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第二十章
大雪纷飞,天地昏晦,站立于风雪之中的淡绿色身影,是傲霜的一抹淡淡春意。
周围人群陆续聚集,原先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不在少数,但听说是展昭的夫人,大多数都转为肃然,唯有几个被展昭教训过的地痞流氓发出窃窃的笑声,但很快后颈被人拎了起来,转首一看,是梁伯鑫。
登闻鼓院的小吏走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哪个作死的这么冷的早晨来敲登闻鼓?”急急的走出来,发现敲鼓的是快足月的孕妇,开出口就骂:“奶奶的,肚子里有娃娃,你还不消停,哪家的刁妇?”又挥了挥手,皱着眉道:“快回去,只当我老爷没听见。”
沈晗平静道:“官爷,我要见皇上,告御状。”
“你以为皇上是戏文里的?看你也是清清爽爽的好人家的女子,怎么这么不识相?是外地来的吧?有冤情,去开封府门口击鸣冤鼓,开封府没有管不了的冤情。去吧,去吧。”小吏朝外挥着手。
“开封府管不了。我家夫君就是开封府的,被皇上关进了大理寺。击鼓鸣冤,告的就是皇上。”她庄容道。
平平静静的语气,却在人群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告的是皇上,这展夫人胆子也忒大了!小吏也震惊了,夫君是开封府的,告的是皇上,莫非是——?但看这女子好是年轻秀丽,恬恬淡淡的模样,不像是武官的夫人。他正在猜测,周围已有嘈杂的声音:“这是展夫人!”
“为救展大人而来!”
“世道黑啊,连展夫人也只能来击鼓,看来包大人也没办法。”
小吏呆了一呆,向着宫内奔去,不一会儿,掌管登闻鼓院的五品官吏陶亦然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四十岁模样的文秀男子,端正的脸上是看似平淡的眼神。他缓步至前,打量沈晗与展兰。沈晗穿着淡绿色的棉袄,湖绿长裙,清丽白皙的脸庞上嵌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明澈双眸,娇小柔美。展兰静静的依着沈晗,虽然腼腆,但也没有胆怯。陶亦然点了点头,道:“展夫人击的登闻鼓?”
“是的,大人。”她宁静的望着陶亦然。
“展夫人,击登闻鼓诉冤是大事,如事实不符,要杖打八十。”陶亦然闪过不忍之色:“性命相搏,展夫人想明白了没有?”
一听若不成功要杖打八十,周围的百姓都惊呆了,有几个妇女都惊慌的在旁道:“展夫人,这鼓还是不要击了,八十杖下去,哪有命在?”
“大人,后果我知道的。”沈晗镇静地说:“性命相博,我愿意。”
陶亦然深深的看她一眼,随后拱了拱手,道:“展夫人稍待,待本官进去禀报皇上。”
今日的朝会是在紫宸殿举行,百官聚集。高深的大殿中,赵祯端坐在龙椅中,耐烦的听着满朝朱紫的奏疏。国朝看似四海升平,其实亦有暗流汹涌,北辽貌似安定,却不时会有小捣鼓,边境也常有令人烦恼的骚扰和冲突。西夏更是猖獗,好水川一战国朝惨败后,夏人嚣张气焰更甚,有情报说他们要取统万城。如果交战,这又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战争。外忧未除,内患也存。庞大的军费开销,各地的水旱灾不断,这些都是帝国忧心的事。他眉心紧蹙,听取着重臣们的汇报,这些事一时都无法解决,只能缓着来。作为天子,他自认也尽心尽力,修身以德,养民以惠,每日一睁眼就面临着处理数不尽的朝事。在很大程度上,他也放弃了个人的情感,爱好,一切都为着国事着想。性格上的优柔寡断并没妨碍他成为一名仁慈宽和的明君。但此刻有一桩急事在他心头盘绕着,他把眼光瞥向夏竦。
夏竦立刻领会了,手持笏板站出来,恭谨道:“禀皇上,臣夏竦有事要奏。”
赵祯立刻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道:“夏卿请说。”
夏竦清了清嗓子,道:“皇上,皇子青由开封府从民间觅得,已证实为皇上亲子。臣以为龙脉已定,天下大安,早定太子,是为大吉。澶渊之盟后,北辽虽和我朝互不侵犯,但觊觎之心犹存;西夏更是狼子野心,与我朝战火不断。外患不断之日,嗣君早定,宣告天下,也好让外夷臣服,四海升平。”
赵祯满意地微笑了,他的老师固然在人品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他也心知肚明,甚至在私德上夏竦也是不堪为君子的。但是夏竦知道他想什么,并且清楚的了解他要达到的目的,有些事他不好说,但是夏竦能为他说,这让他舒坦啊。他也明白,包拯,范仲淹,吴育人品高洁,正直无私,但是他们的一切都从国家朝廷出发,都从大是大非出发。有时候,他们甚至忘了他赵祯也是有些七情六欲的人,但是夏竦知道。这一点,夏竦比他们多了人情味。所以说,庙堂上要有包拯,范仲淹,吴育之类的堂堂君子,也要有夏竦,贾昌朝之类让他感到窝心的人物。当然,该用谁,怎么用,怎么平衡,怎么调和,他肚子里都明白。
“也是,”他不急不慢道:“定了储君,也好让这些蛮夷们消停消停。”他故意调侃道:“这个北辽使者每次进谏,都把他们家的皇子名字在朕的面前报一遍,说谁谁谁问候朕,气人得很。这一次,朕也能说了,朕和皇太子问候北辽君主安。”
他自己笑了几声,但是很快发现附和他的只有少数几个大臣,其余静默无声,这让他多少感到有些无趣。
“皇上,臣有本要奏。”包拯手持笏板也站了出来,望着这黑面肃然的老臣,他心里一个咯噔,但又不能不让包拯说,只能淡淡道:“包卿请说。”
“皇上,皇子青非由开封府访得,也非由开封府送入宫中。当时臣在庐州料理嫂娘后事,是钱大人暂时署理事务,皇子青送入宫中,也是钱大人不顾展护卫的反对,一意孤行之举!”
听得此言,钱明逸涨红了脸,低着头不敢作声,赵祯略弯了弯嘴角,漠然道:“谁送进来的也不是顶要紧的,这些话,包卿就别说了。”
“老臣非为开封府清誉,而为大宋龙脉!皇子青疑窦甚多,皇上不宜此时立嗣,请皇上给开封府时间,让开封府查明皇子青的来龙去脉!”包拯恳切言道。
“不要说了!”赵祯终于忍不住怒气,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厉声道:“开封府的人一个个都是这样,以为自己很了不起?都管到我赵家的家务事来了?谁给你们的权力?包拯,展昭还关在大理寺的狱中,朕不是不能杀他!也不是不能罢你的官!朕给你的权力,朕也能收回!”
包拯毫不畏惧,脱下官帽,跪道:“皇上纵然把包拯粉身碎骨,包拯还是要说,龙脉有疑!”
“你——!”赵祯气得哆嗦,戟指道:“你个包黑子,还真是,真是……!”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吴育已跟着跪了下来,声音洪亮道:“臣附议包大人,天子无家事,唯有国事。”
紧接着,文彦博跪了下来,陈执中跪了下来,韩琦跪了下来,司马光跪了下来。满朝文武,大半都跪了下来,黑压压的一殿。赵祯气愤而又无奈道:“你们,你们,你们要朕怎么样?你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儿子,朕也要自己的亲生儿子,亲生儿子!懂不懂,懂不懂?”
激动之下,他不由目中微微含泪,朝臣们静默了。这是赵祯第一次在朝堂上泄露自己的真感情,他一向是冷静自持的,也是宽柔缓和的。有时候朝臣说话过分,态度激烈,他也都能宽宥。但在这一刻,他们看到了那个深藏在他心中的渴望儿子的父亲,他颓然的坐在龙椅上,头微微地垂着,带着几分懊丧和软弱,这让他们从心底同情他们的皇帝,皇帝也是人啊。
“朕的母亲,朕唤了她二十多年的母后,你们说,她是假的。朕的儿子,欢天喜地来到朕身边,你们又说,他是假的。你们可知,朕教他读书,和他嬉戏,那股来自血缘的亲情欢喜,和你们的父子天伦一般无二。朕认定这就是朕的儿子。可是,每一次朕的真情付出,你们都说,这是虚幻,这是虚假。众位爱卿,朕真的不明白,朕是幸福,还是不幸?朕至贵至高,却付出了寻常人随处可得的自由。朕做每一件事,都牢记着这肩上担着国家和责任,每一步都临渊履冰,可是,朕也是个人,是个人啊!”他疲惫的拍着龙椅道:“朕为国家而生,朕努力不负国朝,有多少痛苦,朕自己默默消融。可是,你们,是不是能让朕也快乐一回?满足一回?”
满朝死寂,站在一旁伺候的季璜和老太监陈琳也是热泪盈眶。陈琳虽然老迈,但还坚持着服侍赵祯,这是他从小抱大的孩子,他不舍得啊。而季璜,内心深处也对赵祯有着深厚的感情,撇开国与国之间的利益,他在心中,是深深爱护着他在青年时就伺候的皇帝。
陶亦然进来时,正遇上这一幕,他忐忑的悄步进来,跪禀道:“禀皇上,殿前副指挥使,御前三品带刀护卫展昭妻子击登闻鼓鸣冤,请皇上圣裁。”
展昭的妻子击登闻鼓鸣冤?陶亦然并不响亮的声音像在殿内刮进了一阵飓风,满朝文武顿时死寂,连赵祯也甚感惊讶,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喃喃的疑惑道:“展昭的妻子……击登闻鼓?”
“是。”陶亦然跪地重复道:“殿前副指挥使,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妻子击登闻鼓告状,请天子圣裁。”
赵祯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将目光转向大理寺丞杜曾,道:“杜曾,展夫人莫非告的是你?”
杜曾哭笑不得,展昭是皇帝盛怒之下执意要关押进大理寺的,与他杜曾何干?但是皇帝点了他的名,他只能站出来,跪禀道:“皇上,大理寺一直很尊重展大人,对展大人的审讯是由夏大人主持的,并未对展大人用刑。展夫人……应该不会对老臣不满。”
“这是什么事?”赵祯轻轻嘀咕了一句:“不是笑话嘛?开封府的家属击鼓告状……。”他似乎看到了包拯锐利的目光,不由微微低了下头,又清了清嗓子道:“陶亦然,展昭的妻子告的是谁?要朕——怎么为她做主?”
陶亦然踌躇了一下,镇静道:“皇上,展夫人告的是您。”
“告的是朕?”赵祯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尚在惊愕之中,夏竦已站了出来,阴冷道:“这是大不敬!皇上请下旨,将此刁妇杖打八十,以儆效尤,让天下人都来看看忤逆皇上的下场!”
“错!”韩琦也站了出来,行礼过后,冷冷看着夏竦道:“夏大人,如杖打展夫人,天下人恐怕是心为之寒,齿为之冷。想展护卫忠心为国,赤胆为民,和夫人却落得如此下场,此后谁敢再为国家效力?皇上以仁德治天下,夏大人此策,是维护天子英名还是别有用心?”
包拯愤然作色道:“皇上,十一年前,皇上亲将展昭借调开封府。多年来,展昭是臣为之倚重的左臂右膀。他不仅武艺超群,且为人之正义忠厚,他的人品皇上应该是了解的。老臣不明白的是,皇上为何仅凭证人的一次或许是包藏祸心的指证就将展护卫羁押大理寺?而且苦苦相逼幕后受谁指使?为何避重就轻,不将此案细查,却去追究人事纠纷?皇上,案情停滞于此,展护卫沉冤难雪,展夫人才无奈以临产之身亲击登闻鼓,她不告皇上还能告谁?皇上难道不觉得这是展护卫的悲哀,展夫人的悲哀,也是开封府的悲哀,律法的悲哀吗?展夫人还未面君,竟有人提出要将她杖打八十?老臣要问的是,人心还在?天理何在?若当真要此,老臣今日唯有撞死在紫宸殿上,来护得她母子性命!”
包拯越说越激动,脱下纱帽,花白鬓发不断颤动,边上的文彦博吴育等马上站出来劝解,连贾昌朝也只能言不由衷的附和了几句包拯。面对包拯犀利的诘问,赵祯满脸通红,道:“宣展夫人上殿!”又好声好气对包拯道:“包卿,朕并未说什么,包卿何必如此激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