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第三十章
十五
季璜缓缓展开缚在信鸽脚环上的信,是耶律曦的亲笔,命令他立刻启动“风之使”,营救陈菊。
他蹙紧了眉,“风之使”是北辽埋伏在汴梁的暗哨,为北辽皇宫的大内高手。这许多年,“风之使”做了许多事,但都如一条暗流,在无人可见的黑夜四溅血的腥味,从没有浮出海面。他们是北辽的精英,也是北辽四散于汴梁的磷火,飘荡于荒野之中,睁着警惕而隐秘的眼睛,等待着季璜的一个个命令。
汴梁的上层是知道“风之使”的特殊地位的,但是耶律曦的命令是如此紧急,这是个无法周全的计划。季璜紧紧捏住信纸,静听着窗外风声,北风卷着落叶,敲打着纸窗,他的眉心越发深皱。这么多年,他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谨慎是他最大的特点,也是他在皇宫年复一年活下去的最大的护身符。但这一次,他闻到了危险的气息,这危险如同游离的利刃,把淡淡的血腥味在他鼻际萦绕,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辽国?一阵辛酸弥漫,他几乎掉了下泪来,但立刻冷静的克制住了。他在蜡烛上烧了信纸,然后披着黑色大氅,消失在汴梁的夜色里。
汴河的拐角处,有个无人的树林,他点燃了绿色的火焰,三明三暗,立刻有一条小船无声的驶来。船上的人戴着低低的斗笠,穿着灰色的布衫,悄步登上旱地,看到他,抱拳道:“大人。”
他微微颌首,来人是“飓风”,风之使的头目。刀条脸,精干的身材,看似木讷而精光四射的眼睛,显示着此人高深的功夫。季璜把耶律曦的命令和他说了,“飓风”虽然阴险深沉,但还是惊讶道:“劫狱?大人,时间这么短,胜算的可能性不大。”
季璜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但是,”他微微闭了眼,又睁开:“我们只是棋子。”
只是棋子,任多少荣誉,多少奖赏,但他们只是棋子——而且不是为了国家,只是为了王爷的女人,他们就要赴死。飓风心里是不甘的,可身为暗卫,不能质疑,不能抱怨,唯一的只能是执行。
他正待转身离去,季璜唤住他:“飓风,如果,如果事情失败了……?”
“属下等自我了断,绝不拖累大人。”飓风冷静的说,在他眼中看不出悲喜。
季璜不忍的点点头,又道:“如果失败,杀了陈菊!”
“杀了陈菊?”飓风讶道。
“是,这个女人知道太多,不能活着!”季璜果断的说。
他悄然离去,天色墨黑,连一丝月牙儿都没有。在这墨黑的苍穹,他仿佛不是他,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此孤独。这么多年,他孤独的行走在南朝,他不得不说,他已经被一些人所感动,被一些事所感动,他爱他的故国,但他也爱南朝的帝王。他爱北朝的百姓,但他也爱南朝的百姓。陈菊已经暴露,事情已经失败,他不能让她供出冷青是北朝王爷的孩子。他明白这将掀起两国的战火,而这个局面,他不忍看见。
夜里的露珠掉在他的脸上,他几乎发出颤抖的笑声。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个坏人嘛?是个吃里扒外的人?还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他到底是哪边的人?是北朝的还是南朝的?他压抑住笑声,却有滚滚的热泪流下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在很多年前,他就失去了自己,成为两个国家的影子。
在这寒冷的夜里,他手抓住土,跪了下来。这母亲一般的土地,承载了爱,恨,肮脏,热泪流到了土地中,他相信会流向那片丰腴的黑土地。
安全护送冷绪骸骨,进入戴楼门,已是深夜。守卫的士兵开了门,恭敬道:“展大人。”
展昭颌了颌首,手牵缰绳,望了望天色。今夜无星无月,格外萧瑟,有一丝微妙的不安的感觉,敏感的跃入了他的嗅觉。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也很神秘,是人本身的一种警觉,行走江湖时,这犀利的直觉挽救过他几次生命,而在刑侦生涯中,这突如其来的清晰的感觉,能让他发现罪犯,发现危险。他不能归之为经验,这是不可言说的。
他从马上跃下来,很仔细的观察了城楼,看到上面有走动的士兵的人影,道:“今晚值夜,警醒点,不能打瞌睡。”
“是,不会打瞌睡的。”士兵憨厚的说。
他又走到瓮城的门边,特意低头试了试城门,道:“上过油没有?”
“上过了,前日让张师傅特意来上的,城门开关起来都很顺滑。”
“好。”展昭点点头,半月前刚经过紧急情况的演习,在他喊到“十”之前,城楼上的士兵必须下来到位,他自信这是过关的。
冷大娘和冷轩被安置好后,他手捧装着冷绪腿骨的瓮走到包拯书房,交给包拯。包拯和言道:“展护卫,这一趟还顺利吗?”
“禀大人,还算顺利。”装腿骨的瓮他是选择最好的白色陶器,光泽的高贵至少能让冷大娘心安一点,仿若里面承载的清洁灵魂依旧在安静呼吸。郭敏也很周到,特意带着大小官员到了现场,郑重行了礼,请了高僧念经,地方最高长官的降临使冷大娘和冷轩多少有安慰和体面。郭敏的意思是启棺取骨让仵作做,这种事总是不太吉利,但他坚持亲自做。他的态度庄重,姿势轻柔而又慎重,捧着死者的腿骨,仿佛是捧着最可尊敬的亡友。他的温雅和谦恭让亡者的家属悲伤之余有了安慰,事情做得很圆满。
“辛苦你了,赶紧回家歇息吧,小鱼儿姑娘和孩子等着你。”包拯和言道:“这关口让你出差,待回去替老夫向小鱼儿姑娘陪个不是。”
“不,大人,今晚属下在府衙值夜。”
“时辰太晚了?怕惊醒了他们母子?”
“不是。”好看的剑眉蹙起来,英俊的脸上有沉思的阴影:“属下也说不清,总觉得心神不定,今晚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大人,此案背景太复杂,属下总觉得,有些人要行动。这个案子,不是普通的刑事案件。”
“这个本府已经想到了,已命人将她关押在重刑犯的西狱中,十五个衙役一班,再加上王朝马汉他们,十二个时辰轮流值班,不得懈怠。”
“属下再去看看。”他道。
西狱守卫紧密,王朝马汉佩着腰刀,端坐在两边,龛里的火熊熊的烧着,陈菊戴着重枷镣铐,颓然靠在墙上,是心如死灰的模样。
“展大人。”
他点点头,拉了拉牢门的大锁,看了陈菊一眼,然后道:“我睡在后衙,有事赶紧唤我。”
“是。”
“不能有一点疏忽,”他蹙眉道:“这个女人的背景很复杂。”
他听到了轻轻的讥讽的笑声,陈菊回过头,嘲讽的看着他:“怕了?把我关在这里头,到时候如何收场?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要敲锣打鼓的送我回去。我的青儿,或许以后是大辽的王子。”
“你这个疯女人少说点吧。”王朝喝道。
“陈菊,黄粱美梦,可以醒了。”展昭冷静道:“冷绪的骸骨,已经从雄州运过来了。冷青是谁的孩子,事实马上就要揭晓。”
“冷绪的骸骨?”陈菊惊怒交加:“你们,你们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让他在地下还不安静?”
“有你这样的老婆,他是活着死了都不能安心。”王朝讥笑道。
展昭已经离开,走到了台阶上,听到这话,回首看了看陈菊。她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展昭想到了一直想见亲娘的冷轩,深深叹了口气,稚子何辜。
这一夜,展昭和衣而睡,巨阙就放在一旁,他阖着眼,夜色弥漫,园子里的掉叶的梧桐夜风中飒飒作声,清冷月光透过格子窗棂,水般摇曳在房中的青砖地上。朦胧入梦,耳边仿佛传来儿啼声,蓦地醒过来,本能的往身侧摸去,却抱了个空,他哑然而笑,霜白的月色在寂静房中摇漾如水,这一刻,温情弥漫心间,薄唇不禁微勾,泛起一抹浅笑。
一阵尖锐的哨音,划破暗色长夜,他暗道不好,立刻拿起巨阙,火速往西南角狱所赶去。人声喧哗,刀剑撞击的铿锵之声将金属的颤音和震栗在血色的墨夜里传递,狱所的大门已经敞开,门口横倒着衙役的尸体,腰间的钥匙已被拽去,徒留下拴着钥匙的半段绳子……,哨子滚在一边,沾上了血迹和黄土,而里面冲出来的蒙面黑衣人,手里拽着陈菊,她的重枷已经被劈开,镣铐还缚着,很显然,她拖慢了劫狱者的速度。
拽着陈菊的劫狱者被其余几人精心安置在中间,外面是小小的圈子,七八人手持利刃,且战且退,王朝马汉率着一帮衙役拼尽全力力战,王朝肩部已经受伤,马汉发丝凌乱,但手中的腰刀还迅猛如闪电,刀光和劫狱者的武器相击发出铮亮的光芒,马汉拼力使出连环刀法,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攻向敌人,有两三敌人给他砍中腿部和肩部,王朝乘他砍中敌人肩部时,忍痛将手中利刃甩出,一人天灵盖掀掉半个,脓血四溅。
只听得一声狂喝,其中一人如大鸟狂飞,兔起鹘落,手掌猛向马汉天灵盖拍去。敌人力量极强,衙役困兽犹斗,王朝手中已无武器,眼看着这一掌来势凌厉,马汉前后受敌无可躲避,片刻就要命丧掌下,王朝惊怒唤道:“小心!”
巨阙如风,一剑将敌人钉于剑下。鲜血从敌人的胸口泉水般溅出,尸体扭动着,不甘心的睁着双眼。在他尘世的最后的目光,看到红衣人如漆黑长夜中的一道电光,看到那把长剑被他修长的手迅速拔起,还看到自己的鲜血和剑光同时泼洒。他最后一个想法是:“世上怎么有这么快的剑?”
余下六人迅速使了个眼色,围成一圈,脚步错落,处于五个方位,将陈菊和领头之人保护在中央。
“马汉,你助我!其余人先退!”展昭凝神望着对方,剑刃不停滴落鲜血,沉声道:“现在投降,可以饶得一命。”
“南侠展昭?”领头之人哑声道:“厉害!各为其主,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展昭冷然一笑:“地狱无门,咎由自取!”
手中剑光暴起,他已旋身而上,似亮夜中的星辰,剑气如水,大海一样平稳,这五人也是剑光错落,配合得天衣无缝,每一剑都狠且辣,领头之人剑法尤为精妙,剑气凛冽,如飞沙走石。六剑齐汇,前后夹攻,锋芒错落,分毫不错的攻向他胸口背心。
谁都没看清他是如何的乌靴轻点,立于这六剑交汇之顶点,他的那抹清淡而又略带狡黠的笑容,在月色下如少年一般的清澈。手中剑光一递,细长的锋刃从一人肋下穿过,清亮的声音平稳的响起:“上手铐!”
马汉取出镣铐,按上了黑衣人的双手,黑衣人懵懂的看着自己的肋下,不是致命的伤口,却足以让他失去行动力。他闹不清那把剑为什么这么快,他连光都没看见,但是紧接着,他看到了暗蓝色的光芒,一道小镖正中心脏。
镖光是从领头的黑衣人手中发出的,其余人等剑势并未减弱,仿佛死去的同类从未生存过。展昭心头一惊,这不是普通的杀手,这可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唯有他们,才会把生命炼成没有感情的刀和剑,才会对同类生命的消亡无动于衷。训练过程中,他们被抽离了情感和思想,唯有目标。
果然,如果同伴失去战斗力,便会被毫不犹豫的处死。展昭的剑划过第三个人,也为他挡住了射向他的钢镖。捏住幽蓝色的镖,剑光如雨中,他冷声相问:“都是人,你何必如此?”
领头人亦是声音冰冷:“没有人,只有任务。”
陈菊觳觫起来,领头人的残酷顿时使她意识到自己也只是他的“任务”,下一枚镖也许会刺向她的心脏,她颤声呼救:“展大人,救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