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第十一章
“当!当!当!”,在汴梁的一条街道上,章洛的打铁铺子正热火朝天的干得红火。他右手握着小锤,左手持着铁钳,锻造着面前的一块铁料。孙大超手持大锤,配合着章洛。红红的炉火映照着他年轻的脸,神情专注而认真,不时有豆大的汗珠滴落。师徒两人都围着黑色的油布围裙,合作得紧密有致,在锤声起起伏伏中,一把崭新的锄头诞生了。
章洛满意的打量着锄头,道:“大超,做的不错,亏得展大人推荐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不然,就凭我这一条坏了的腿,和一只瞎了的眼睛,有些活还真是支持不下来。”
孙大超抹了一把汗水,憨憨道:“没事,师父,你只管使唤,我力气有的是。”
“都来吃饭。”云娘捧着饭菜出来,放在铺子的小桌子上。然后将一碗饭递给孙大超,亲切的笑道:“大超,累了吧,瞧这满头的汗。”又将另一碗饭递给章洛,章洛接了过来,夫妻之间融洽的一笑。
“师娘,你也吃。”孙大超忙将墙角的一张小杌子为云娘拉过来,尊敬道:“师娘坐。”
云娘坐了下来,三个人吃着饭,章洛和云娘不时为孙大超布着菜。转眼,他的饭碗上便是高高尖尖的一堆,有蛋有肉,忙道:“够了够了,师父师娘吃。”
章洛将一块肉夹给妻子:“多吃点。”云娘又夹了回去:“你吃。”夫妻俩推来推去的,章洛故意生气道:“不吃就扔了!”云娘这才不推了,温柔一笑,道:“又是暴脾气。”
“这暴脾气改不掉了,当年吃了多少苦头。”章洛拿着筷子,向孙大超道:“大超,我当年吃过冤枉官司,这条腿和这只眼睛就是被打坏的。多亏了你师娘,到开封府击鼓鸣冤,把我这条命给救了回来。”
“多亏包大人,也多亏展大人。”云娘感慨道:“当年展大人不辞辛苦,几下郑州取证,才昭雪了你的冤情。”
“展大人是好人。记得他第一次来郑州狱中,我身上那个脏和臭,狱卒见了我都远远的躲开。展大人走进监狱里,蹲下身扶起我,没有一点点嫌弃的模样,他那几句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展大人把人当人看啊!”
孙大超扒了几口饭,憨厚道:“展大人我没见过,不过展夫人人挺好的,一点架子都没有。小菊也说了,展夫人特别热忱。”
“好久没见殷姑娘了,怪想她的。”云娘微笑着说:“殷姑娘文文静静的,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儿。”
“小菊忙,展夫人只能来半天,小菊要帮着管孩子们。”他又向章洛道:“师父,我想下午抽个空去看看小菊。”
“没事的,你去。”章洛嘴里还含着饭,道:“吃好饭就去,这里没多少活了,我一个人够。”
“不不,师父,我下午去。早去了,小菊她们还在忙,也说不了几句话。”
“那好,”章洛对云娘道:“把大超的工钱先支给他。”
“不要不要,师父。”孙大超忙道:“才来了没几天,还没到月底。”
云娘笑道:“去看殷姑娘,难道空着手去?就是糕点也得给殷姑娘买几样啊。”她站起来,顺着木楼梯到楼上,取出一两银子和三百个钱,放在花手绢里,然后下楼递给孙大超:“看殷姑娘有没有喜欢的物件,买个给她。”
孙大超惊愕道:“师父,师娘,怎么这么多钱?我不能要!”
“这是展……,”章洛刚说了一个展字,云娘立刻轻轻的瞪了他一眼,柔声向孙大超道:“大超,你师父的腿不好,这家铺子多亏你支撑着。这些钱不算多,你拿着吧。”
“我不能要这么多!”孙大超把一两银子放在桌上,倔强的说:“师父要是给我这么多,就是赶我走!我只能拿三百钱,多了我不拿!”
“这孩子。”云娘无奈的看着章洛,章洛把碗放下,道:“大超实心眼,也别瞒他了。”他和缓道:“大超,师父也不瞒你了。这一两银子是展大人要我给你的。他放了十几两银子在我这儿,让我每月给你一两。展大人事事都为别人考虑,担心我店小利薄,付不出你的工钱,所以就由他来支付。我推了很久,展大人还是坚持。但是你帮了我大忙了。师父不能白让你干活。这三百钱是师父的。大超,展大人特意叮嘱,不能让你知道这事。可师父是直性子,看你这孩子的憨样子,师父也不能不说了。”
“展大人……。”孙大超呆呆的站着,蠕动着嘴唇,脸涨得红红的。
云娘忙道:“大超,这是展大人的一片好意。汴梁什么都贵,这三百钱真干不了什么。你千万别还回去。展大人关照要保密的,你师父嘴快,说了出来,你把银子还回去,师父的脸往哪儿搁?”
孙大超挠着头,站了一会儿,还是把银子放在了怀中。云娘笑道:“这就对了,你要是过意不去,看望殷姑娘时给展夫人带些时令的水果。现在樱桃可好了,水灵灵的招人爱,展夫人准保喜欢。”
孙大超到慈幼局时,已是申时了。园子中的榴花开得红火,朵朵如霞,仿佛小小的金杯;西斜的日光,在浓密的树叶间移动,也在斜斜的石子径上移动,偏近黄昏的时光,寂寂而温柔。孙大超手中拎着一小竹篮樱桃,隔着诊所的竹帘子,拘束的唤道:“小菊。”
帘子掀开了,是穿着淡红色衫子的沈晗,亲切笑道:“孙大哥,稚菊不在,你快进来等她。”
孙大超窘涩的在走廊的水磨青石上蹭着鞋底,讷讷道:“展夫人,鞋底泥多。我就在这儿等小菊好了。”
“没事,谁不是走来的。孙大哥真客气,快进来坐。”
他拘谨的走进来,沈晗正在药炉上熬着药,一股安静,宁适,氤氲的药香。案上还放着十几味药材,还有小戥子,她恬淡笑道:“这天气忽冷忽热的,孩子们受风寒的很多,又传来传去的,我给他们熬些药预防着。诊室存的药材不多了,稚菊上药铺买去了。很快就回来的,孙大哥坐啊。”
她又取出瓷罐里的茶叶,给孙大超冲了一杯热茶,道:“这是咱们吴地的小青茶,明前的茶叶,孙大哥尝尝。”
茶香扑鼻,盛在雨过天青色的薄薄瓷盏中,莹澈可爱。孙大超憨厚的一饮而尽,沈晗微微愕然,小青茶产于洞庭堂里水月坞,叶娇嫩,味清香,越品越有味。每年清明前,叔父都要采购一些特意寄过来,展昭也最爱这茶的清淡和悦,但是看孙大超的架势,显然没有品到此茶妙处,但她很快柔和的笑了,赶紧为孙大超倒了第二盏。
孙大超又是一饮而尽,用袖子抹着嘴,赞道:“这茶真香。”沈晗忙道:“孙大哥,我这儿还有一罐完整的,你拿回去慢慢喝。”
孙大超厚道一笑:“展夫人,这茶太娇气,我一个粗人,莫要糟蹋了。”他弯腰将脚边的篓子拿在桌上,脸红红的,道:“展夫人,给!”
“不不,孙大哥,我不能要,这时节的樱桃贵得很!”
“展夫人不要我就扔了!”孙大超脖子都爆青筋了:“我刚拿的工钱,也不知道买什么,就想说声谢谢。展夫人不要,不是看不起人吗?”
沈晗的脸也涨得通红,但孙大超话说到这份上,她只能收下,柔声道:“孙大哥,汴梁什么都贵的,这点工钱顶不了什么用,以后钱可别使在这上面。”
孙大超忠厚笑道:“我睡在师父的店里,师父还给我吃,花不了什么银子。挣点钱,给我娘一些,再让小菊开个医堂。我们村子远,生病什么的,找不到郎中,小菊来了后就好多了。可是很多药材都要到城里去买,乡下人没钱,舍不得抓药。这次等小菊找到了她亲戚,我们一起回去,我用这些银子到城里备些药材,小菊也好施展她的本事,没有后顾之忧了。”
正说着,殷稚菊买药回来,孙大超忙迎上去,惊喜道:“小菊!”
“大超哥,你怎么来了?”
“我拿了工钱,想……”他有些羞涩的挠着头:“请你到外面吃顿饭。”
“我还得帮沈大夫分药呢。要不,改天吧?”
“没事,待会儿让宁儿来帮我忙。孙大哥是诚心诚意请你吃饭的,快去吧。”沈晗笑着往外推她道。
孙大超和稚菊来到街尾的小饭馆,点了四样菜:姜虾,白肉,紫苏鱼,和鲜嫩生绿的小青菜。并要了一壶热得温温的酒。孙大超给稚菊倒了一盏,兴奋的说:“稚菊,今天大超哥高兴,咱们一起喝点酒。”
她本是滴酒不沾的,但也许是多日的压抑需要一个释放口,也许在孙大超身边,她最感温暖和踏实,也许是酒能忘忧,她终于,也要了浅浅的一盏。
夜色漆黑,疏星渡河汉,灯火璀璨,远处的汴河无声流动,将湿润的水汽化作盈盈的光芒,流动于这个繁华的城市。她呆呆的的望着窗口,只觉得天地之大,无处可容身,她不过是天涯海角的一个飘零人。热酒下肚,她再也无法控制伤感,泪落成雨,慢慢的从脸颊流下。
“小菊,怎么了?”孙大超着急而又关切的问:“到底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告诉大超哥!大超哥帮你!”
“大超哥,”她凄声道:“我找不到自己了!殷稚菊把自己丢在汴梁了!”
说着,她伏案痛哭。她太需要需要宣泄了!这三年,她从没向任何人说起自己的过去。明知是樊静颖将她推下山崖,但她总心存一丝善念,也许,也许是她感觉错了?相亲相爱的姐妹,怎么会如此丧心病狂?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当时的风太大,吹得她站立不稳,而樊静颖是想拉她一把?她为她找种种借口,是不愿相信人性之恶,毕竟,她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了。但是,樊静颖跪倒在她脚下,亲口承认这一切,她心中某种东西崩塌了,只觉得五脏六肺的疼痛,摧心肝啊!这样的痛,不啻于当年被她推下山崖的□□的痛栗。
眼前的青年,忠厚诚恳。他识字不多,但为人的真挚恳切却是许多满腹经纶的人也比不上的。养伤的那些日子,她几度垂危,是他冒着狂风暴雨翻山越岭将郎中请回。为了一株珍贵的药草,他不顾安危腰间系着麻绳攀援到悬崖上采摘。她愁眉不展,他逗她笑。她行动不便,他用独轮车推她到山里看风景,坐在她身边,默默陪着她。他带她熟悉清水村的父老乡亲,一草一木一花,他将她融进了清水村,融进了这片澄明天地,他才是她这世上最亲的人,最无私的爱。
“大超哥,咱们回去吧,回清水村去……。”
“小菊,”孙大超伸出手,想按上她柔软的肩,但终究,缩了回去。只是和蔼道:“师父的腿不好,我再帮帮他,他接了一批活,等到这批活干完了,我们就回清水村。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超哥都陪着你。”
她还是哭,哭得孙大超束手无措,他小心地问道:“小菊,你亲戚找到了吗?”
微醺的酒,和暖的春风,让殷稚菊的隐忍一点点的融化,昔年恩怨终于道出,对面的孙大超听得瞠目结舌,而又五内俱沸,猛地站起来,握紧了拳头:“我找这个贱人去!揭穿她的脸皮,让天下的人都看看,世上还有这么恶毒的人!”
“大超哥,不要!”殷稚菊拼命拉住他的衣襟,见他犹是盛怒难捺,跪了下来,凄声道:“大超哥,她已经和汪轩有了孩子,而且,另一个孩子也要降生了,她已经是实实在在的汪家人了!汴梁没有小菊了,秀州没有小菊了,小菊只能在清水村里了。等到大超哥那边的活忙完,小菊就和大超哥回去,从此,再不踏进汴梁一步!”
“小菊!”孙大超扶起她,犹豫的伸出手,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将她搂在了怀中。在他宽厚的怀中,殷稚菊委屈痛哭的哭着,这哭声牵动着孙大超的心肠,让他心如刀割:“小菊,就这样放过她?天下还有天理公道吗?”
“大超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想讨还公道,但是孩子怎么办?那天我去汪家,看到了汪夫人,她好慈祥好亲切,让我想起了娘……。大超哥,要是汪夫人知道她是冒充的,这样慈爱的老人家肯定也受不了的。我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我真的不知道……。”
“小菊,我去找她,至少,汪家人该知道她是谁,做了什么,然后由他们决定。小菊,你不能这样憋屈。我们还可以上开封府击鼓告状,那儿可是包青天!”
“让我再想想,再想想……。”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有人分担,已觉轻松不少。但同时蔓延出浓浓的担心,孙大超的耿直她了解,忙叮嘱道:“大超哥,你千万别去找她。这件事太复杂,不能轻举妄动!”
孙大超低着头沉默着,殷稚菊急了:“大超哥,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眼前这个人淡如菊的女子,永远有让他心服的力量,孙大超只能点点头,闷声闷气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