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第二十六章
十二
这几日,汪夫人是坐立不安,长吁短叹。满载着汪家货物的大船出海时遇到大风浪,人和货物都遭了难,这对汪家的打击是致命的。为着这桩祸事,汪彦父子奔走,斡旋,寻求着一切帮助,忙得焦头烂额。雪上加霜的是,姜旺又失踪了,在京城的一切生意,只能由能干的儿媳妇坐镇。长年的养尊处优使这位善良温和的妇人已经习惯于富裕平静的生活,这么大的波澜,电闪雷鸣一般,让她惊惶和焦急,万事都没有主张了,只能在家中带着她的小孙女,等待着消息。
一清早,她在佛前上过了香,又吃着丫头送上来的莲心红枣汤。汤盛在雨过天青色的碗中,红红的枣子和嫩黄的莲心带着一缕缕清香,但是汪夫人毫无胃口,稍稍喝了点便搁下了。丫鬟碧儿劝道:“夫人再多吃点,这几天您吃不好睡不好的,都瘦了好多。”
“哎,”汪夫人摇摇头,又问道:“少夫人呢?”
“少夫人一早就去茶庄了,现在姜总管人影不见,这摊子事可不都是少夫人撑起来?”
她点点头,为这样的儿媳感到欣慰,又带着乳母和柔儿到后面的花园看花观鱼。后花园里挖了好大一个池子,荷花已经开了,五颜六色的锦鲤穿行在荷叶间,互相追逐嬉耍着,投入鱼食,立刻群鱼争喋,在清澈的湖面划开一条条涟漪,逗得柔儿拍着小手欢笑不已。孩子的笑容也让她稍稍解忧,她抱过柔儿,指给她看莲花和花上的露珠。
这时,碧儿匆匆走入后园,道:“夫人,开封府的展大人来了。”
“展大人?”汪夫人惊愕道:“展大人来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她心里乱乱的,把柔儿递给乳母,急急匆匆来到前厅。见到展昭,忙施了个万福,展昭也还了礼,她抱歉道:“展大人,您瞧,家里出了点事,老爷和汪轩都不在……。”
展昭蔼然道:“夫人在也是一样的。”
“我一个妇道人家,外面的事一概不知道。”她带着歉意道:“不知展大人有何事相询?”
“夫人,府上可有一名名唤姜旺的管家?”
“有啊,是从小就跟着我们老爷的,京城的生意多半是他在管着。可是他已经失踪几天了。展大人,他怎么啦?”
“他和一桩人命案有关。”
“人命案?”听到这三个字,汪夫人的脸色蓦地发白了,捂着胸口,惊颤着问:“他,他……杀人了?”
“虽不是他亲手所杀,但据凶犯所供,姜旺为主使人。”展昭平静道:“离奇的是,他本人也为人所杀,尸首已被人发现,据当晚有人看见,他曾和一个女人在河边的石亭里喝酒。随后,开封府在他尸身上发现了一根簪子。展某已去各大小银楼探访,据宝银楼马掌柜辨认,这根簪子为夫人定制。”
这是根黄金铸成的簪子,顶端做成了一朵花瓣细长,精致可爱的菊花,并别出心裁的在花心嵌了一颗绿宝石。汪夫人接过簪子,心怦怦乱跳,这是她特意为儿媳打造的簪子,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个“菊”字,所以她就把簪子做成了菊花的模样。可是,这根簪子怎么会出现在姜旺身上,难道……,她不敢想了。
“汪夫人,”展昭看着她,道:“请辨认,这是否是夫人的宝簪?”
在那剑光一般明亮锐利的目光下,她慌乱的点头:“是妾身的,但是,它怎么会在姜旺身上呢?”
“这也正是展某要相询夫人的。”十多年的刑侦生涯,展昭识人无数,从他的直觉和观察来看,汪夫人温和懦弱,不像是身涉命案的凶手:“夫人有没有把这根簪子转送他人?”
“转送……,”汪夫人脑海中马上闪过儿媳,但是,要是说了就把儿媳牵连在其中了。摊上了这种事,就是没事也要给不停的审询给烦得脱层皮,现在汪家是风雨之秋,京城的这摊事都靠儿媳妇给撑着,自己不能为她分担些什么,但也不能添乱了。汪夫人马上否认:“没有转送,没有转送。”
“那便奇怪了。”展昭抿紧薄唇,静静的注视着王夫人,缓缓道:“汪夫人的饰物,按照常理,不该出现在一个下人身上。”
汪夫人的脸涨得通红,展昭的话说得很客气,但其中的分量让她承受不住。同时一个脑中也仿似闪过一个霹雳,让她一个惊栗,难道说,难道说儿媳和姜旺有私情?连日里的压力已让这个一向生活在温室中的妇人感到力不能胜了,此时这个想法几乎要击昏了她,她站起来急于辩白,却不妨脚底一软,眼前一黑,展昭忙上前扶住她,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急掐她的人中。
“展大人,”醒来后,她流着泪道:“妾身真的不知,这簪子怎么会在姜旺身上?”
看她如此情境,展昭也不能再问下去,只能和蔼道:“汪夫人先休息,展某改日再来打扰。”
“少夫人,有人找您。”
樊静颖从满桌的账本中抬起头,还有些恍惚,见到门边站着一人,身影亭亭,素白的衣衫,清秀的面容,面无表情的静静看着她。她的血液突然被冰封住了,惊愕的瞪大了眼,打量着,眼光上下搜寻着,而又躲避着。这一刻,她真觉得自己像个鬼。
“不要找了,我的影子在这里,我没死。”殷稚菊冰冷道:“你枉费心机派人追杀我,没有杀死我。孙大哥用他的命保护了我。”她的语声哽咽了,两行清泪缓缓的流下,眸光中满是彻骨的凉意:“樊静颖,你费尽心机,怎奈人算不如天算!”
孙大哥?难道是那天来找她的鲁直汉子?没想到此人对她还真是情深意重。樊静颖毛孔里满是冷汗,赶紧站起来,不迭的把门关了。光线顿时暗了,殷稚菊冷笑道:“怕了?做多了亏心事,连阳光都不敢见了?”
“菊儿,听我说,我什么也没做……。”
殷稚菊依旧冷冷的看着她,眼神里满是不屑,道:“我已经在开封府把你告下了,你残害于我在先,冒我之名代我出嫁在后。樊静颖,我的东西该讨回了。你——从来不是殷稚菊。”
“殷稚菊,你何必做得这么绝!告我,告我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汪轩会认你做妻子吗?孩子会认你做母亲吗?纵然我错在先,但我一直在补偿……。”
“你一直在补偿?”殷稚菊嘲讽的看着她的小腹道:“你一直在说谎。你说你有了身孕,让我一念之慈,却送了孙大哥的性命。我悔,孙大哥在开封府击鼓鸣冤时,我为什么要退缩?要顾及你的幸福?恶人,是从不会把别人的宽谅当作忏悔和反省的根源,只会以更大的恶来掩盖前面的恶。我恨我自己的懦弱,三年前的那一推,还没让我认识到你的真面目。孙大哥,孙大哥是死在我的糊涂上!死在我对你的幻想上!”
“你不该来汴梁。”樊静颖冷酷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成为汪轩的妻子,就是我的命,你为何要逆天而行?要是你本本分分的呆在山村里,就没有以后的一系列悲剧!”
“我逆天而行?成为汪轩的妻子是你的命?”殷稚菊含泪笑了起来:“樊静颖,你还真是颠倒黑白。汪殷两家定下秦晋之好,聘的可是你樊静颖?我父母怜你孤弱,待你恩重如山,却得到这样的回报。樊静颖,你做的一切可真是有天理啊!”
“幼为孤女是我的命,但我不认!我要造命!”她的眸中点燃起不甘、倔强的火花:“殷稚菊,我没有什么输给你的。论容貌,我们同是秀州的两朵花。论聪慧伶俐,我自小就是样样都胜人一筹。论针线女红,我的绣品自小便是闺中女伴的样本。可是为什么,你有父母的疼爱,富裕的家境。你什么也不用做,就什么都有。而我呢,我寄人篱下,一餐饭,一件衣服,都要讨好姨父姨母才能得到。从小,我就不敢直接说出心中的愿望。我的每一个梦想,只有百般取巧才能得到。我——不甘心!”
“樊静颖,你说话可曾摸着自己的良心?爹娘可曾亏待过你?娘是你的亲姨母,爹是出了名的忠厚。他们怜你幼失双亲,所以加倍疼怜于你。衣服鞋袜,哪样不是一模一样,可曾有高低之分?你不思爹娘养育之恩,不思姐妹骨肉之情,为了一己之欲,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这就是你的造命?”殷稚菊反问道:“造命,是穷不坠青云之志。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而不息。而不是你这样忘恩负义,不择手段!心已坏,你能造出什么命来?”
樊静颖一时语塞,她慢慢走到桌边,拿起一盏茶,缓缓的喝着,悠悠道:“菊儿,你的生活太顺了,你不懂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孩子的心理。姨父母待我固然很好,但我一直在怕,怕失去他们的欢心,把我送到叔叔婶婶那里。我的叔婶,你也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的人,所以我的整个童年,都生活在恐慌中。你怎么能够想象,一个孩子怕醒过来,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她的,因为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是你的,菊儿。我们从小生活在一起,一起睡,一起吃,你一直是那么无忧无虑的,你可知道,你身边的静姐,却生活在一个黑洞中。她总是做着,什么都没有的噩梦。你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是亲姐妹,我们相差一岁,可是为什么命运却迥然不同。菊儿,换了你,你甘心吗?”
“换了我,我会记住姨父姨母对我的好,会记住姐妹之间的深情。会记住那年高烧,半夜里姨父冒着大雨背我去瞧大夫,会记住每年的节日,他们都精心准备两份礼物,而姐姐的,每次都胜于妹妹。还会记住,不慎扭伤了脚的那段时光,妹妹是怎样的照顾我。可是一个人的心,如果没有了阳光,怎么会记住这么些好呢?她看到的,记住的,永远是被自己狭窄心眼放大的阴影。静姐,有这样的心,你真的幸福吗?”
樊静颖的脸红了,道:“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是,”殷稚菊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们已经是仇人。静姐,我来通知你,开封府的王大人已经去秀州了,他会找到周妈妈证实到底谁是真的殷稚菊。咱们的下一次见面——是在公堂上。”
“周妈妈?”
“是,周妈妈,”殷稚菊冷冷道:“我们姐妹都是周妈妈照顾的,在我们心中,周妈妈仅次于母亲。静姐,你是不是还要将周妈妈灭口?”
看着樊静颖惨白的脸色,她决然走了出去,却惊讶的看到汪夫人站在门外,这让殷稚菊一时无所适从,顿时满脸绯红。汪夫人嘴唇哆嗦着,轻声道:“你,你有那个玉环吗?”
殷稚菊默默从颈中解下翡翠玉环,递给汪夫人。汪夫人一见,血就往脑中冲,心扑扑的跳着,手指颤抖着,抚摸着玉环,这是她家传的珍物,她再熟悉不过了。殷稚菊七岁那年,她亲自为她戴在颈中。她一直纳闷为何儿媳妇从没提起这个玉环,直到在门口听到她们的谈话,她才恍然而悟,原来真正的稚菊在这里!
看着默默离去的殷稚菊,她追了上去。到了车水马龙的大门口,颤声唤道:“稚菊!”
听到这慈爱的声音,殷稚菊的泪一下子涌入眼眶,她站定了,却不知如何是好。看到汪夫人,她不知为何,就想起自己的娘,心里的那股孺慕之情蓦的翻腾上来。
“孩子,你……是稚菊吗?七岁那年,我把玉环挂在你颈中,你给我唱了一首童谣,还记得吗?”
远方的记忆回来了,她的视线模糊了,看到了幼小的自己依偎在汪夫人怀里,轻轻的甜甜的唱着:天寒了,叶稀了,小鸟儿小鸟儿快回巢;风来了,雨来了,小鸟儿小鸟儿快回家。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她低低的唱着,满眼是泪,汪夫人也满眼是泪,这位善良的妇人执着她的手,不知说什么好。这是真正的殷稚菊啊,可是那位,却是她儿子的妻子,孙女的母亲。但是,他们汪家受过殷家的恩,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啊!她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只是执着殷稚菊的手,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的疼,孩子多可怜呢……。
“汪夫人……。”
“唤我汪妈妈,小菊,你受苦了。可是汪妈妈,汪妈妈也不知怎么办啊……。”
“汪妈妈,汪妈妈……”,她眼中噙着晶莹的泪花,淡淡的苦涩笑道:“汪妈妈什么都不用做,就让稚菊唤几声妈妈吧。稚菊的妈妈,再也听不到我唤了。”
汪夫人心如刀割,她想到殷夫人养病的日子,任是他们怎么厚待,她总是神思不属。现在想起来,是看着假女儿想起真女儿,一颗心怎么不是在泣血呢?都是做娘的,汪夫人能感受到殷夫人的肝肠寸断,她深感对不起殷夫人,也对不起殷稚菊。她搂着殷稚菊,伤心的流下了泪:“小菊啊,汪妈妈该怎么补偿你呢?”
她们相拥而泣,却没有注意到,樊静颖隐在门后,惊慌失措的偷看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