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第十七章
六
一辆青布小车从东水门外悄然而出,往南面驶去。赶车的人是孙大超,他手里闲闲的拿着鞭子,哼着歌,向车中人道:“小菊,这回咱们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这个汴梁,乌七八糟的真没啥好。还是咱们清水村好,山是山,水是水,眼睛里都透着亮。”
车上的布帘掀开了,露出殷稚菊清丽可人的脸庞:“大超哥,就是没和小晗道个别,我心里不安。”
“回去后你写封信给展夫人,你们女人啊,黏黏糊糊的,到时候你又走不了。”孙大超又道:“小菊,回去后就把你的医馆准备起来,乡里乡亲的,咱们也不搞花架子。你看我们家那个瓦房行吗?”
“行。”殷稚菊恬淡的笑着,又道:“大超哥,你那个朋友知道咱们要回了吗?”
“我和他说了,人家是个热心人,对我挺关照,总得吱个声。”
殷稚菊微微蹙眉道:“那人的眼睛太灵活,我总觉得不是实诚人。”
孙大超憨憨一笑:“小菊多心了,我一个乡下人,人家图我什么?”
“你对他掏心掏肺的,他可对你说过一点实在话,连他干什么营生都没说过。”
孙大超语塞了,殷稚菊道:“其实我答应你早点回去,也是为着这事。大超哥,你心眼实,但是这些日子,我看到了很多,人的心最是捉摸不透的,不知怎么的,我就感到你的朋友鬼鬼祟祟的。好了,回了清水村,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人。”
孙大超笑道:“也是,咱们村里最坏的也不过是那西头的陈二,东家混一顿饭,西家偷一只鸡的。而且,上次他的病给你治好后,还最是服你。”
殷稚菊笑了:“他还谢我来着,特意带来一只鸡。我说了,陈二哥,你这鸡我可不敢拿,快给人家送回去。确实是,大超哥,那鸡脚上系着一条花布条,又是他从东南头陆奶奶家偷的。”
两人都不由大笑起来,此时,殷稚菊在心中轻轻吟诵起两句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车已快进入陈留县,看到两旁一一掠过的茵茵绿树,灼灼野花,她的心中是平静和恬适。汴梁的一切,都如一个梦,她和樊静颖不会再有交集了。
他们没有看到,在他们的车后,始终有一个人,不疾不徐的跟着。他带着斗笠,把头压得很低,穿着短打,细长精悍,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这是“怪猿”,汴梁□□的杀手。不认义理,只认银子。姜旺收购茶叶,也是江湖码头到处跑的人,给他打听到“怪猿”,樊静颖以重金相托取殷稚菊的命。
殷稚菊和孙大超对着身后的危险浑然不觉,“怪猿”隐藏得很好,两个时辰,他施展轻功一直跟随在暗处。偶有树叶簌簌而响,但沉浸在幸福中的青年谁会注意这个?
陈留的郊外,是一片杳无人烟的树林,两旁都是高大青翠的水杉,殷稚菊和孙大超并排坐在车头,看到白亮亮的河水,道:“真想洗把脸。”
“那就下来。”孙大超将她扶下来,道:“坐在河边吃点干粮。走了这些路,也是饿了。”
殷稚菊走到河边,拿出手巾,在河水中打湿了,给孙大超擦了把脸,又把手巾在河里洗着。此时天高云淡,日色晶莹,万籁俱寂,只有水杉的影子倒映在碧琉璃般的水中。忽然,她看见河中出现了一个细长的身影,再一看,是一个带着斗笠的人。不由心中一紧,猛地回过头来。
“是殷稚菊姑娘。”那人有礼貌的问着。
殷稚菊本能的回答:“是。”
那人取下斗笠,刀条脸,死白的脸色,上有一条从鼻子贯到嘴巴的刀疤,依旧彬彬有礼的微笑着:“殷姑娘,对不起,有人要我取你的命。”
孙大超牵着殷稚菊的手,立刻拔腿就跑。“怪猿”冷冷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条软索,嗖的飞了出去,套住殷稚菊的脚踝,蓦地拉了回来。孙大超大吃一惊,他虽无武功,但也有一身蛮力,立刻折断一棵小水杉,抱着水杉向“怪猿”直冲过去。他力道奇大,误打误撞,竟打中“怪猿”的檀中穴。怪猿胸口一阵酸痛,不觉松开了软索。
“小菊,快走!”孙大超急吼道。
“不,大超哥……!”殷稚菊看他抱住怪猿的腿,知道他支持不了多久,不肯独自离去。
“到开封府找人!快走!否则两个都活不了!”孙大超怒睁双眼,道。
殷稚菊含泪往前冲去,“怪猿”岂容她离开,横起一刀,插在孙大超肩上。孙大超一阵剧痛,感到背上热热的液体流下,但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让小菊逃走!”他死死抱住“怪猿”的腿,虽然负伤,但人在危急时的力量会比平常大几倍,“怪猿”一时竟然挣脱不得。
“怪猿”也觉得此人难缠,他摸出匕首又是一刀,将孙大超手腕活生生斩断。殷稚菊听得一声惨叫,回过头来,看见孙大超在地上匍匐着,断手牢牢缠在怪猿腿上,不由一声惨呼,心胆俱裂,向着孙大超猛跑回来。孙大超剧痛之下,犹呼道:“小菊快跑,我活不了了!让开封府为我报仇!”
怪猿狞笑着逼近她,她步步向后退去,心里又慌又惊又痛。看着孙大超的断手缠在怪猿腿上,都是鲜血淋漓,一闭眼,心道:“罢罢罢,今天逃不了了,就和大超哥葬身于此吧。”
只听得一声长呼,孙大超从地上一跃而起,单手拿起水杉,撞向怪猿。怪猿没料到一个被斩去一手的人竟然还有如此蛮力,冷不防被他扑倒在地。随后孙大超用身体抱着树紧紧压住怪猿,嚎叫道:“小菊为大超哥报仇!快去开封府!”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殷稚菊满含着热泪转身跑去,怪猿被孙大超死命压着,不管用何招式,孙大超就是死死不放。怪猿手持匕首,左一刀右一刀,也不知刺了多少刀,但见孙大超像个血人一般,水杉上也全是血,眼睛突出着瞪着他,样子十分可怖。怪猿不知杀了多少人,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这样奋不顾身以命相护别人的人,他的背上也起了一阵寒意。心中一怯,孙大超和水杉都变得沉重无比。
看着殷稚菊越跑越远,怪猿心中大急,气运丹田,大吼一声,将孙大超和水杉掀到在地。他看了看孙大超,已经没有气了,但是眼睛睁着,依旧瞪着他一般,也敬重他是条汉子,道:“兄弟,我杀人无数,撞到我刀口上的,怨不得我,可你是个重情义的人。到了那边,别怨我。”
他急于追赶殷稚菊,刚拔脚向前,却是脚上一阵剧痛,原来孙大超人虽是死了,却仿佛有灵一般,竟然死死咬住他脚踝。他向孙大超狠狠踢了几脚,但是尸身纹丝未动,一口森森白牙依旧咬着他脚不放。怪猿心里很是懊糟,这是他做杀手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遇到的怪事。死者执念如此,让他觉得十分晦气。手起刀落,他将孙大超头颅斩落。但那白牙依旧咬着他不放,他狠狠用劲,方将孙大超头颅抛于一边。
而此时,已不见了殷稚菊的踪影。
展昭正在东水门的城楼上,已是午食的辰光,赵虎道:“展大人,饭送来了。”
展昭点点头,正要转身进城楼的值班房吃饭,忽然赵虎指着远处道:“怎么有匹马横冲直撞的?”
展昭立刻转身,蹙眉望去,只见一匹灰马驮着一名女子风驰电掣的往这儿驶来,后面还拖着一辆青布小车。那女子显然不会驾车,马像撒野一般的狂奔。马蹄过处,风尘滚滚,两边摆着的摊子已给掀翻了不少,行人不及躲避。
一身红衣如大鸟一般,从城楼上翩然而下,随即提气而行,转眼间,已到了灰马前。展昭一把拉住马的缰绳,灰马立定前蹄,长嘶悲鸣,只见马上驮的原来是殷稚菊。展昭惊问道:“殷姑娘,怎么会是你?”
“展大人,快去救人!”殷稚菊满脸是泪,披头散发,也顾不上男女大防,扶住展昭的手,气喘吁吁道:“救大超哥,救大超哥!”
“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在她急促的诉说中,展昭知道了大概,立刻率领赵虎,飞速骑马而行,向树林赶去。
但是已经晚了,正午的阳光照着一地的血腥,任是任职府衙多年,见多了无数血腥场面,但是这个惨烈的场面依旧让人心怵。殷稚菊木了,呆了,她根本不能接受这个局面,捂着耳朵,发出一声声悲惨的长号。林中的飞鸟被这悲厉的长号声惊得扑棱棱飞走。望着残尸,状似疯狂的殷稚菊,什么安慰的话都是无力的,多余的。展昭命赵虎:“去最近的商家,买口棺材。”
职责在身,虽然心情沉重,但展昭还是仔细检查着孙大超的伤口。这是太过悲惨的死亡,死者伤痕无数,断手、失血、斩首,每一项都足以造成他的死亡,展昭喟叹,这是多么大的意志力,才能让他支持了这么久的时间。
看着他检查死者的伤口,一旁的殷稚菊突然扑了过来,将孙大超的头颅抱在怀里,披散着头发,清秀的脸上满是戒备,眸中都是寒意,哑声道:“不要碰他!”
展昭黯然道:“殷姑娘,你的心情,展某了解。孙小哥已经走了,开封府要做的事,是找到凶手,为孙小哥伸冤。殷姑娘,请你配合。”
“他会活的,他会活的!”大滴的泪从殷稚菊眸中流出:“我从崖上摔下来,我以为我死了,但我也活了。有奇迹的,会有奇迹的!”
展昭知道她现在头脑已经不清了,再说什么话都无济于事,只能让于一边,看她小心的整理着孙大超的头发,看她捡着孙大超的残肢,看她徒劳的希望把孙大超拼在一起。看她做着这一切,展昭满是叹息和同情,也有自责和内疚。看来这飞来横祸与樊静颖脱不了干系,当初真假殷稚菊若是尘埃落定,今天也许他们能躲过这场惨祸。
赵虎将棺材买来了,看到殷稚菊如此情形,束手无策,问展昭道:“展大人,怎么办?”
展昭示意不要去惊扰殷稚菊。他们静静站于一边,看殷稚菊喃喃的和孙大超说着话:“大超哥,你的胳膊怎么不听使唤呢?乖乖的,接好了,咱们就能回家了。”
“大超哥,你怎么不和我说话呢?”
“大超哥,你的手好凉,我怎么就暖不过来呢?”
……
展昭和赵虎都不忍听了,赵虎忍不住用袖子去抹眼睛,展昭长叹一声,眼睛也湿润了。他看到殷稚菊一遍遍地抚摸着孙大超的眼睛,却合不上眼皮,走上前温和道:“殷姑娘,让展某来试试。”
那满是悲悯和温煦的眼神,就如海一般深邃,也如海一般深沉而慈悲。殷稚菊终于听话了,看他用手指抚摸着孙大超面部的肌肉。刑侦生涯多年,展昭了解人死后肌肉的僵硬程度,他耐心的轻柔的按照肌肉纹理按摩着孙大超的眼皮,死者终于闭目了,面部的表情也变得略微柔和。
展昭和赵虎又趁机将棺材抬来,展昭柔声道:“殷姑娘,让孙小哥安眠吧。”
他和赵虎极力将孙大超完整的抱进棺材,看着他们做着这一切,殷稚菊只是流泪。直到那棺材的盖合上,她忽的扑在棺材上,就像牢牢生了根一样。展昭和赵虎劝了几次,也不肯松手。
日头已经西斜,飞鸟已归林,再不回开封府,就要夜晚了。还有仵作验尸等一系列工作要做,殷稚菊这样子不是个办法。展昭恳切道:“殷姑娘,展某答应你,一定亲自将真凶逮捕归案,绳之于法!”
殷稚菊的眼神亮了一下,她看着展昭。展昭明亮的眼神里闪着坚毅的光芒,这是视誓言为生命的南侠。殷稚菊呆呆望着他,忽然扑倒在地,猛地向他叩首。一下,又一下,叩得额头都是血。展昭的双眸湿润了,清澈的水光在眼底跃动,他弯腰扶起殷稚菊,长叹一声,望着血红的残阳,亲自将她扶上马,低声对赵虎道:“走吧。”
黄昏的风,带着寒意,吹着两旁的水杉。树叶悲鸣声声,殷稚菊失魂落魄,看着赵虎身后的黑色棺材,觉得自己的整个人已是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