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第六章
七
离开济宁的前一天，展昭拜访了老师袁一清。
还是那简朴的书院，还是那朗朗书声，还是有穿着襕衫拎着书箱的年轻人在树下执着书卷，阳光透过绿树照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是一清如水的纯真，眸中是理想和激情。他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坐在书院中，俊朗的脸上亦写满了憧憬。
袁师洪亮的声音在书院内回荡着：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他静静地听着，似乎看见袁师诚恳的对自己说：“熊飞，老师的意思是希望你参加科举考试进入仕途，这是学子应该走的道路，也是一条坦荡之路。学而优则仕，你的资质这么好，为什么要闯荡江湖？你们家世代读书，你父亲，你兄长都希望你走这条路。老师也把一生的学问都传授给了你，希望能够在你身上实现老师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你再考虑考虑。”
“老师，展昭跟随师父学成剑术，希望能够以自己的三尺青锋管尽天下不平之事，除暴安良，让弱者不再含冤莫白，也让恶人得到惩罚，天下太平，便是展昭所愿。而且，”他兴奋地说：“天下这么大，一定非常精彩。展昭想到处走走，也可结识些朋友。”
“孩子话！”袁师不屑的说：“什么江湖？乱七八糟的人心，你是胡说八道的传奇看多了，有这样荒谬的念头。想做什么侠客，侠客有什么好？立于庙堂之上不好吗？管尽天下不平之事？你管得尽吗？再说了，你父亲含冤入狱，孟师父想用自己的功夫营救他，他同意了吗？他相信的还是国朝的律法！”
“老师，正因为有仗势欺人的恶人，正因为有那么多官府管不到的事，展昭才想去闯荡江湖。老师，我的剑下能救得一命是一命，能救得一人是一人，能惩治一个坏人也是好的。我要让弱小的人相信天理昭昭，正义永在！”
“孩子话！孩子话！你以为你是荆轲，是豫让，还是聂政，郭解？你能改变什么？你救得一人，你走了，苦的还是苦，穷的还是穷。唯有站于庙堂之上，用自己的信念影响国朝，让圣上施以仁政，方才是天下的甘霖！方才让万千百姓受惠！”
学生休息的间歇，袁一清放下书卷，喝了一口清茶，展昭恭敬的走进来，施了一礼：“老师。”
“熊飞！”袁一清惊喜的放下茶盏，执着他的手：“是你！”
学生们好奇地看着展昭，袁一清刚要介绍，展昭蔼然道：“我们去老师的书房说话。”
一别十多年，当年那个眸中满是激情的少年，已近而立，越发的英姿勃发。花白头发的袁一清欣慰笑道：“好好，熊飞，你的大名，现在是如雷贯耳，老师一直对现在的学生说，老师最得意的门生，是展昭。可是他们不相信，不相信一个武官，学问这么好。不相信开封府的展大人，会是我教出来的？天下人看到的，唯有你的武功。”他有些失落的微微摇了摇头。
“展昭惭愧！”展昭郑重的跪拜袁一清，袁一清忙扶起他：“老师老了，别把老师的话放心上。熊飞，你没有辜负老师的教诲。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你是在——弘毅，弘扬的是正义，是公平，是公正。什么是仁，这就是仁！给人希望，给人光明，仁有孝、悌、忠、恕、礼、知、勇、恭、宽、信、敏、惠，熊飞，你都做到了。”
“老师！”展昭百味交集，亲手为袁一清奉茶：“当年展昭年少，凭着一股子劲执意要闯江湖，老师对展昭说，既然一定要做一名侠客，也不能做专诸豫让那样的，因为私恩私德而只问立场不问是非。唯有大心胸大光明才能救人于水火解民于倒悬。这几句话展昭不敢忘，也努力的按照老师教导展昭的方向去做。虽然艰难，但我心光明。”
袁一清满意的颌首笑道：“你在开封府的事，我听说了一些，把你传说得很厉害嘛！”
展昭淡淡一笑：“传闻不可信，不过是尽我心，尽我责，平常道而已。”
“尽心尽责。”袁一清慢慢的品味着这句话，微微点头，露出欣悦的笑容：“我知道我的学生，胸有大志，肩担道义，终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他又以父辈的慈爱看着展昭，十多年过去，这个年轻人有一股经过岁月淬炼的大气稳重，而且越发的英挺出色，这让袁一清欣慰喜悦，他指着窗外的景色笑道：“熊飞，杨柳依依，老师和你沿着河边走走。”
早春的天气，河边一行柳一行桃，姹紫嫣红，和暖的空气中，展昭伴随在老师身边，缓缓走着，似乎回到了学子时代，心中满是宁静和惬意。袁一清和蔼的问道：“熊飞，还记得孔夫子最快乐最自在的时刻吗？”
展昭微微一笑，轻轻抿了一下嘴，缓缓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他的目光变得很柔和，透过碧绿的柳条，好像看到了少年的自己如秀颀的树苗，和同窗们一起，坐在春日的绿地上，听着老师讲课。老师的学问，时而浩瀚如汪洋大海，惊涛拍岸一般袭来，时而潺潺如三月溪流，涓滴入心。在学问的世界里，精神的高度无可企及，这般的怡然……。
袁一清折柳而行，缓缓而吟诵：“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他停住脚步，望了望展昭，展昭蔼然一笑，接着诵道：“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袁一清高兴道：“李白的春日宴桃李园序，没有忘记，很好。你公务繁忙，今日吟诵此篇，是否找到一丝闲适？”
“与老师同吟，似乎回到青青学子时代。”展昭欣然道：“如不是时间有限，真想回到书院，再听老师教诲。”
袁一清感慨道：“老师也愿意啊，可是熊飞，你已经是高飞的鹰了。小小的书院承载不了你的天地了。守住青天，守住正义，方是你的道。”他慈爱的望着展昭：“只是公务之余，还得修心养性，学问一字，不进则退。”
“展昭谨记老师教导。”展昭长揖而拜，而后扶着老师在春日中慢行，和暖的空气中，碧绿明亮的柳色，老师慈祥平和的眼神，师生轻松的交谈，让他平静而惬意。从繁忙的公务中暂时抽身，远离了血与火，此处云淡风轻，芳意长新……。
八
小客栈房间的后面就是一片油菜花田，金黄色的油菜花在夜晚散发着芬芳，这不是馥郁的香气，唯有静极的心灵才能闻见。沈晗瞧见窗外满天星星，轻声惊呼道：“真美啊！”
“到外面去走走。”展昭建议。
于是在夜晚的油菜花田中，展昭抱着儿子，沈晗走在身边，三人在油菜花田中慢慢的行走。星星在天上发出璀璨的光芒，月光水一样的漫开，春虫在田地中呢喃着，泥土的芳香和油菜花的芳香层层濡染，他们被这温柔如梦的夜色包围着，连小小的展翼都安静的贴在父亲的胸膛中，倾听着天籁。
“大哥，如果时光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沈晗惆怅的说：“明日就要回汴梁了，又有案子在等着你，又要忙了。”她轻轻靠在展昭肩头，秀发上的清香在清新的空气中柔柔飘荡着：“如果我们老了，就找一片有着油菜花田的地方，住下来，就过过平淡的日子。你看书，舞剑，我做做家务，给人瞧瞧病。有空闲的时候，咱们就到处走走，看看山水，真好。”
她向往的闭上眼睛，甜甜的说：“那时我们都做爷爷奶奶了，有一大帮孙子孙女，大哥，你喜欢孙子还是孙女？”
“我喜欢女儿，像你一样可爱的女儿。”展昭微笑道。
“又来了，又想让人喊你爹啊？”沈晗嘟着嘴，然后笑道：“我喜欢孙女，有好多孙女就好了，我给她们梳小辫子，穿花衣服，可好看了。生个儿子就不能给他梳小辫儿。”
看着满天的星星，听着远方的狗吠，在这寂静的夜，慢慢走着，轻轻说着：“大哥，咱们老了会是什么样呢？会不会和天下所有的老人一样，头发白了，眼睛花了？你的手再也拿不动剑？我也会看不清书上的字？”
“有可能。”
“那你不再俊了？我也不好看了？不，咱们老了也是好看的爷爷奶奶。“
“你是天下最好看的老婆婆。”展昭温润笑道：“至少在展昭眼里。”
看着那澄澈眸中的星光，沈晗温柔的笑了：“那你也是天下最俊的老爷爷，反正在沈晗眼中。”
轻轻的叹息一声：“大哥，咱们一定要努力的活到老，晗晗守护着你，什么妖魔鬼怪都伤不到你。”
看着她虔诚的神色，一阵感动的热潮涌上展昭的心头，他轻轻握住沈晗的小手，煦然笑道：“沈女侠这么厉害？”
“就厉害。”沈晗甜甜笑道。
认真的看着星星的展翼忽然“咿咿呀呀”的叫唤了几声，沈晗逗着儿子笑道：“娘说得对吗？”
夜露瀼瀼，花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夜色中的沈晗格外的秀丽，就像一朵亭亭盛开的花。初为人母，更是增添了娇柔的风韵，风吹着她的秀发，如诗，又如画。她的唇边绽开着恬淡的笑容，这次故乡之行，从江南到鲁南，看遍了绿柳如烟，江花似火，来自故乡的亲情滋润着他们，濡染着他们，给了他们平静安谧的空间，特别是江南老宅的日子，那几天平常的小日子朴素而温情。三两杯淡酒，展昭亲手下厨做的菜，把酒话家常，丝丝的雨打湿了屋上的瓦，打湿了红烛昏罗帐，打湿了杏花红梨花白，让他们享受了浮生中珍贵的安谧和温柔。对于沈晗来说，远方的江南永远是母亲，丝丝杨柳丝丝雨，云窗雾阁，月光如水，永远深藏在心中。
携着手慢慢走着，花儿在夜色里轻轻吟唱，汴梁已近，展昭又将蓝衣换绛袍，然而这一刻，唯有温情如水，风斜燕子，莺语软花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