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 第十九章
十
南方的山和北方的迥然相异,高而陡、险而峻,群山连绵,遍布羊肠小道、茂林密竹。行走在大山之中的,是一道蜿蜒如长龙的队伍。山道狭窄,只能容一人走过,但军容鲜明,首尾相接,不闻丝毫嘈杂异声,犹如衔枚疾走,一片肃静。
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展昭,他身着白色甲胄,剑眉星目,面凝寒霜。这是一场一点都没有把握的战斗,从李阿六将他们带入茫茫大山的这一刻,他的经验和直觉就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两旁巨石突兀,盘根错节的高大树木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屏障,对于熟悉地形的人来说,是歼敌的有利条件,但是他们地形生疏,一旦有变,就是死地。他的精神高度集中,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两边密林。寂静,始终是寂静,除了风声和鸟飞过的声音,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们已经越走越深了,山形的变化也越加崎岖和诡异。羊肠小道越发增多,越过两座山峰,李阿六抹了一把汗,指着前面道:“展大人,过了前面的林子,再过一个山头,便是甲峒寨了。到时候,官军大战一场,让申六虎死无葬身之地!”
李阿六面带兴奋,说得高亢有力,仿佛胜利唾手可得。展昭淡淡看他一眼,做了个停止行军的手势。从马上跳下来,登上一处巨石,远眺着林子。林子和此处距离甚远,只看得见茫茫一片绿色。他蹙眉看了一会儿,澄澈的目光中饱含着深深的疑惑。
程骏有些不解,道:“展大人,怎么回事?”
“程大人,你来。”展昭携着他同登高处,指着那片渺渺绿色道:“程大人请看,树林虽密,却无一只飞鸟飞过,也没有听到一声鸟鸣。所以展某觉得可疑。”
程骏眺望片刻,确实如此。偶有飞鸟飞过,也并不伫足,他紧皱着眉头,道:“展大人考虑的是。大军不能贸然前进,还是先派小分队前去探一探路。”
“孟元彪、李海、王忠涛……。”十来个人出列后,展昭命令道:“尔等随向导王大林前去探路,以旗语为信号。”
十来个小伙子精精神神齐声道:“是!”
“记住谨慎二字,一旦遇变,立即撤出!”他深沉的目光扫过十个战士年轻的脸庞,缓缓道:“不要轻涉险地。”
“知道了!”他们大声道。
“王大林,你走在最前面。”展昭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要是你敢使诈,当场斩杀!”
王大林的脸色顿时“唰”的一下白了,他看了看李阿六。李阿六阴沉地看了他一眼,王大林知道他的死亡无可避免,如果死在申六虎手中,那就不仅是一刀毙命的问题,而是剜眼、断手、断脚,而且全家人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想到这个,他把心横下来了。
南方茂密的树林闪着幽绿的光芒,欲雨的天气使天空中堆满了铅灰色的云块,大片的叶子和错杂的树木如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死亡的危险漩涡似的把这些脸上犹带着孩子气的年轻人强劲的往里面吸取。王大林像一个被操纵的木偶,木然的在前面带路。
他们走进了树林,里面是大棵大棵的榕树,根系交错,树冠高大,密不透风,还有交错横斜的绿色植物遮挡了他们的视线。王大林走在最前头,李海紧紧跟在他后面,地上满铺着榕树裸露的根系,走了不多远,突然王大林疯狂的向前面跑去,李海脑中一个激灵,脚下一软,锋利的铁蒺藜穿透了他的脚背,他大喊一声:“小心脚下!有陷阱!”在下滑前的那一瞬间,他拼尽全力,将利剑掷向了王大林。
王大林的后背被剑穿透了,他看到暗红色的血从胸中涌出,拼命大叫道:“大军没有上来!灭口!”
李海往陷阱中掉下去,双手被他身后的王忠涛牢牢拽住,但是王忠涛的胸口瞬间被密林中射出的箭击中了,临死前,他使尽最后的力气将李海拉了上来。
死亡,笼罩在剩下的九个士兵身上。他们将受伤的士兵围在中间,希望能够退出这茂密的树林。但箭矢如雨,持着大刀铁枪的数百匪徒从丛林中跃出,残酷的射向他们青春的身体。这其中,杨英最为年长,他腹部已中两枪,热血从身体里源源的流出,死死抓住掷向孟元彪的铁枪,嘶声道:“冲出去!旗语!”
剩下的士兵用剑,用银枪,用身体保护着孟元彪。鲜血的腥味和树叶腐败的味道,在南方的天空中蒸腾,他们看见自己的魂魄向汴梁飞去,但是□□却横倒在异乡的树林里,一场暴雨冲刷了他们的鲜血,暗红色的血像河流一样的流淌,榕树的叶子漂浮在里面,也有树叶温柔的覆盖了他们的眼睛,这些年轻人直至死前还圆睁着眼睛,留在他们心头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大军平安。
孟元彪看到了天空,天空慈悲的望着他,同时一杆利枪掷中了他。在剧痛之中,他左右挥动血色三角旗,反复发出“危险”的信号。他倒了下去,漂亮的嘴角弯出安详的微笑,临终的眼睛看到了辛誉宗和王福全,最后的意识是王福全的血书,他想念他的兄弟们。
展昭清晰的看到了“危险”的旗语,李阿六也看到了,他虽然不懂旗语,但知道传递的定是告急信号。他飞快的掏出哨子,锐声吹了起来,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展昭,你们会死在大山中!”
山谷中埋伏的匪徒犹如飞蝗,排山倒海的袭来。展昭立刻暴喝:“射箭!变阵!”这是演练了多次的阵法,昨晚又加强训练,适合狭路杀敌。顿时,两人一排,手持盾牌,蹲下,后面箭矢如飞。随后,急速的变换队形,上弓换箭的时间没有丝毫耽误。在剑雨的掩护下,展昭和程骏率领士兵冲向匪徒,剑光错落,快如疾电,金戈铁马,□□白马带他左驰右突,血风腥雨,不知斩落多少敌人的头颅。炯炯星眸,在夜色中闪烁着霍霍光芒,白色的甲胄溅满鲜血。无论行走江湖还是借调开封府,他的剑下从未如此大开杀戒,他现在要守护的是后面的这座城,是他的部下,他的兄弟,而非是和平时代的汴梁。这就是战争,血淋淋,触目惊心的你死我活。
程骏骑一匹赤焰马,白发在风中飞扬。程家云雷枪果然威力非凡,银光闪烁,的卢飞快,霹雳弦惊,枪过处,匪徒鬼哭狼嚎,不知多少人被他刺中胸口,挑于枪下。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动作迅疾、阵脚不乱,忽而如浩荡的海水,凌兢汹涌而来;忽而如席卷的西风,灵巧的变换阵势,神出鬼没让人不可捉摸。虽然匪徒在人数和地形上占了绝对优势,但是一时无法取胜,可是他们凶狠狡赖,也是拼命的架势,前仆后继毫不后退。
暴雨已下,大雨中,申六虎出现了。他骑着乌黑的骏马,紫金大刀向展昭的背部砍去。来势汹涌的杀意,让展昭蓦地回身,马背上一个侧身,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刀。随后巨阙急飞,就像错落的星光,令申六虎眼花缭乱。偷袭未成,他不敢硬拼,拍马后退,黑夜和茫茫的白雨遮挡了视线,他命令道:“暂时后撤!”心中冷笑,若无援兵,展昭无论如何离不开这大山。
大军暂时退入了两道狭壁之中的空地。这片空场四方都有出口,夜色茫茫,伸手不见五指,大雨如注,展昭命人点燃了火褶子,微茫的光中,他沉默了片刻,道:“辛誉宗、梅英……。”
“在!”
“随我前去,将孟元彪等人抢下来。”他沉重的说。
“展大人……,”辛誉宗的声音哽咽了:“他们,弟兄们……。”
士兵中陆陆续续有抽泣声,展昭沉声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把眼泪收回去!”停滞了片刻,他的星眸中闪烁着沉重的光芒:“首级不能落在匪徒手中,必须抢回来!”
这是辛誉宗第一次经历战争,经历死亡。他看到他的兄弟们横倒在密林中,他看到孟元彪扑倒在空地上,他看到他的兄弟脸庞还是那样洁净,还是带着稚气的微笑,大雨冲刷了他们的脸庞,他们干净的像活着一样,但是他们死了,他们真的死了!这就是一起生活,一起练兵,一起嬉笑怒骂的兄弟们!
他把汹涌的泪意咽了回去,他长大了,他在兄弟们的死亡中成长了!他的骄气荡然无存,望着走在他面前的展昭,他才知道世上有山一样坚毅,海一样悲悯的男人。他要成为这样的男人,还要多少血和火的淬炼!在任何角色都能做得无比出色的展昭面前,辛誉宗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幼稚和渺小。
小心翼翼的避过了陷阱,看到死去的兄弟们,展昭的心中满是悲凉和疼痛。他们用生命示警,尽忠职守,可是他们毕竟还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啊!他轻轻的抱起了王忠涛,四处一片寂静,此处的埋伏已经失效,敌人已经撤去。他紧绷着的弦暂时放松了,低声对王忠涛道:“忠涛,回家。”
躲在密林深处的李倩看到了这一幕,妩媚的笑了。她等在这里很久了,展昭的警觉她知道,所以撤去了所有的埋伏,唯有她躲在了树上。雨声遮掩了她的呼吸声,她很是欣赏的多看了这个男人几眼,真是个英俊的男人,面部的轮廓就像刀削一样漂亮。可惜啊,她又妩媚的一笑,然后,搭上毒箭,射向展昭的背部。
背部一阵剧痛,展昭顿时打了个趔趄,身旁的梅英立刻扶住他,急问道:“展大人,怎么了?”随后看到雪亮的箭矢,大吃一惊,却被展昭飞快的推开,忍住剧痛转身接住第二箭,将毒箭向射来的方向掷去。一个轻巧的身影立刻消失在雨中,梅英要去追,展昭制止道:“他在暗处,不能追。”
剧痛之下,他感到眼前一阵模糊,心中暗道:“不好,这是毒箭。”辛誉宗等已围了上来,展昭阖了阖双眸,命令道:“辛誉宗,拔箭。”
梅英将展昭扶到树下,为他脱去甲胄,箭矢入肉颇深,周围已是一圈黑色,梅英慌张了:“展大人,这箭有毒!”
豆大的汗珠布满展昭的脸颊,他的眼前一阵清晰一阵模糊,伤口疼痛异常,他吃力地再次命令道:“辛誉宗,拔箭!”
辛誉宗狠一狠心,抓住箭尾,猛地向外一拔。同时,一口黑血也从展昭的口中喷出,他感到身体内绞痛非常,自己伸手到怀中,但是双手颤抖,一时摸不到药瓶,示意梅英道:“我……怀中有药。”
梅英为他摸到药瓶,喂他服了解毒的药丸,疼痛没有减轻,麻痒的程度更甚,他告诉自己必须支持,看着梅英,命道:“伤口周围的腐肉……挖去。”
“展大人……。”
“毒性不能蔓延,挖去腐肉后,你为我封住穴道,”他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白了,费力道:“这样,我能支撑下去。记住,不能泄露我受伤的消息,军心不能乱。”
梅英还是不敢下手,展昭急促的催促道:“快!”他的视线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如果再不遏制毒性,他无法支持下去。梅英只能屏住呼吸,用剑为他剔去腐肉。这入骨的疼痛即使坚强如展昭,也要紧紧握住辛誉宗的手才能抵挡。
梅英为他封住穴道后,视力的模糊消失了,他在辛誉宗的扶持下站了起来,勉力上了马,一阵尖锐的疼痛几乎让他从马上跌将下来,在辛誉宗和梅英他们的惊呼声中,他稳住了身子,严厉的看着他们,道:“我没有事,记住,封锁我受伤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