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8章 第628章
一
这年的秋特别寂寥,夏天过去,寒意便浓重,慈明殿的红枫灼灼如霞,银杏树的叶子金黄耀眼,衬着正午的阳光,勾勒着正红的宫墙,倒是有些许微暖。
太后病重,皇后贵妃每日问安,但是衣带不解日夜伺候的,唯有春妮。
年老的太后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小心的吹凉药温的春妮,颤颤的伸出一只手。
“娘。”春妮惊喜的问:“您醒了?”
太后慈爱的点点头,在一声声恭谨的“母后”下,只有这个养女,才亲昵无间一如民间母女,声声唤她“娘”。事实上,深宫寂寞,和春妮膝下相伴多年,已经是超越血脉的亲人了。
春妮小心的扶她坐起来,拿过药碗,太后摇摇头。
“娘,该喝药了。”
太后轻轻叹息一声:“孩子,药医得了病,但医得了命吗?”
“娘……。”春妮的眼睛红了,太后蔼然微笑:“孩子,娘这些日子回想自己这一生,眼睛瞎过,寒窑住过,如今享尽人间富贵,没有什么遗憾的。”
“娘,再陪陪春妮,春妮只有您。”春妮如孩子一样依偎在太后身边,年老而安恬的气息,母亲的暖意,沐浴着她,她疲倦的合着眼。
在这宫里,没有人敢看轻她,皇帝视她如亲妹,皇后处处尊重她,宫中本是跟红顶白之地,嫔妃们也一个个跟着亲热讨好,但是她心里明白,真正疼她的,唯有太后。
“傻孩子,”太后轻轻搂着她:“你还有展护卫,他也是你的亲人。”
“娘,深宫之内,师哥怎能常常见面?况且……他有自己的家。”
“他的家也是你的家,小鱼儿不是小心眼的女子,小翼儿又那么可爱,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春妮沉默着。
太后心痛的抚摸着她的秀发,女子的直觉,她敏锐地看出了春妮和沈晗之间小小微妙的疏离。当年襄阳展昭为救春妮喝下毒酒,终是沈晗心头不能触碰的伤痛,冤孽相缠,她父母又是死于驸马之手,换了谁,都不能放下这份刻骨铭心的痛,任是沈晗这样光风霁月的胸怀,也难免有嫌隙。
历经风霜,太后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但是生命走到尽头,牵挂的,唯有这个养女。她多么希望春妮能够享受到寻常女子的幸福,生儿育女,夫妻和睦,但是偏她命运多舛。
“孩子啊……。”她的心丝丝缕缕的痛。
展昭是在黄昏时被宣进慈明殿的。
烛光之下,隔着重重的纱帘,太后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这个玄冠绛衣的英挺男子。
岁月真是奇妙的事,十多年了,他已是孩子的父亲了,但是太后还固执的觉得他是当年犹带着几分腼腆笑容的青年。
“展护卫……。”太后命宫女掀开纱帘,宣他进来。
“孩子……。”在太后心里,他和春妮,都是孩子,还有沈晗。可是这些孩子们,却各有各的故事。
“太后凤体康泰,一定会安然无虞。”
“傻孩子,哪有真正的千秋万岁?无常来时,谁都逃不过。”
烛火映着展昭清澈的眸光,漾起缕缕伤感。
“哀家放心不下的,唯有春妮。”
“春妮是微臣的师妹,也是微臣最亲的亲人,微臣一定会竭尽所能照顾她,爱护她!”
“哀家知道你对春妮的感情,可是……,”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忧伤:“天家给得了她富贵,但是给不了她亲情。展护卫,将来,她的亲人只有你了。”
浓云黯淡,太后眼角流过一滴清泪,很快,她听见了展昭的承诺,这让她放心。
她虽然知道南侠展昭一诺千金,她也知道春妮在展昭心中的分量,但是她还是希望听到展昭的诺言,这或许是所有年老妇人的软弱之处。
因为,她是母亲。
二
“姑姑!姑姑!”
每逢听到展翼清脆的笑声,春妮脸上就会泛起欣悦的笑容。太后薨逝,她从深宫搬了出来,独自住在公主府,就是为了师哥和展翼探望方便。
昨天刚下过雪,现在已经是黄昏,微明的光线照着庭院中的梅花,春妮刚迎出来,展翼就猛地扑入她的怀抱。
“想姑姑吗?”
“想!”四岁的展翼正是话多喜人的时候,“啵”的亲了一下春妮的脸颊。
“哪里想?”春妮故意逗他。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指着脑袋、心口、还有手和脚。
“连小手小脚都想姑姑啊?”春妮故意夸张的笑。
“嗯嗯!”展翼舞动着手脚:“我每天每天,都想来看姑姑!”
展昭出差的时候,沈晗带着他来看望了春妮几次,但姑嫂之间多的是客气,全靠展翼一个人天真无邪的胡说一气才使气氛不至冷场。今日展昭一回到京城,顾不得风尘仆仆,就带着展翼过来了。
寒风之中,他含笑而立。
春妮柔声问道:“师嫂没有来?”
“她明日坐诊,今晚在家歇息了。”
“师嫂真能干,我在宫中就听人道,若要小儿安,就找城南沈。”
展昭微笑道:“她别的倒大大咧咧,就在医术上面还用心。”
春妮心头一酸,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对妻子的爱护敬重还是不经意流露出来。深宫无聊,宫女们最爱讲的便是坊间八卦,沈晗接王大国手衣钵,开馆行医在宫女们的眼中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从古至今,哪有官员的妻子能做女大夫的?
春妮也问过展昭,展昭只是淡淡道:“她喜欢。”
春妮便不再追问,三个字已洞明一切。
“春妮,沈晗烧了些菜,让我带过来。”
糟青鱼、翡翠虾仁,不但颜色好看,而且香气扑鼻,春妮叹道:“师嫂烧的菜真是精细,宫里都吃不到。”
还有一匣子糕,橘红色的,清香扑鼻,一个个小巧玲珑,春妮琢磨了好一会儿,也琢磨不出这是什么做的。
展昭笑道:“我也瞧不出,她爱捣鼓新鲜玩意儿,这是她第一次做。”
“橘糕!这是橘糕!”展翼忍不住了,得意洋洋的大声宣布:“我采的橘子,娘和莲嬢嬢做的糕!可好吃了!姑姑快吃!”
“姑姑以后吃。”春妮吩咐侍女:“收好吧。”
展翼有些失望,娘做得好辛苦,姑姑为什么不吃呢?他回头看爹,爹微笑着摸摸他的头,他坐在爹怀里,不作声了。
晚上,春妮留父子俩吃饭,特意新开了一壶酒,色如琥珀,香气盈盈:“师兄,这是皇后亲赐的瀛玉酒,回味甘香,听说已有百年,我一直存着,就等师兄过来喝上几盅。”
话音未落,展翼忙爬上桌子抱住酒不放,急道:“爹爹不能喝酒!娘说了,不能给爹爹喝酒!爹爹要肚子痛!”
“你爹爹的酒量姑姑知道,不听你娘的。”
“听我娘的!听我娘的!”展翼着急的嚷道,但他很快被爹抱了下来,爹慢慢的喝着酒,和姑姑说着话。展翼有些颓丧,为什么家里的规矩到了姑姑这儿就都不存在了?这个展翼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索性不管了,爹爹想喝酒就喝酒吧,姑姑这儿的菜也好吃极了,而且摆放得还好看,盘子、碗都那么精致。
春妮亲自为展昭斟着酒,闲闲的说着家常,说着童年,展翼不时冒出一个个问题:“姑姑,孟爷爷会打爹爹屁股吗?”
“会啊,你爹爹要是练武偷懒,读书不用心,孟爷爷就打。”
展翼慌忙摸自己的屁股,仿佛挨打的是自己,他认真地告诉春妮:“爹爹也打我屁股。”
春妮笑了:“怎么打?”
展翼学着父亲的模样,奶声奶气的叫道:“过来!趴下!”然后往春妮膝上一扑:“爹爹就打我了。”
春妮搂住他笑道:“下次爹爹要是打你,赶紧逃过来告诉姑姑。”
“嗯!”展翼扭糖人一般黏在春妮的身上,他知道在春妮面前,怎么耍赖撒娇,姑姑都宠着他,爹爹也不会说什么。
看着灯下嬉戏的春妮展翼,展昭眼中微热,举起酒杯,猛喝了一口。
如果春妮嫁的是个好男子,今日也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相伴嬉戏,尽享天伦,而如今虽然享受着人间富贵荣华,那份寻常亲情却终究难觅。
这么一想,心中隐隐作痛,终究对不起师父在天之灵。
三
大雪过后的京城,晶莹剔透,仿佛琉璃世界。御道两边的梅花开了,红的犹如朱砂,白的似玉雕成,淡淡香味氤氲了京华。
御街正中,积雪已扫得干干净净,平整光滑的条形青石板纤尘不染,两旁廊下朱漆杈子外站满了行人,伸长了脖子仰望着,议论着,猜测着哪位达官贵人要从这里经过。
终于等到正午时分,方才见服饰鲜明的一干仪仗缓缓行来,中有几顶朱红大轿,分别是曹皇后,张贵妃,苗妃,福康公主和太平公主孟春妮,前往大相国寺祈福。
风把轿帷吹开了,春妮美丽的脸若隐若现,虽是一身素服,却掩不了她出众的美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如果笑起来,满城的花儿都会在她面前失色;琼鼻朱唇,是造物主精心雕刻,但此刻在她眸中呈现的,唯有平静和淡漠,似乎与生俱来,便是深宫中长大的幽娴贞静的女子。
大相国寺已劝退香客,大主持恭迎着帝妃公主的到来。贵人们矜持的下轿,谦和的与大和尚寒暄着,随后前往宝殿进香。此时,大殿肃静,只闻环佩清脆相击之声。她们虔诚地祈祷着,此时这些高高在上众人仰望的高贵女子,也一如卑微的妇人,默默向佛祖倾诉她们的愿望,希望能够如愿。
宝香缭绕,金色佛祖慈悲地望着这些祈祷的女子,在佛祖眼中,众生平等,即使她们安享着人间的富贵尊荣,可是在他眼里,依旧是各有悲苦的孩子。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传来轻软的笑声,大家惊讶的发现,一个可爱的三岁女童正在春妮后面的垫子上,亦步亦趋的学着她拜佛,那虔诚的小模样,可爱极了。
看到春妮回眸,女童笑得更甜了,她穿着一身紫花的小棉袄,扎了两条丫角辫,扑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笑容天真无邪,犹如天使。
大和尚微微一惊,这孩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他正待上前,张贵妃身边的大太监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恶狠狠道:“哪儿来的野孩子?还不快出去?”
女童惊慌地望着他,小脸霎时吓白了,春妮立刻上前把她护在怀中:“别吓了孩子。”
女童紧紧依偎着春妮,一种久违的快乐而又温暖的感情像箭一样击中了春妮的心,她柔声问道:“宝贝,你是和妈妈走散了吗?”
“华——妈妈。”孩子指着殿外,含糊不清的说。
“姨带你去找妈妈。”春妮抱起她,孩子贴心的将脸颊贴着她,一旁的曹后不禁笑了:“这孩子和公主真有缘。”
“我看看。”张贵妃上前端详着,女童羞怯的把头躲在春妮怀中,张贵妃笑道:“瞧这孩子,看见我就吓得什么似的,就黏公主。我瞧瞧,哟,这小嘴,鼻子都不错,看这一双大眼睛,倒是长得和公主有七八分相似,别说,像母女似的。”
“这是因缘。”大和尚慢慢说道:“这位小菩萨和公主有缘。”
大和尚这么一说,大家都越发觉得女童和春妮长得像,春妮轻叹一口气,苦涩地笑道:“再怎么长得像,也是别人的孩子。还是快带孩子去找妈妈吧,他娘不知该怎么着急。”
正说着,已有人禀告,孩子的亲人在殿外等着,是一位干净慈和的中年妇人,神情甚是着急,看见孩子,明显松了一口气,又赶紧给后妃行了大礼。
曹后打量着妇人,看容貌和女童不甚相像,和蔼笑道:“这是你的孩子?”
“回禀皇后,这不是民妇的孩子,民妇华叶氏,是在慈幼局教习刺绣的。这个孩子是慈幼局的孤儿,名唤晴碧。今日民妇带她来进香,谁知道这孩子顽皮,竟然自己跑到了大殿,冲撞了皇后。”
“不妨事,这孩子很可爱。”曹后又问道:“华叶氏,晴碧是孤儿?”
“是的,晴碧是今年发大水,流浪到京城的孤儿,父母皆已亡故。”
曹后心中便有了计较,福康公主已经欢快道:“既然晴碧是个孤儿,那就给公主姑姑做女儿呗,大师父都说了,晴碧和公主姑姑有缘!”
公主这一说,大家都说好,争着去抱小晴碧。晴碧只是紧紧搂住春妮,谁抱都不愿意,春妮被幸福笼罩着,眉宇间的忧愁一扫而空,那股从心间涌出的疼爱,完全像个母亲。春妮眼中的暖意,曹后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缓缓道:“今日是为母后往生祈愿的日子,小晴碧和公主能有这样的缘分,也是母后在天上安排的。”
张贵妃不无醋意:“是啊,媳妇再好,也比不上女儿,母后生前最喜爱的就是太平公主。”
华大嫂没有想到竟会有这样的变故,她急了,懵了,想要说什么,可是刚一张嘴,就听见太监说:“这个小姐有大福气,让公主给看中了,您啊,就回慈幼局通报一声吧。”
“不,不……。”华大嫂张口结舌,话还未出口,就被太监顶了回去:“这位大嫂,我看你是欢喜糊涂了,还不谢恩!孩子飞到天上做凤凰了,可是天大的喜事!”
四
华大嫂也不知自己怎么出的相国寺,头脑一片空白,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到路边的轿行,急道:“我要一顶轿子,轿夫脚头要快,马上去城南沈大夫的诊所!”
“好嘞!”掌柜的麻利的给她派着轿子,问道:“是不是若要小儿安,就找城南沈的沈大夫?”
“城南哪还有第二个沈大夫?您快给我找轿子!”华大嫂心急如焚。
赶到诊所的时候,掀开棉帘子,又是一屋子等待的病人,看着华大嫂着急往里冲,几个女人忙拦住她:“排队!排队!总要讲究个先来后到!”
“我有急事!”
“到这儿来谁不着急?家里孩子病了,能不着急上火?”
华大嫂被她们拦着,只能心急火燎的往里屋喊道:“小晗!”
里屋走出一位秀丽温婉,身穿豆绿色棉褙子的女子,温温柔柔唤道:“华大嫂,您怎么来了?”
“小晗,大嫂对不起你,大嫂把小晴碧给丢了!”华大嫂来到里屋,边哭边说,将经过告诉了沈晗。
沈晗的心掉到了最深处,阳光从窗口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却感觉不到暖意。晴碧送到慈幼局时,正是她小产过后。那阵子,她的心灰暗极了,情绪也低落到极点,她一直认为腹中是个女儿,是她不小心,让女儿给丢了。她自责,内疚,几乎生了场大病。
病好后去慈幼局,一进门就看到了晴碧。晴碧穿着粉红色的小衫子,刚会走路,让老妈妈牵着在紫藤花下蹒跚走着,一见她就扑了上来。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忽然就泪流满面。紫藤花的清香悠悠冉冉,淡淡如梦的粉红在她怀中扑来扑去,闻着孩子身上干净的体香,仿佛是她的女儿回来了。
老妈妈说晴碧怕生,到了慈幼局这些日子,都不让人抱,可不知为什么就见了她这般亲热,这真是前世的缘分,晴碧是上天赐给她的女儿。
她已经和展昭商量好了,等他从祁州出差回来,就把收养晴碧的手续给办了,可谁知道会横生枝节?而且又关系到春妮?
心中急得像火烧一样,但她还是反过来柔声安慰华大嫂,又强打精神诊治完等待的病人,谁都没看出她心里受着的煎熬。直到回到家,在心莲面前,才惶急非常:“心莲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大哥又不在,我一点主意都没有了。”
“不急不急,”心莲安慰着她:“小鱼儿,先把心放宽,一切等展大人回来,展大人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心莲姐是知道的,别的事大哥都好说,可是一遇到孟姐姐的事……。心莲姐,我真是着急死了。”
展昭和孟春妮的感情,心莲了解,她直觉这件事十分不好办,况且还是皇后做的主,但她更了解这次小产对沈晗的沉重打击。为怕展昭担忧,在他面前,沈晗总是强颜欢笑,但是背人饮泣,这份深刻的伤痛心莲都看在眼里,也为之心痛。况且在她心中,早已视晴碧为女儿,骤然失去,她焉能不急?
心莲只能执着她的手,柔声安慰:“小鱼儿,晴碧要是你的,谁夺都夺不走。要不是你的,也留不住。世上万事万物,无不讲个因缘聚散,你要看开一点。”
“心莲姐,孟姐姐一定不知道我和晴碧的关系,要是她知道了,她一定不会把晴碧带走的,是不是?”
“也许……是吧。”心莲犹豫的说
“那等大哥回来,让大哥去和孟姐姐把事情说清楚。说清楚了,晴碧就会回到我身边了!”快乐的涟漪又回到沈晗的眸中,她玉白色的脸颊添了几分晕红,娇艳得如同含着朝露的玫瑰。
心莲柔和的笑了笑,她预感到事情绝没有这般简单,但是看着沈晗的惊喜,也实在不忍打击,慈和道:“是,一切等展大人回来。但是无论展大人怎么说,怎么做,小鱼儿,你一定要听展大人的。”
沈晗点了点头,忽然有一缕细细的恐慌袭上了心头,让她感到不那么踏实,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夫妻同心,这些年,没有一件事两人是有相反意见的,可是这件事,不知为什么让她感到那么不安。
五
展昭静静的听完妻子的叙述,什么也没说。
窗外急雨乱飞,打得树木飒飒有声,烛光明灭不定,妻子的明眸中闪动着不安、焦急,看他沉默不语,忍不住惊慌地问道:“大哥,晴碧是不是不能带回来?”
展昭是感到了为难,仿佛岁月倒流,又回到师父为他提亲的那一刻。那种芒刺在背的尴尬、难堪,他没想到多年后又出现了,这一次竟然发生在春妮和妻子之间。他一直希望春妮有个孩子,能够纾解孤独,给她带来温暖和希望,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是晴碧。
第一次见到晴碧的情景还记忆犹新,那天回家已经很晚了,妻子非拉着他去慈幼局看晴碧不可。好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睡在一个大房间里,妻子让他猜谁是晴碧,他故意猜不中,看到妻子失望的眼神,才慢慢指着一个熟睡的小女孩说:“是不是她?”
妻子顿时笑了,明媚的笑颜瞬时一洗多日来眉间的轻忧,他很欣慰,妻子好久没这么笑过了,因为妻子,他也喜爱这个小女孩。
这一刻,他真有无措之感。自己也不由暗自苦笑,日日在刀光剑影中擒凶缉盗,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一个孩子却让他难倒了。
夜凉如水,妻子的小手在他手中轻轻颤抖着,让他不忍。他柔情地抚摸着妻子的鬓发,安慰道:“大哥明日就去春妮那儿看看。”
沈晗仰首望着他,看着他眸中的宁静、温柔,感到自己不那么害怕了,轻轻地倚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次日雨过天晴,他独自往公主府去,春妮看到他惊喜交加:“师兄不是去祁州了吗?已经回来了?”忙亲手斟了茶,笑道:“正有件喜事要告诉师兄!”
晴碧被保姆抱出来,穿了金红梅花的缎子衣裳,一双大眼睛扑闪着,腼腆的看着展昭。春妮把她抱在膝上,指着展昭道:“这是舅舅,宝络唤舅舅。”
孩子软软的唤了“舅舅”,展昭把她抱在怀里逗弄了一会儿,微笑道:“这些年,总劝你领养一个孩子,怎么?亲戚里没有合适的?”
“这也是缘分。”春妮把前后因缘告诉他:“宝络是皇后为她取的名字。师兄,你看我和宝络长得像不像?皇后的名字取得真好,这孩子就是我的宝贝,看她第一眼,我就觉得她像是一张网,把我的心给络住了。”
看着春妮久违的喜上眉梢,看着她眼中荡漾的母爱和柔情,看着她全身笼罩的光芒,展昭还能说什么?他只有寄希望于妻子的理解了。
六
成亲这些年,沈晗总是温柔似水,从没有任何和他相左的意见。那个初来开封时任性、活泼、总是要和他耍些小性子的姑娘仿似已成过去。但是这次不一样,沈晗马上焦急问道:“大哥没和孟姐姐说晴碧是我马上要领养的孩子?”
“晗晗,我们会有自己的女儿,但是春妮……。”
妻子激动地打断了他:“我担心这一趟,大哥什么收获都没有,但是没想到你连提都没提!”
“春妮对晴碧已经视若亲生女儿,我怎么开得了口?再说皇后亲自见证赐名,这事已经木已成舟了!”
“可是是我先要领养晴碧的,皇后赐名又怎么样?如果我去开封府击鼓鸣冤,难道大人不把晴碧判给我?”
“这是两回事!你不要胡闹!”
沈晗只感到血往头上涌,那个十七岁时跃马天涯什么都不怕的沈晗又回来了,她掉头就往外面冲。展昭一把拽住她:“你要干什么?”
“我去开封府击鼓鸣冤,要回晴碧!”
“晗晗,不要胡闹!开封府击鼓非同儿戏!”
“我想清楚了!我不为难你,我请大人来断个是非黑白!”
猛地一仰首,她看到展昭眸中的痛苦,雾一样的漾开,带着碎裂的悲哀。他什么也没说,但是她听到了,他在问她:“晗晗,十年前,春妮和我对簿公堂?难道十年后,你又要和她在公堂上相见?”
她忽然清醒了,孟师父之死,是他锥心泣血之痛。他这一生,欠春妮的,还不了,哪怕襄阳为救她喝下毒酒也还不了。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却唯独对师妹,总有愧疚。夫妻同命,他欠的,便是她欠的。她失声痛哭,沈家上下十一条人命,皆拜范阳所赐,她和她,是谁欠谁?
她在展昭怀中哭了个天昏地暗,她的委屈,展昭都知道,但,人间最难,是法理外的情。
七
到了吃饭的时候,心莲发现有些不对劲。以往布置碗筷,就听见沈晗展翼的欢笑声,现在只听见展翼的,沈晗默默的盛着饭,布着筷子,展昭想去帮她,被她的手无声挡了回去。
然后两个人端坐着,谁都不说话,只是认真的吃着饭。爹爹回来吃饭是展翼最开心的,自己端了饭碗,使劲的往爹爹膝上挤。展昭抱着他,看了一眼沈晗,沈晗只作没看见,专心的对付自己面前的饭。展昭夹了一筷子菜给她,她轻轻地移开,让展昭的筷子落了空。
心莲知道夫妻俩闹气了,这是不太有的事,她只作不知道。第二天看到展昭的书房里放着一张软榻,上面有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明白这次沈晗真生气了。
做晚饭的时候,和沈晗待在厨房,看沈晗无情无绪的切着菜,心莲笑道:“小鱼儿,我来吧,你把菠菜捡一捡。”
沈晗默默地捡着菜,心莲打趣道:“还为展大人炖着汤呢,以为咱们小鱼儿罢工了。”
沈晗撅着嘴,道:“他又不稀罕。”
“怎么会不稀罕呢?小鱼儿做的,展大人都稀罕。”心莲放下菜刀,走到她面前,取了个小杌子,在她身旁坐了,帮着她捡菜:“还在为晴碧的事生气?”
一说这个,沈晗更来气:“在孟姐姐那里,他连提都不愿提!这个人倔的要命!”
“展大人有苦衷……。”
“反正他总觉得欠孟姐姐的,可是心莲姐,欠我的,我又上哪儿讨去?”
“小鱼儿,展大人和太平公主之间,不仅仅是谁欠谁的问题,他们是手足。展大人最注重亲情,他也希望你能接纳公主,但是从不勉强,不是吗?”
不是吗?沈晗怔了,她扪心自问,从心底接受过春妮吗?展大嫂,展兰展骏她视为亲人,亲密是自然从心间流露的,可是对春妮呢?不过是应该尽的礼节吧。大哥心中,一定有遗憾,但是他说过吗?就连一丝不悦都没流露过。
他做到的,是自己该做到的,并不要求她,胸怀如他,能有几人?
一罐汤,热了又凉,展昭又被案子绊住了,深夜方回,却见书房的软榻已收起。嘴角微弯,暖暖一笑,见妻子在灯下做着针线,挂好剑,坐在她身边,搂住她肩,柔声道:“为谁做衣服?”
沈晗挣了几下,没挣脱,嗔道:“少来,装糊涂。”
他舒了一口气,又吻了吻熟睡的儿子。妻子站起身,打开柜子,取出一只描金小匣子,里面是一根长命锁和一只黄金锁片。
“大哥,改天你抽空去孟姐姐那里,把这个带给她,就说是——舅父舅母送给孩子的。”
话音一落,她忍不住大颗的泪珠坠了下来,展昭痛惜的搂住她,轻轻拍她的背,无言感激,尽在其中。
夜色浓。
八
第三天的黄昏,一顶轿子,低调的出现在汴巷。轿中走出的,是春妮和宝络。
看到春妮来,沈晗慌乱的手足无措,又是尴尬又是羞涩;看到宝络,又是心酸,一时手忙脚乱,和心莲忙着冲茶,上点心。倒是展翼大大方方的,摸摸宝络的头,又牵牵她的手,很快就热络起来。
“孟姐姐,大哥应该快回来了……。”
春妮平和的笑笑:“我是来找师嫂的。”
“找我?”沈晗更慌了,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她还是改不了那份在春妮面前的不自在。
“是,那天师兄欲言又止,我总觉得奇怪。便让人去慈幼局打听了,原来宝络和师嫂有缘在先,春妮不能夺爱。”
“不不……”沈晗慌忙推却:“晴碧和孟姐姐缘分更深,我和大哥商量好了,以后我们就是孩子的舅父舅母。”
“舅父舅母?”
“是的。”心莲已把匣子拿来,沈晗打开匣子,把长命锁拿出来,亲自戴在宝络颈中,看着孩子无邪的眼神注视着她,她又忍不住眼中一酸,忙强自忍住,向春妮微笑道:“孟姐姐,宝络在你身边,就好比在我和大哥身边,我们一样开心的。”
“可是……。”
“孟姐姐,大哥和我都希望你平安喜乐。”
一种异样的温暖升腾于她们的胸臆,就在这一刻,嫌隙尽除,月色一样的明净铺满了她们的心房,让她们又温暖又感慨。恩恩怨怨终于远去,此时迸发出的是属于亲人血脉的跳动。
月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