔着大氅,他还是感到妻子在微微颤抖,于是把那双小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希望驱走她的一点点寒意。
妻子安静的倚在他怀中,听到一朵梅花落下来,落在院子的青砖上,还带着旧年的芳香。听到雪下的小草使劲的长着,不屈的倔强的要抖掉身上的白雪,绽放出明亮的翠色。听到一朵朵雪花从屋檐上落下,轻轻的旋舞。
天地之间,亘古寂寞,飞鸟的影子都没有一只。沈晗心中一片空明,到了生和死的边界,先前的恐惧倒是消失了,虽然四肢百骸痛如针扎,但心中却有凉月在天,江海寂静。
“大哥,再过两月,京城的花要开了。”
“到时我带着你和孩子赏花去,这一次,决不食言。”
她恬静的笑笑:“每逢春天,白五哥都要来,你找他比比剑,喝喝酒,心里闷着的话,也和他说说。”
展昭的眼睛湿润了,他吻着妻子的鬓发,吻着妻子的眼睛,他纵使能闯过龙潭虎穴,纵使刀山火海前没有一点变色,但此刻,他真实的感到了自己在命运前的渺小和无力,苍凉和悲痛盈满了他的心脏,一滴温热的泪落了下来。
妻子摸索着将手抚上他的眼睛,他紧紧握住了。
大雪茫茫,悲凉如斯,如果从此一人一剑,独行于庙堂和江湖之间,再不见小院灯火,思至,不由万箭穿心。
“大哥,明天咱们不去少林寺闯铜人阵。”
“你别听泽琰胡说。”
妻子轻轻叹道:“世上赤子之心,莫过白五哥,白五哥何曾说过一句谎言?”
他黯然不语,半晌,道:“但凡有一丝希望……。”
妻子急了:“大哥,你总是这么倔……。你如果要闯铜人阵,白五哥绝不会坐视。他和云曦这才成亲了几个月,怎么能让他一起冒险?”妻子狠劲的扯着他的袖子,狠命的要坐起来:“不能这样,还连累了白五哥……”
他忙安抚妻子:“好,不去,大哥听你的,不去少林寺。”
妻子停止了挣扎,轻轻问道:“真的?”
“真的!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安静了,“轮回随业转,不脱生死海。”阖着眼睛低声道:“傻大哥,我连你的真气都受不住了,方丈大师怎能救我?你何苦为难大师?”
一双失去光彩的明眸流出清泪:“只是大哥,苦了你了。”
“大哥一定救你!”他哽咽着,紧紧抱住妻子,修长的手失去了血色,指关节亦是惨白的。
妻子反手握住他,柔声安慰他:“结发八年,大哥给了我世上最厚的情意。我好强,总想做大哥最好的妻子,让人说,看,这样好的妻子才配得上展昭。”
“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他轻轻整理着妻子的秀发,妻子长得美,眉眼都精致,娇娇小小,清丽如画,也爱美,虽然不爱时鲜的花样,但穿的衣裳都别致好看,便是在病中也从未有蓬头垢面的一天。他的衣服妻子都不假手于人,自己浆洗得干干净净,知道他的差事费料子,她一连便作好几件,有的时候也埋怨:“不是蓝的就是青的,这么俊的大哥,也不让我给好好打扮。大哥,你啥时也穿罗戴绸的,让我也跟着美一美。”
往事历历,越是甜蜜,越是扎心。
“不,大哥从没要求过我,大哥只要我做我,我开心就好。”她恬淡的笑了:“李二夫人告诉我,我坐堂治病,可是说闲话的人多了,就是朝堂之上,也有些难听的话。我朝女子纵有满腹奇才,纵能起死回生,也不过在闺阁中给亲密的女友瞧瞧病而已,我这么做,实在大胆。我也怕,我想着只要大哥说不去了,纵对爷爷有一百一千个抱歉,我也只能回到家里,伺候大哥,照顾孩子。但是大哥,总是鼓励支持,从没有半个不字。”
说得多了,她又开始咳嗽,展昭轻轻的为她拍着背:“晗晗,不说了。”
“大哥,让我说吧。”她恳求着:“这些话我想说很久了,以前想着夫妻之间,说这些话生分,可是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
“大哥一定为你报仇!就是辞去官职,我也要潜入北朝,找到幕后主使!”他眉目忽地凌厉,腮帮肌肉狠狠抽搐,脸部线条刀刻一般坚硬。
“不!不要报仇!”妻子蓦地竖起身子,紧张的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说:“大哥,纵使你英雄盖世,单身入北朝,也难以敌过他们!不要去,不要去!”
“没有把握的事大哥不会做。晗晗,你放心,大哥已托北朝的朋友暗寻线索……。”
“大哥罢手!”沈晗用尽力气,痉挛的抓住他手:“我在病中思量过了,凶手可以把我一掌打死,却让我零碎受苦,目标就是以我为饵,让大哥沿着线索找下去!大哥还记得吗?当年我击登闻鼓告御状,那个冷青的假太子后来传说是北朝送来的,是谁有这么大的势力,能够把冷青送到朝堂深处,暗伏眼线,步步为营。如果害我的人就是当年把冷青送进来的人,大哥,他的势力错综复杂,你斗不过的!大哥,那是一个漩涡,他们等着的,是把你送进去,吞没了!”
“大哥会等,十年,二十年,大哥都会等,可是这个人,晗晗,大哥一定要为你抓住!”
沈晗越发焦急,她深知如果朝廷不支持展昭追查背后凶手,包拯也无法调动官方的力量帮助他。如果依靠江湖朋友,其严密性毕竟无法和官家相比,孤身入北朝,这是九死一生的事。她拼尽力气死死攥住展昭的手:“大哥……,不能涉险,这些人……不是寻常凶手,大哥,你要听大人的话,不要……莽撞行事。你在明处,他在暗处,要……小心。千万千万,不能孤身入北朝。”
展昭沉默着,打听幕后的主使,他托付的是古石溪,按照古石溪的判断,这人可能是北朝很有势力的人物,古石溪愿意给他织一张网,当然需要时间,因为这里面可能凶险万分。但他怎么可能放过害了妻子的凶手?但是看妻子急成这样,他只能道:“好,搁下。”
“你心里搁不下的。”妻子不知怎样说服他,她了解他的刚强和执着,他想做的事,没有谁能制止得了。她越想越急,激烈的大咳起来。他为妻子拍着背,揉着胸,但无济于事,妻子的身子渐渐滑落,阖着双眼,软倒在他怀中。
“晗晗!晗晗!”他呼唤着妻子,焦急的用手按住妻子背部的穴道,试图为她输入真气。一小缕真气刚进入,妻子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洒在他衣襟上。
情急之下,他用大氅将妻子裹住,然后将她负在背上,正巧白玉堂和云曦进来,瞧见此情形,大惊道:“小鱼儿怎么样了?”
“不好。”展昭道:“我现在背她上少林寺。”
“这么大的风雪,”云曦忧心道:“晗姐姐的身体可受得了?展大哥,还是等天亮再走吧。”
“等不及了,沈晗已是危在旦夕。”展昭打开门,风雪扑面而来,他紧了紧沈晗身上的大氅,将帽子为她拉上,随后,大步向山上而去。
白玉堂忙喊道:“展昭,等等我!”朝着云曦道:“快!”
“来了!”云曦慌忙拿上两盏羊皮灯,迎头赶上。
风雪越下越大,山路崎岖湿滑难行,展昭紧紧护住妻子,一步步攀登着,白玉堂也拉着云曦,嘱咐着她小心脚下。云曦答应着,望着疾步而行紧紧呵护妻子的展昭,心道:“晗姐姐虽然为着展大哥受的重伤,但是展大哥对她这般情深意重,天下又有几个女子有这福气?”
“云曦,小心脚下!”白玉堂用力拉她,关切道:“累不累?”
“不累。”额头已有细汗冒出,她和白玉堂并肩而行,道:“白郎,不知深夜少林寺能否开山门?”
“展昭未入仕前在少林寺养过伤,少林寺以前的方丈很欣赏他,他和少林寺有缘,少林寺会为他开山门的。只是云曦,铜人阵我必须陪着展昭闯一闯。”
铜人阵之险樊云曦了解,听白玉堂这么说,心中一慌,但立刻镇静下来,如果今天受伤的是她,白玉堂也一定会闯铜人阵求方丈为她救治,而展昭,一定会陪着白玉堂一起闯。
“我明白。”她点了点头:“白郎,你放心去闯,我来照顾晗姐姐。”忽的心头一缕甜蜜:“如果今日是我受伤,白郎也一定会为了我,风雪之夜上少林求医。”
风雪连天,望着身边人俊朗的容颜,云曦不由微微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