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第八章
五
嘉树清圆，照得人面皆绿。诊室里垂下竹帘，一室阴凉，沈晗伏在书桌前写好最后一笔字，赵宁儿就抱着展翼走进来，展翼手里还拿着一个青涩的石榴，看到娘便喜笑颜开的扑过来。沈晗抱过他，笑道：“看又糟蹋了好好的石榴不是？每天都让宁儿哥哥摘一个给你，待到秋天，华爷爷要说了，今年的石榴怎么一个都没结啊？是不是都让小翼儿给摘了呀？这淘气的孩子，不让他来慈幼局了。”
展翼听懂了，甜甜的笑了，又要去啃石榴。沈晗笑道：“什么都往嘴里放，这石榴皮可涩呢。”
赵宁儿道：“等到秋天，宁儿哥哥给翼儿剥大石榴吃。石榴籽好吃得很，一咬就是满口的甜水。”
沈晗微微笑道：“等到秋天，他爹爹该回来了。到时候，满树都是红红火火的大石榴。”她唇边掠过一丝甜意，仿佛见那红色俊朗的身影矫健走来，将她和孩子拥入怀中。一时柔情蜜意涌上心头，片刻沉醉后，却见赵宁儿正看着她，脸上一红，转身将写好的医案递给赵宁儿，看着他道：“宁儿，这是爷爷赠我的医案，我为你抄了一份，得空时，你好好看看。这一份是三个月来我做爷爷学生的心得和病案，虽然写的粗疏，好歹也是些经验。”
赵宁儿忙称谢接过。只见两份医案沈晗写得秀丽工整，一望便知是颇费心血。王大国手那份足有三卷，她都一字一字为赵宁儿抄了过来。大国手行医六十年，这份医案可谓是杏林中的至宝，因为钟爱沈晗，且见她资质聪慧，仁善厚道，假以时日，必成一番成就，便将毕生之心血精华相赠。自己的心得是她特意为赵宁儿写的，因为赵宁儿失去听力，和外人学不方便，所以她一字一字、症状脉象写得极为仔细分明，期望他能有一二收获。
“展夫人。”一声轻轻脆脆的甜笑，好像黄莺出谷，柔腻好听，一位袅袅娜娜的丽人掀帘而进。只见她柳眉桃腮，身着粉色罗裙，戴着亮晶晶的宝石簪子，石榴珠花，当真是艳若春晓之花。沈晗微微一怔，忙含笑招呼：“李夫人。”
这是李昭亮的四夫人，向着带她过来的保姆颌首致意，随即便亲密的拉着沈晗的手，看沈晗穿着淡碧色褙子，乌黑的头发上只插着一枝蝴蝶步摇，肌肤如雪，眸如点漆，那股清清雅雅娴娴静静正如画中人一般。她笑道：“瞧展夫人这好模样，把我们这些人都显得俗了。”
沈晗羞涩的笑了，宁儿忙煎茶奉上，她称谢道过，又和宁儿寒暄了几声。宁儿只是微笑，沈晗忙解释：“宁儿小时候一场事故，耳朵听不见。要和他慢慢地说话。”
“真是可惜了。”四夫人叹道：“多清秀的孩子。”又问道：“他也会瞧病吗？”
沈晗笑道：“会，我慢慢教他，他已经学会了好多，能独立的给孩子们看病了。”
“把一个聋子培养成郎中？真不容易！世上有几人能耐心做到这事？”四夫人心道，又见展翼好奇的看着她，八个多月的娃娃，穿着藕紫色的衫子，雪藕似的小手小脚，长得可欢实了。四夫人抱过他，他也不怕生，冲着四夫人笑，把四夫人喜得搂在怀中心肝肉儿的叫：“伯娘怎么也得生个女孩子，这么好的小公子，以后做伯娘的女婿！”
沈晗甜甜的笑了，四夫人虽然俗气一点，但也蛮率真的，逗了一会儿展翼，四夫人有些赧然道：“展夫人，今儿个我冒昧了。老爷寄来了一封信，是特意写给我的。”她很得意的笑了，又特意强调：“其他两个姐姐都没有。”
沈晗笑了，李家那些夫人之间的枝枝蔓蔓她弄不明白，总想着李昭亮怎么会有三个夫人呢？看着四夫人那俏皮暗喜的模样，她觉得颇为可爱，道：“那李大哥一定是最疼四夫人了。”
四夫人自得的笑了一下，又看了看赵宁儿。虽然知道赵宁儿听不见，但女人家的事，当着赵宁儿的面说，总有些羞涩。赵宁儿聪颖过人，忙接过展翼，道：“翼儿，哥哥带你去花园里看鱼。”
看到赵宁儿出去了，四夫人才道：“展夫人，不怕您笑话，我是睁眼瞎，大字不识一个，也不知老爷信里说了什么。我也不敢让府里其他人读，您不知道，我和几个姐姐，虽然相处还算和睦，但也总有些……。”她喝了一口茶，道：“所以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展夫人，求着展夫人帮我读读老爷的信？”
沈晗接过信笺，为她读了。李昭亮与这位四夫人，最是两情缱卷，满纸都是相思之言，读得沈晗满脸绯红，连脖子根都红了，心道：“没想到李大哥外表粗犷，和四夫人之间的感情却如此甜蜜细腻。他还真敢写，哪像我家大哥，每次来信总是报个平安，写到如今到了哪里就完了。等他回来，也得让他好好学学李大哥那个，那个肉麻劲儿。”
四夫人认真听着，听到李昭亮信中写到相思之语，马上道：“夫君，我也想你，梦中都在想你。我都想的睡不着。”看她一本正经对着信纸说话，沈晗忍不住咯咯笑了，四夫人也笑了，道：“展夫人别笑我，你就不想展大人？”
沈晗柔柔笑道：“不想，谁想他？这人，一年倒有半年不着家，我都习惯了。”
四夫人笑道：“妹妹就别嘴硬了，谁不知道你们伉俪恩爱，对了，展大人给妹妹写信了吗？”
“写了，就那么几句，平安，勿挂念。哪有李大哥对四夫人的那份好啊。”
“是平安着呢。我们老爷，是和展大人在一起。老爷说平安，展大人当然也平安。”
沈晗愕然道：“李大哥怎么会和我家大哥在一起呢？我家大哥是去查案的，难不成李大哥也管上了开封府的事？”
“不对啊，我们老爷和展大人，是去邕州歼匪的，难道展大人没和妹妹说吗？”
沈晗脑中“轰”的一声，心乱跳个不停，脸色顿时白了：“四夫人，是南面的那个邕州吗？”
“是南面。”看着沈晗面无血色，四夫人着急道：“展夫人，怎么啦？”
信纸从她的手中飘落下来，她仿佛看到童年时，慕容霜一去三月，将她寄养在山中人家。她日夜盼望，师父好不容易回家，禁不住欢喜雀跃扑到师父怀中。一向清冷的师父也流露出难得的温情，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回家后，师父告诉她：“此次师父路经邕州，遇到城中大瘟疫，每日郊外的化尸场都有无数的尸体焚化，此情此景，惨不忍睹。”
“那师父是不是留下来救邕州百姓？”
“是。为师的既然学了医道，理当治病救人。所以在邕州耽搁了好些日子。”
“那师父救活了病人吗？”
“也有救活的，也有没救活的。师父也染上了瘟疫，差点见不到小鱼儿。”
沈晗吓得哭了，紧紧搂住慕容霜，慕容霜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师父自己死了不要紧，可是家里还有小鱼儿。孩子，这个时候，师父才明白，你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幸喜有高人救了师父，还传送给师父克解瘟疫的方子，师父才活了过来，也救了更多的百姓。”
“师父，是什么方子？师父告诉我，我将来也要去邕州救人！”
她牢牢的记住了方子，并听慕容霜道：“这其中最重要的一味草药，只有邕州山里有。如果没有遇到那位高人，师父也找不到此味草药。孩子，记住，邕州蛮风瘴雨，咱们这儿的人到了那里是万万不适应的，你将来要避开此处。”
“邕州，蛮风瘴雨，如有大瘟疫，九死一生。”她目光呆滞，轻轻的说。
“那可怎么好啊？现在正是暑热的天气，这可怎么了得？”四夫人慌乱无比，急急忙忙道。
“我要去邕州。”沈晗的目光转为坚毅：“如不幸遇上瘟疫，我一定要竭尽所能，保得他们平安。”
“真要去邕州？”客栈内，白玉堂对匆匆赶来的沈晗道：“小鱼儿，展昭之所以不告知你此次行程，就是希望你不要担心，老老实实待在汴梁。他是了解你的性子的。”
“夫妻一体，他身在邕州，我在汴梁能呆得住吗？白五哥，万一遇上瘟疫，他们这打北边过去的，怎么经得住？师父曾传我治瘟疫的方子，只是那最重要的一味草药，要在邕州山里才能找到。白五哥，大哥临走前，告诉我万事都要找白五哥商量。我要是去了邕州，家里就心莲姐和王伯，翼儿还请白五哥多照应。”
看着这纤细秀丽的女子，白玉堂思量了一会儿，道：“小鱼儿，你心意已决？”
“心意已决。”清澈的明眸中是坚定的光芒，白玉堂道：“好！小鱼儿，此去邕州，路远千里，你扮做男子，和白五哥兄弟相称，白五哥送你到邕州！”
沈晗又惊又喜，忙行了个万福，道：“多谢白五哥！”
次日清晨，她便与白玉堂赶赴邕州。红日初起，展翼犹在酣睡，看着梦中微笑的孩子，沈晗心痛如绞，想起八个多月的娃娃突然断奶可能适应？想起孩子半夜里要找娘，她更是肝肠寸断，眼泪一滴滴落在展翼脸上。展翼在梦中以为下雨了，闭着眼伸出小舌头舔了舔母亲的泪水，又酣然入眠。孩子如此天真可爱，沈晗更是柔肠百结，轻轻贴着孩子的脸，喃喃道：“翼儿，对不起，翼儿，对不起。娘不是好母亲，娘不是。”
“小鱼儿。”心莲递过包裹，道：“走吧，等孩子醒了，又要找你，还走得了吗？放心，心莲姐会照顾好翼儿的，等你和展大人平平安安回来，心莲姐给你们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翼儿。”
“心莲姐……，”她哽咽道：“我，我……。”
“去吧，家里有心莲姐。白大侠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来，让心莲姐看看，好个漂亮的少年公子。”
沈晗换上了宽大的白色襕衫，头发束在儒生巾里，清丽如玉中平添文雅秀美，亭亭如竹，秀雅如兰，当真是一翩翩美少年。心莲打趣道：“这要真是个男的啊，不知道要惹多少姑娘喜爱呢。”
沈晗破涕为笑，道：“心莲姐也来打趣我。”
到了门外，白玉堂牵过马，笑道：“好俊的小兄弟！”沈晗翻身上马，心莲向白玉堂行了个万福，道：“白大侠，小鱼儿一路上还望您多照应。”“心莲姑娘放心，白玉堂一定保得小鱼儿安好！”白玉堂一改往日风流嬉笑之态，肃容向心莲道。
天光大亮，绚丽的阳光在屋檐、路面上跃动着，城市的喧闹声已经此起彼伏，心莲翘首相望，看着马蹄声声，终于远去，还不忍离去，凝伫片刻，直到纤弱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方掩上门扉，悄然进屋，心中却有无限牵挂和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