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第七章
“沈超?”在这个秘密的洞穴里,背对臧大亮而立的玄衣人皱眉道:“他是什么样的来头?”
“金大牙推荐过来的,看过户贴,是镇上的人。本事倒是蛮好,也混过江湖,我冷眼里看去,还是个蛮知道分寸的人。大当家的,铜钱送出山去,这一路上风险颇多,您又不好出面。我看这个人是个能人。”
玄衣人沉默不语,臧大亮又道:“我看他身上伤疤蛮多的,他说过,给人做过保镖,拿人钱财□□,应该是条汉子,我们重重许以酬金也就是了。”臧大亮赔笑道。
玄衣人颔首道:“再看看,还是要小心。”他眉头紧蹙,又问道:“上一次,李大狗真没到开封府?”
“没到!”臧大亮很有把握的说:“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他死在汴梁街头了。大当家的,您想想,他要是到了开封府,现在信州府衙还能安生?鹅山县衙还能安生?开封府早就派人来查了,哪会这样半点儿动静都没有?”
“但是死在汴梁街头也是一患。”玄衣人道:“京畿治安是属于开封府管的,死了个人,难道他们不问?”
“我的爷,管得过来吗?”臧大亮笑道:“百万人的大城市,这种外乡人死上一两个有什么稀奇?往乱坟岗里一埋也就是了。开封府大案子都管不过来,来查这种倒路尸?”
“你说的也有道理。”玄衣人道:“包拯是包青天,整个大宋朝的老百姓冤情都指望着他们,李大狗就是跑到了汴梁,跑不进开封府也是枉然。”他自得的笑了笑:“鹅颈山天罗地网,要想飞出个鸟都难,这个李大狗狗胆包天,给他逃了出去,可还是没有命到开封府!”
“那是,”臧大亮谄媚道:“大当家的洪福齐天,怎么是这种贱民轻易能够撼动的?不过是自寻死路。”
玄衣人狂妄一笑,又道:“罗有德怎么样?”
“罗有德是那边的人。”臧大亮道:“大当家的,他对我们不会忠心的。本来说好五五分成,我们做的是苦活,那边只要把铜钱销出去就行。那边的当家还不放心,偏要把个罗有德塞进来,其实是把他的半只眼睛放进来。这小子嚣张,有些事我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玄衣人面带阴森不发一言,臧大亮又道:“所以我们也要得力的人,我看沈超的功夫比他好,再看看人是否牢靠,把他笼络过来,大当家的,对我们有好处。”
玄衣人道:“再看看,事关重大,不可马虎。”
“是!”
罗有德后面的主子是青城鬼王胡大钧。胡大钧在江湖上素有恶名,早年间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当年展昭行走江湖时就素闻他的恶名,和尉迟庆联手江湖几十名好汉追寻他的踪迹意欲为江湖除害。但他行踪诡秘一时也难以找到,后来不知是何原因,这个人从此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胡大钧由明处转入暗处,养光韬晦,并不是发心忏悔由善转恶。他要做的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和鹅颈山铸假铜钱大当家的合作,只不过是他“事业”的一部分。他派得力助手罗有德潜入鹅颈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窃取镇南节度使高骈埋藏在鹅颈山的大批财宝。
高骈是晚唐名将,历任五镇节度使,曾大败黄巢,多次重创起义军。传说黄巢军中大批财富为他所掳,据为私有,未上缴于朝廷。这批巨财他就是藏于鹅颈山中。他为部下毕师铎所活埋,财富的秘密也随着他的死于非命而沉默于时空中。一代枭雄的陨灭,只是历史中偶一闪过的光点,但是不到200年,关于他的这笔身后的财富的传言,却又在江湖上零落的传开。晚唐时,皇权为各节度使所分割,历任五镇节度使的高骈,这一笔巨大的财富,江湖上的窥探者相信绝不是空穴来风。
但是罗有德手中线索唯有高骈的一首诗《山亭夏日》,诗中所写:
绿树阴浓夏日长,
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
满架蔷薇一院香。
看似耳熟能详的一首诗,胡大钧道此是高骈将财宝隐藏于鹅颈山后,志得意满故而吟诗相贺。但现在已是暮春,鹅颈山中蔷薇花处处开放,到哪里去找埋宝之处?这也是令罗有德焦虑之事,他只能借着干活的机会留心窥视,平时也常作勘探。他横行惯了,山中无人敢问,这样一来,给他寻得几处蔷薇花开之所。罗有德细细研究,还是觉得山下瀑布,边有蔷薇花大片盛开,馥郁浓香,此处看来最似藏宝之处。
待到丑时末,他到僻静处蒙上面巾,换好玄衣,施展轻功向山下瀑布处疾奔而去。
暗夜的天空,大簇大簇粉红轻白的蔷薇花姹紫嫣红,甜香萦绕,一道瀑布惊若飞电,隐若白虹,在青崖间垂直落下,水汽蒸腾,声若雷吼。罗有德轻点足尖,立于瀑布旁的巨石。他细看这瀑布如练,心道:“难道高骈的财富就在这瀑布之后?胡大钧道此人做过五任节度使,一定心机颇深,他的财宝岂能轻易得到?内中一定机关重重,我若是莽撞跃入这瀑布后,不要白白送了性命,还是小心为上。”
他拿起水中一个鹅卵石,运用内劲,向瀑布中掷了过去。小小一个鹅卵石,因他手中的劲道而变得十分悍厉,力道不输强弩利箭。一个鹅卵石掷了过去,他稍稍等了一会儿,毫无反应,便从水中取出一把,飞蝗石一般,接连迅速的向瀑布后掷去,颗颗激射,似百箭齐发。如果瀑布后有石门机关,这一把鹅卵石过去,非得触发不可。
只见瀑布后飞出一条纤细身影,兔起鹘落间,已到罗有德面前。罗有德未提防瀑布后竟然有人,微微一愣,随即以掌相击,直劈此人面门。他在江湖上以“七杀拳”成名,凌厉狠辣,拳拳带杀。此人蓦地一个“鹞子翻身”,身法轻盈无比,转至罗有德身后,但见他指缝间雪光微闪,却原来握着一双蛾眉刺。他自知内力无法和罗有德相比,所可凭恃者唯有矫若游龙的轻功和动如脱兔的刺法。身形飘忽,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动作奇快。一双峨眉刺忽左忽右在指间飞舞。两人站立于一块石头上,瀑布飞流而下的急水不停冲击石头,石头上又湿又滑,再加面积狭小,只容一人而立。罗有德一身功夫,奈何场地狭小,被人占了先机。他不敢稍有懈怠,一招“枯木斩龙”,双掌向对手劈去。此人毫不惊慌,使一招“白兔捣药”蓦地飞上罗有德右肩,手中峨眉刺刺向他鼻际。罗有德大惊,慌忙一低头,峨眉刺斜斜从他头顶飞过。只觉头顶一凉,几缕头发已被削去。
他当下大怒,使出“开山劈地”,接连四掌,一掌连一掌,劈向此人。他掌法迅猛,内力浑厚,溪水被他章法所激,水浪迭起,涌起半人高的水花。那人借着扬起的水花腾空而起,又直冲下来,一双峨眉刺直刺罗有德双目。罗有德冷笑道:“小子,找死!”
他运足内劲,双掌并推,避开此人双手,击中他左肩。只听那人闷哼一声,身形蓦地向后飞去,倒在水中。罗有德不容他有半点喘息,又运力欲发三掌,只见暗夜里,那人一双明目看着他,充满着自知必死的恐惧,但亦有倔强不肯求饶之意。罗有德嘿嘿冷笑,举起手掌道:“小子,你半夜潜进瀑布,想必你我来意相同。你应该知道我要什么。说,你是不是知道高骈的秘密?”
那人冷冷看着他,摇了摇头。
罗有德目中凶光顿闪,道:“好,不说我就打死你!在这儿打死个把人就像杀只鸡一样,谁都不会知道。不要说你,比你功夫好的人都死在了这儿,不是也没人知道?”
那人听见此话,身子蓦地一震,他身受内伤,语音微弱,但惊怖焦虑跃然而出:“你说的……是什么人?”
“自己到阎罗王那里去问!想和我抢宝,就是一个死字!”罗有德恶狠狠道,随即双掌横起,向那人天灵盖上劈下。
吕英自知必死,心中倒也一片澄明,映入她眼中的,是喷薄而下的瀑布,和那一大片美丽的蔷薇花。夜风中的蔷薇花传来缕缕甜美的香味,世界是如此温柔而美好,她的脑海中电光火石般的跃出这个念头:“我要找的是什么?找到了有什么意义?爹死在这上头,难道我又要死在这上头?”随即深深叹息一声,闭目待死。
突然,罗有德向后一仰,倒在水中。一条黑影风驰电掣般跃来,抱起吕英,带着她飞奔入林。他轻功上乘,吕英在他怀中如腾云驾雾一般。到了一片隐秘的树林,展昭将她置放于一块平整大石上,道:“吕英,你怎么样?”
吕英苦笑着揭开面纱,道:“你又救了我。”
“你的功夫比我想象的强得多。”展昭深邃的目光看着她,在月色下,闪烁着点点寒星。鹅颈山的形式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吕英是何来头,是敌是友,他一时也无法分辨,此刻看她脸色苍白神情委顿,也不宜追问,只是缓缓道:“受伤了没有?”
吕英点了点头,脸有痛苦之色:“我给他打了一掌,心里很难受。”
罗有德的七杀拳展昭领教过,如果不是内力能抗衡,非受内伤不可。他掏出怀中药盒,取出小还丹给吕英服下,道:“你护住命门,我为你运功疗伤。”
“不,”吕英急道:“运功疗伤,要耗费你真气,使不得。”
“我若不为你运功,受此七杀拳,五日之内性命难保。”
“萍水相逢,沈超,我不想承你的情。”她倔强道。
展昭淡淡一笑:“不是你承我的情,是你圆我的功德。见死不救,难道是武林中人的侠义所为?”
不容分说,他扶吕英坐起,双掌按住她后背心俞穴,道:“学过易筋经没有?”
吕英摇摇头,展昭道:“没关系,学武之人根基相通,现在我将易筋经口诀讲与你听,你按照修炼便是。”
他一字一字缓缓道来:
识得先天太极初,此处便是生身路。瞑目调息万缘空,
念念俱无归净土。气透通天彻地寒,无出无入一吸间。
海气滚滚浪千层,撞入北方坎水渡。河车逆运上昆仑,
白云朝顶生甘露。背后三关立刻开,金光射透生死户。
气走须弥顶上流,通天接引归神谷。水火升降此时求,
白虎锁入青龙窟。龙虑一会神气生,再运六六三十六。
三十六兮少人知,窍妙分明在坎离。颠倒配合妙通玄,
来似金刚去似绵。达摩留下修身药,上至泥丸下涌泉。
气至脐兮白鹤飞,倒像芦芽穿膝时。行往坐卧君须记,
精满神全气自回。神气足兮光不灭,又与诸家有分别。
吕英天资极为聪颖,一遍听过,又得他关键处指点当下了悟,只听展昭道:“最要紧的是记住一个空字,吕英,现在你心如晴天朗月,无一丝空翳,哪怕这肉身都不是属于你的。凝神于丹田,气走于须弥,自会精满身全。”
一股真气绵绵而来,吕英双膝盘坐,凝气精神,只觉全身说不出的舒服。疼痛渐渐消弭,心如朗月一片,大约半个时辰后,她吐出一口鲜血,血色鲜红,展昭慢慢收功,宁静浅笑道:“好了,再练上三次,你的伤可无虞了。明后日我再和你在此疗伤。”
吕英脸色绯红,轻声道:“谢谢。”
展昭又取出三颗九珍丸,道:“此中有人参,茯苓等大补的药材,对疗伤甚为有用。你先服下一颗,还有两颗,明后日疗伤后依次服下。”
吕英依言服了一颗,微笑道:“你的药倒是蛮多的,像是家里开了个医馆。”
展昭微微一笑,道:“你现在能告诉我,半夜里到此处来为了什么?”
“我不能说。”吕英收起笑容,道:“沈超,我的命是你救的,谢谢你。但你如果以此相要挟,我可以把命还给你。”她把药丸递给展昭:“给,你的东西。”
她倔强偏激的神情依稀让展昭深埋于心中的回忆渐渐浮起,也是这样固执而强硬的神情,也是这样骄傲而复杂的女子,终是在公堂上结束了性命。他深深一叹,道:“吕英,你既不愿说,沈某不会强逼,更不会以市恩相挟。人和人之间用不着算计得这么清,你看轻了沈某。”
说完,他掉头而去。吕英望着那月光下矫健而清瘦的背影,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是欢喜?是暗悔?是崇拜?是负疚?是敬仰?是失落?五味俱陈,恨不能痛哭一场,或长啸几声,她从来没有过如此滋味,像是一颗心掉了,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