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第二十三章

    暮春的下午，阳光已经灼热，颍昌府下长葛县的这一乡间，道边搭了几个草棚，卖的是酒和乡下野味。草棚下有几张八仙桌，坐在边上喝酒吃菜的是一对男女，都戴了斗笠。男的身形尤其细长，坐着的时候，背有些微躬。女的是瘦瘦的脸颊，黄白的脸皮，木然的吃着饭。

    “客官，您的饭菜来了。”小二肩上搭着手巾，捧着托盘，麻利的走了过来。他端上一碗烧鹌鹑，又巴结的为男人倒酒。男人阴沉地说：“我自己来。”

    “这怎么好意思呢？应该我为客人倒酒的。”小二讨好的说，可是手一颤，酒倒在了男人身上。男人脸色一变，小二赶紧拿下手巾，使劲的为男人擦酒，嘴里不停的陪着不是。女人眉头微皱，道：“行了，你走吧。”

    小二点头哈腰的往外走，又端了一壶酒和菜到另一张桌子上，向那素蓝衣衫的男子点点头。男子神色淡定，依旧和朋友闲闲的喝着酒，说着话。他的朋友是一个身材强壮，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这是长葛县捕头常辉。怪猿来到长葛县，是丐帮向展昭传递的情报。因此，开封府和颍昌府联手，缉捕怪猿。

    小李扮作小二，确认此人是怪猿。常辉手掌向下，向展昭做了个抓捕的姿势。展昭装作不经意的环视左右，看到还有三四桌酒客，按住了常辉的手，做出和他干杯的姿势，悄声道：“以免误伤百姓。”

    门口一桌坐的是张龙赵虎和几个衙役，此时粗布衣衫，扮做脚夫模样。张龙向展昭这儿看了一眼，看他没有发出行动的信号，便依旧低头吃饭喝酒。

    风吹过外面的大杨柳树，发出哗哗的响声，几匹马悠闲地吃着草，打着响鼻儿，张龙他们吃着饭，一只脚放在了春凳上，不时说笑几句，说的都是粗话，那模样完全是干了半天活的粗汉们在歇歇脚。展昭和常辉蔼然的轻声地说着话，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其余几桌酒客谈天说地，唯有怪猿和巴女默默地吃着饭，始终没有交谈。气氛看似很平静，但是展昭的耳朵听着动静，脚勾着桌脚旁的包袱，随时准备利剑出鞘。

    “小二，结账。”听到巴女的声音，一众人等立即警觉。巴女放下几十文钱，然后和怪猿走出草棚，牵过马来，忽听一声清亮的暴喝：“怪猿，哪里走？！”

    怪猿立刻反身拔出长剑，巴女从怀中掏出一把铁莲子，向展昭掷去。展昭一个跃身，人至半空，剑光如电，挥成一个圆圈，将铁莲子尽数打落。同时，常辉手持单刀纵身而上，张龙他们也纷纷拔开扁担两头，露出雪亮刀刃，围攻怪猿巴女。

    展昭这一招是“暴虎冯河”，意即空手打老虎，孤身渡河流，招数极险极快。巴女冷冷一笑：“开封府展昭？”

    “在下正是。”

    “江湖上能打落巴女暗器的没几人，佩服！”同时，怀中雪亮的光芒疾飞，是九把尖刀，拴在一条玄铁链上，分上中下三截，忽左忽右，舞得风生水起，倒像长在她手中一般。这九把尖刀如果分开，对敌范围自可扩大，但一旦出击，就无法收回。此刻巴女运用自如，上下左右，长短距离，全凭她手中铁链控制。尖刀忽上忽下，忽横忽竖，忽如风雷怒吼，忽又如扬波狂喷，分取展昭周身大穴。她右手持铁链尖刀，左手持剑，运用精熟。而怪猿手中长剑横扫过来，双剑剑光泼洒，端的是滴水不漏，招招娴熟。怪猿一身武功本为巴女所授，武功根基和资质都比巴女逊上几等，因而巴女创制这一手“吴鸿敌万夫”。她右手九刀相连，取名为“吴鸿”。“吴鸿”为春秋吴国著名剑匠所制吴钩，其人为铸一代名剑，竟杀亲生子吴鸿、扈稽，以血涂钩，献于吴王。只要唤“吴鸿、扈稽”，两钩就在空中相交，千变万化，为执者所用。而她左手所创剑法，一为和怪猿双剑联合，威力自可猛增。二来怪猿剑法中如有破绽，被她一一弥补。因此双剑一团寒光，剑风飒飒，配以九刀相连，倒像千变万幻一般。

    展昭长剑如虹，气势澎湃，恰似万壑与千岩，巴女只感对方剑气犹如无数个圈圈，没有可破之处。她冷哼一声，心道：“此人内功十分了得，就像铜墙铁壁一般，犯不着和他硬拼。不如攻他手下，扰他心神。”她向怪猿使了个眼色，两人飞起一跃，双剑如飞，片刻之间，已到了张龙等处。

    巴女身形如鬼魅，飘如浮萍，兔起鹘落间，玄铁链已插入张龙和众衙役中间，长链一抖，九把尖刀分向张龙赵虎袭来。这玄铁链以千年玄铁铸成，不但无坚不摧，而且颇有韧性，收缩自如，能长能短，笔直拐弯随意所趋。巴女右手一抖，铁链顿成弧形，分刺张赵二人上中下三路。张赵二人眼睁睁看着雪亮已到面门，同时向后跃开，伸出腰刀，张龙使一招“云横天际”，赵虎使“清湖峥嵘”，他们搭档多年，心意相通，此刻都想护得对方周全，所用刀法都是牺牲自己保护对方，因此两人奋不顾身，劈向欲伤害对方的尖刀，舞得似一团白光，己之安危完全不顾，只想保护对方脱离险境。

    巴女“咦”了一声，颇感惊讶，这舍己为人的打法她倒是没有见识过。她和怪猿同为夫妻杀手，行的都是暗昧之事，拿的都是沾着血腥的不义之财，虽为夫妻，实为杀手搭档，从不知世上有侠义，有光明，有热血。即使她和怪猿身处生死关头，那必定是保全自己抛弃对方。她飞起右腿，五指紧握玄链，暗运内劲，四把尖刀分击张赵二人腰刀，另五把尖刀好像拐弯一般，三把向张龙前心后背袭来，二把攻向赵虎。其势凛冽，风驰电掣，只听得“铛铛”几声，张龙之腰刀被打了两个缺口，而赵虎之刀脱手而出。

    五把尖刀围绕他们左右，分成两个圈子，锐不可当，无论向左向右，都难逃其包围杀害。情势万分危急之时，只见剑芒闪烁，展昭长剑挥出，清光湛湛，电光火石间，巨阙已将三把尖刀斩落，另外两把尖刀失了准头，无力垂落下来。巴女又惊又怒，玄铁链上只有六把尖刀，威力大减。她九把尖刀，亦皆为玄铁所铸，锐利无比，自出江湖，从未有过失刀之败。心头忽然灵光一闪，失声道：“巨阙！”

    “是，巨阙，好眼力！”展昭淡淡一笑，扬身飞起，握过巨阙，一招“云卷天开”剑光如电向巴女袭来，左掌挟风雷，卷骇浪，袭击怪猿。常辉单刀劈向怪猿下盘，他是“常家七十二条路刀法”传人，一把单刀劈、削、挑，使得十分威猛。

    但见展昭常辉联手，刀剑如飞，如千霜照月，又如水续万古，气势浩荡不可挡。巴女神色一变，向怪猿喝道：“猿啸巴水！”

    只见她左剑挑，怪猿右剑横，两剑成相交之态。随后双剑抖动，剑法奇快，当真是“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好比是船过三峡，过无数个激流险滩，暗礁峻岩，却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是她和怪猿在无数次比剑中创制的剑法。巴女是蜀人，自小在巴地长大，长江之水，朝朝暮暮，阴晴雨晦，都深入脑海。长江水平静如镜，奔腾如雷，何处直，何处弯，何处转过暗礁，击成万千碎玉，都了然于胸。巫峡有白猿，她童年时常和白猿一起玩耍，猿的动作习性她十分熟悉，结识怪猿后，巴女便自创这手“猿啸巴水”，这剑法诡异莫辩，时而如人猿相戏，亲密无间；时而如船过险滩，怪异迅疾。仗着这手剑法，他们夫妻联手作案天南地北，罕逢对手。

    剑招突变，如暴风疾雨，九回悬腾而来。常辉一把单刀已被逼得连连后退，展昭一剑单挑，一时看不出对方端倪，凝心守神，剑光如海。他内力深厚，气传剑，剑运气，巨阙如飞，忽忽和对方拆了五十来招。巴女夫妻剑法如电，他一时也无法突破。双剑一链，巴女怪猿滑步如电，已有三四个衙役受伤。展昭也不禁心中焦躁，剑法中出了破绽。巴女何等精明，立刻和怪猿攻向他破绽处。他忽的后飞，才避开这形如鬼魅的剑法，当下不敢稍有急躁，今日若是落败，非但不能缉捕巴女怪猿，而且常辉和手下也不能保全性命。生死关头豁出去了，反而灵台清明，少林寺玄苦大师指点的几句话浮现在脑海中。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展昭，世上万物都是如此，任它千变万化，神境魔境，都是一个空字。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武功剑术也是这般，无论对方出什么招数，你只要记住，此心不动。”

    此心不动，昔日玄苦大师之言如一阵清风，令他狂心顿熄，一片澄明。凝神处，看巴女疾若闪电，却不碍乎是刺、绞、提，挖、扫、横。虽和怪猿配合得天衣无缝，但万变不离其宗。乘巴女怪猿两剑相交，几成一圆之时，他一剑凌空，以源源之内力，将两剑硬生生折断。

    巴女大吃一惊，握着手中断剑，几乎不敢相信。千招为一招，任她剑光乱舞，如狂风霹雳，迅雷闪电，展昭竟直捣黄龙，斩其宝剑，断其根器，这是她行走江湖几十年首逢的劲敌。但她稍稍慌乱立刻镇定，清叱一声，断剑掷向展昭，一个“燕子大翻飞”，双足倒向前，成腾跃之势，衣袖一扬，袖内针筒震动，数百根银针袭向展昭身后常辉张龙等人。这是“漫天花雨”的手法，银针四面分散，犹如泼水。展昭巨阙挥舞，击落断剑和百根银针，剩余银针呈弧形，带着劲急锋利之势射向张龙等人。任展昭三头六臂，一时也无法击落所有银针。虽常、张等人四下跃开，但那银针却如会转弯一般，飞驶而来。且有三四个衙役已经受伤，扶持下更是行动缓慢，展昭暗道：“要糟！”他一个大旋身，“九龙吸水”之势，又忽忽击落几十根银针。但银针细小阴狠，瞬时要全数击落，却是万难。

    万分危急之时，却见碧光一闪，一根碧绿莹莹的似硬还软的竹棒斜刺里伸出，上下挥舞，一团碧光，“簌簌”一片声音，余下银针皆被打落。一个身上打着补丁的汉子嘻嘻笑道：“巴女，你倒是袖中有乾坤。”

    这人长眉细目，身量单薄，眼睛中满是玩世不恭的笑意，正是丐帮帮主李啸天。巴女怒道：“叫花子，你也做了开封府的走狗！”

    李啸天从腰间掏出一个酒葫芦，猛喝一口，一反萎靡之气，肃然道：“你夫妻这些年为图钱财行凶作恶，杀害青城派陈步严老师、桐城双杰张英何玉娘侠侣、燕山豪杰马大侠，还有十几条无辜性命，欠下累累血案。今日里，凡为侠义中人，人人得而诛之！”

    “叫花子，你得了大乖，有什么颜面来收拾我们夫妻？”巴女拾起断剑，道：“若不是展昭断了我们之剑，你能打得过我们？若不是你挡了巴女之针，展昭能胜得了我们？你们两人也是当时大侠，却都捡乖卖好，趁隙而行，对得起你们的声名吗？”

    展昭冷然道：“此非江湖之比武场，尔等是开封府通缉的罪犯，缉捕尔等是展昭的职责！”

    巴女望向李啸天道：“叫花子，你也是公门中人，吃上了这碗衙门饭吗？你要帮展昭，是什么身份？”

    她这一问，李啸天倒是一时作难。他一向清高自负，让他以公门中人和展昭联合是万万放不下这个身段。展昭知他为难，道：“啸天兄的相助，展某已是感激万分。这里的两个人，就让展某来收拾。”

    怪猿知道，此时凭他和巴女两把断剑，是万万打不过展昭的。眼看展昭飞剑而上，他立刻高声道：“李帮主，你好歹也是一帮之主，和展昭行这卑鄙不义的手段来打败我们，将来传到江湖上你也站不住脚。”

    巴女断剑如飞，冷哼道：“敬你是个帮主，有本事，给我们两把腰刀，今日我们夫妻未必落败。叫花子偷袭，算什么好汉？叫花子不帮展昭，凭他手下这些饭桶，打得过我们吗？哼哼，我们虽杀了燕山豪杰马大侠，可他却没有你们这种手段，一等一的好汉，和我们一招一式打到最后。若不是为了百两黄金，马大侠的人头我们真不肯去取！”

    给他们一激，李啸天昂然而起，道：“好！今日我和展兄就以江湖中人的身份和你们打一场，让你们心服口服！”

    展昭蹙眉道：“啸天兄，不可！此二人身负命案，展某有责缉捕他们。公职在身，不能意气用事！”

    “展兄，”李啸天道：“今日我搅了进来，只能以武林中人的身份和你一起对付他们。一切只能按江湖规矩来。”

    按江湖规矩来，就是双方力量均衡一决胜负，李啸天相助之情在先，又是丐帮帮主的身份，展昭只能默然，拿过张龙赵虎之腰刀，扔给巴女怪猿，喝道：“出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