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8章 暖（二）
三
“翼儿，翼儿。”
展翼正和张豹在巷口玩得不亦乐乎，听到荔红的呼唤，头也不回，脆声回答：“我不去！”
他知道去哪里。每逢这个时候，荔红做完家务，就要带他去赵虎叔叔家，然后帮着赵奶奶洗啊刷啊做饭啊，刚开始还新鲜，但是去了两天就不耐烦了。赵虎叔叔家又没和他一起玩的孩子，只能听赵奶奶翻来覆去说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荔红还非得拉着展翼，她相中了赵虎，他朴实、话少、孝敬，长得也不赖，这样的男人可靠。沈晗知道她的心事，明着暗着问了赵虎几次，他就是不表态，这也把荔红急坏了。她想找赵虎问个明白，她荔红哪点不好？他心中到底对她如何？但心莲说哪有自己去明着问的姑娘，于是荔红决定走迂回路线，先让赵虎娘相中她。
这下展翼成了她的小招牌。头一回，她就带着展翼去串门，说是看看奶奶。赵虎娘怎么会怠慢展大人的儿子？把家里的零食篓子翻了个天，然后荔红就帮着赵虎的娘包饺子，她干起活来风风火火，一个下午，就将赵虎家的屋子打扫得亮亮堂堂，以至于赵虎回来以为走错了地方。于是三天两头，荔红就带着展翼往赵虎家跑，展翼的抗议被一串串糖葫芦，一个个果子勉强收买，在赵虎家，他该玩的都玩了，该捣乱的都捣乱了，他把鸡赶得满院子跑，把树爬得成了歪脖子，包了许多乱七八糟的饺子，捏了许多面粉老虎、面粉兔子，再没有新鲜玩意儿了。
“我不去！”
“荔红姨带你去吃大肉面，大肉面行不？”
“不去！我和豹子玩！”
看到了一旁憨憨的张豹，荔红有了主意，立刻拿着大糖葫芦在张豹面前晃啊晃：“豹子，豹子，咱们和翼儿一起去赵虎叔叔家。”
张豹绝对经不了这一晃，立刻接过糖葫芦，乖乖地牵着荔红的手：“喔。”
荔红笑眯眯地看着展翼。
展翼挠了挠脑袋，看看张豹，犹豫了一下，牵住了荔红的另一只手。
到了赵虎家，照例又被赵虎娘心肝宝贝亲热一番，这回多了个张豹，亲热也是双份的。展翼机灵，抽了个空挡赶快逃到院子里。张豹老实，被赵虎娘抱在怀里好大一会儿才挣脱出来，然后一脸懵懂的吃着饺子。
吃饺子的时候，两人听见赵大娘说：“荔红姑娘，我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你的心事我知道。”
两个小朋友立刻齐刷刷的看荔红，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是心事，但是只看见一脸羞涩的笑。
展翼自记事起，看到的荔红便是说起话来响响亮亮，笑起来爽爽朗朗，从没这么无声的笑，腮边还红红的，连耳朵根都红了，他觉得很奇怪。
“你这样的姑娘我打心眼里喜欢，心眼好，又能干，做事又麻利，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姑娘。”
“可我是个丫鬟。”荔红小小声的说。
“别这么说，我看出来了，展夫人从没把你当丫鬟使唤。”
“那是夫人人好，可小姐把我送给夫人时，就说明了是夫人的丫鬟。”
“丫鬟又怎么样呢？难道我们家是什么高门大户不成？虚头巴脑的大户小姐我们高攀不起，老身要的就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好媳妇。”
听了赵大娘的话，荔红吃了定心丸，甜甜的笑了。
赵虎今天早回家，看见荔红，淡淡点了点头。
他知道荔红为什么跑得这么勤快，但他不知道自己对她是什么感觉。难道一个人喜欢过另一个人，就不会再对别人动心？
也许这就是死心眼，他是个死心眼的人。
荔红看出了他脸上的淡淡，她是个实诚的姑娘，但不是死皮赖脸的姑娘，她牵着展翼和张豹，向赵大娘道别。赵大娘再三挽留，那份殷勤让展翼张豹都感动了，但是荔红有自己的自尊，赵大娘白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让赵虎送他们回去。
天色已黄昏，灯火陆续亮起，赵虎牵着蹦蹦跳跳的两个孩子，有说有笑的走着，荔红在后面慢慢的跟随着。
那一刻，她恍惚觉得，他和她是一家人。但立刻惊醒，不是的。她见过很多次展大人和夫人并肩而行，言笑晏晏，无话不谈，羡煞旁人。
她知道那样的眷属人们叫做神仙眷属，万人中难遇一对，她不奢望。她只想找一个好男人，踏实过日子，做一对柴米油盐的夫妻。她痴痴望着前面走着的男人，他的背很厚实，走路很稳，老辈人说，这样的男人靠得住。
赵虎见她走得慢，回过头来：“喂。”
荔红生气了：“我不是喂。”
展翼马上告诉赵虎：“她是荔红阿姨。”
赵虎憨憨的笑了，抱起展翼，温和的对荔红说：“天晚了，吃点东西。”
一听吃点东西，两个孩子忙争先恐后：“赵叔叔，我要吃馄饨，肉饭！”
“我要吃鱼面！果子！”
“都有，都有！”赵虎顿了一下，又问荔红：“咳……咳……，喂……荔红姑娘，你要吃什么？”
荔红低低的说：“随便。”
展翼大声道：“有饺子，馄饨，面，没有随便！”
赵虎和荔红不约而同都笑了，荔红眼睛亮亮的，伸出手指，戳了戳展翼的额头：“你这个精灵鬼！”
他们在临水的饭馆吃了饭，夜风温柔的吹着，已有早春的气息，月色盈盈，照亮了桌子。张豹小，还不太会自己吃，荔红喂他吃着面。赵虎闷头吃着，间或往展翼嘴里塞两口菜。
吃了半天饭，赵虎就不说话，荔红一股子气乱窜，突然问道：“你嫌弃我是个丫鬟？”
赵虎一脸的愕然。
展翼脆脆的说：“荔红姐姐不是丫鬟，娘说了，我们是一家人。”
荔红一把搂过展翼：“翼儿，不是啥人都是你爹娘一样好心肠，人家是六品校尉，瞧不起我这丫鬟！”
赵虎方回过神，忙解释：“这是什么话？我自己是什么样的出身难道忘了？若不是遇上大人，我就落草为寇了！”
“那你——”荔红的声音高了起来：“凭什么——不喜欢我？”
赵虎目瞪口呆，他也算见得多了，但就没见过这样直截了当的姑娘。
“我不识字，不会兜圈子。我们那边的姑娘都这样，喜欢就要问明白。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是嫌我长得丑还是嫌我手脚笨？”
赵虎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二选一的答案，如果说不喜欢就是嫌她长得丑或者手脚笨，但是你总不能明确说一个姑娘长得丑或者手脚笨，这是多打脸的事。
何况，他悄悄的看了荔红一眼，她虽然有点胖，但是健壮，自然，一点都不丑。
赵虎掉入了套中，他的脑筋转不过弯来，不想到天下有一种就是——你长得貌美如仙，但本人就是不喜欢！
或许，他想到了，但是不忍心。
或许，他是有一点喜欢荔红，但是自己不知道。
他把脸涨得通红，讷讷半晌，也说不出个明白。
要是今日问的是金花，他不知道有多喜欢，他知道荔红是个好姑娘，但是有的人需要时间去忘记，想到金花，他的心口还是会丝丝的甜和疼痛。
女人失恋会寻死觅活，男人不会，他们会藏在心里，变成一个暗暗的小洞，只有他们知道，曾经爱过，所以会痛。
他没有忘记一个姑娘，却要接受另一个姑娘，这对荔红不公平。
时间静止了，张豹只顾吃，见荔红不喂他，自己用手抓面吃，搞得衣襟上都是汤汤汁汁。展翼虽然小，但已通透的看出了大人的不对劲，看一眼荔红，见她两眼灼灼，忙悄悄拉赵虎衣袖。
赵虎横一横心，抬起头，直视荔红：“我不——。”
“不”字刚出口，荔红马上站起身，一手拖展翼，一手抱张豹，走得头都不回。张豹还惦记着面里的肉，大哭着喊：“肉，肉！”
赵虎想追上去，呆了一呆，还是坐下了。
他想说的不是“不喜欢”，而是“现在不能”，可是他的嘴太笨，但是嘴伶俐又怎样？解释又怎么样？还是不能接受荔红，何必编那么理由。
灯火依次熄灭，对着满桌子残羹，他黯然无语，取出铜钱，放在桌上，慢慢走了出去。
店家看着他失落的背影，好心的追上去，指点他：“没事，有孩子，不怕小娘子去了娘家不回来。改天上门认个错，丈母娘一心软，就把女儿送回来。”
他苦笑，这是哪儿和哪儿。
但是突然想到他娘，自从荔红常来，老娘已把她当作家中一份子，每日必念叨，现在她要是生气了，再也不来，老娘那边怎么交代。
但是这个烦恼第二天就破了。回家的时候依然看到了荔红忙里忙外，老娘执意让他送荔红，到了巷口他红着脸解释：“昨天，我……。”
“我想通了，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也可以不喜欢你，但我可以喜欢赵大娘不是？”
这么爽脆明亮的姑娘，赵虎只能挠挠头。
“打住！”荔红突然说。
赵虎唬了一跳。
“往回走！”荔红板着脸说：“别假情假意做给别人看，赵大娘又不在！”
“我……。”
“我”字未落地，荔红便高傲的往前走，走得干脆利落步步生风，像打了胜仗刚回来似的。
看着她的背影，忽有丝丝暖意包围，细长眼睛不觉露出一丝笑意，心口也萌出一点暖意。正是晚饭时分，家家炊烟已起，赵虎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向往家里有人等的日子，这个人，是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