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第三章
暮色已扬,昏睡中,尚如蕙感到有调羹凑近她的唇,她迷茫的睁开双眸,却见陈菊拿着药碗,低垂眸,唇边有古怪的笑意,正喂给她喝褐色的药汁。
她顿时惊恐,挣扎着避开药碗,用尽全身力气喊道:“璧儿,璧儿!”
“这儿鬼都没有一个。”陈菊慢慢的说,慢慢的舀着药汁,药汁的苦味在室内蒸腾,灯火下有晶亮的涟漪:“淑妃,就我来伺候您。”
“不,不……!”她恐惧的往后退,支持着身体,枯瘦的手臂摸上床背,回避着药汁,喘息道:“这是毒药,毒药……。”
陈菊柔媚的笑道:“淑妃病糊涂了,我怎么会给淑妃吃毒药呢?来,乖乖的喝药,这药……”她怪异的笑道:“会让你开心的,会让你永远离开是非之地,到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她放下药碗,搁在小几上,头微微上扬,泛起一个貌似天真的微笑:“但是淑妃好像去不了太好的地方,你手上沾血,会不会下地狱呢?”黑夜中,她的声音带着凛冽的寒意:“地狱的门已经为你所开,淑妃,有没有看到烈火在燃烧,有没有看到恶鬼已经缚住你的手?”
尚如蕙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会一跃而起,蹒跚着欲逃出房间,却被她一把拉住,她颤栗着被她推倒在地上,看着陈菊,发不出声音,陈菊抚摸着她的手臂,满是怜惜而遗憾的表情:“这是尚娘子的冰肌玉肤吗?怎么像个枯树枝一样?我记得十年前的尚娘子,就像花儿似的,无论站在哪儿,都是人尖尖。官家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尚娘子到哪儿,官家的目光就到哪儿。可我现在看到了什么?这个人,枯黄的头发,瘦得像个鬼似的,只剩下两个眼睛是活的。这人,到底是尚娘子还是骷髅?”
今日逃不过她的魔爪,尚如蕙反倒镇静下来,从牙缝里挤出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尚娘子,我替我的孩儿问候你。你还记得我的孩儿吗?他那么弱小,就像一个小芽芽一样,他想到这个世界上来。他原本可以穿上小小的龙袍,带上小小的白玉冠,他有世上最高贵最慈爱的父亲,还有最最疼他的母亲。他是一个小皇子,一定长得又秀气又美好,就像他的父皇。”成串的眼泪从陈菊的眸中流出,她依旧带着微笑:“但是他连阳光都没看见,就被尚娘子永远送入了黑暗中。尚娘子,你那时艳冠六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郭皇后都被你所驱赶,你为何难为一个卑微的宫女,难为一个小孩子?”
尚如蕙别转脸,冷冷道:“不要脸的狐媚子,在章献太后的宫里勾引皇上。这样低贱的出身,也想飞上高枝?”她剧烈的咳嗽,背抵着墙,道:“谁知你肚子里,是谁的——贱种?”
陈菊狠狠道:“这宫里除了皇上,有谁能让我怀孕?难道是没有子孙根的中贵人?你这毒妇,恶妇!我一回宫见到你,就很高兴,看到你的花容月貌,变成了这个丑样子,我知道死去的孩儿在为我复仇,他没有一天放过你是不是?你吃饭时他跟着你,你睡觉时他跟着你。他让你食不安,寝不宁。我的孩子多乖,多听妈妈的话。这九年来,我每一夜都对他说,孩子,去找尚如蕙,盯住她,不要放过她,看,他做到了!”
这冰一样的语言,使尚如蕙战栗,她在黑暗中顾盼着,仿佛看到那小小的复仇婴灵,静静的看着她。在生命的最终时刻,她明白了,这世上,因果报应谁都逃不了。死亡的门已经开了,她反而镇定下来,冷冷道:“你带来的孩子,是假的。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
“是假的。”陈菊满不在乎的说:“他是我的骨肉,但不是官家的。但是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了,你不敢说。你杀死过真的皇子,你敢说他是假的吗?说出真相,活着的时候,你逃不过死罪。就是死了,你也要化骨扬灰。”她微笑道:“当然,等我当了太后,我会把你的尸骨扒出来,扔到乱坟岗的。你暂时可以在后妃的寝陵中安睡几十年。尚如蕙,我待你不薄了。”
尚如蕙冷笑道:“你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好,陈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作恶的人,谁都逃不过。冥冥中……自有眼睛。我要死了,幽冥的路我已看见,但是,你也快了,别得意。”
陈菊突然一阵慌乱,她把药碗往前凑了凑,恶狠狠道:“喝下去!”
就是没有这碗毒药,尚如蕙也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她苦涩笑道,也好,恩恩怨怨终于有了结,她漠然接过碗,道:“我自己喝。陈菊,不免一死,给我最后的尊严。”
她恨了十年的女人,如今终于在她手中死亡,但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迸发出无惧的美丽和高贵,陈菊一时怔愣,眼看着她接过药碗,坦然喝了下去。
死前的挣扎和剧痛,让尚如蕙痛苦的扭曲身体,在地板上翻滚,蜿蜒过一道道血迹,就如当年她痛苦的流产。陈菊快意的看着这一幕,欣赏着尚如蕙的死亡,却不妨她翻滚到她的脚边,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抱出了她的裙子,剧痛使尚如蕙要抓住什么撕扯。陈菊看着她发红的眼珠,恐惧的往后退,却被她带倒,也坐到了地上。尚如蕙步步紧逼她,唇边流着血,向她艰难地爬行过来。陈菊以手支撑,寒战着后退到门边。爬行了几步,尚如蕙终于停止了蠕动,她死了。
陈菊呆呆的看着,像是做梦一般。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发出一连串畅快的笑声,又怔怔落下泪来:“孩子,娘终于给你报仇了,你放心的走吧,投个好人家,再不要到帝王家。”
“陈娘子。”门口有不含温度的声音,她蓦地一惊,回首,季璜站在门口,冷静看着她。
她战栗着,颤抖着道:“季都知。”
她不知季璜真实身份,但知季璜对她有善意,隐隐觉得几件大事,都是季璜暗中帮她。可如今尚如蕙尸身就躺在面前,她怎可逃脱杀人大罪?她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惊惶的看着季璜。
季璜镇定将尚如蕙尸身抱起,置于榻上,看到铜盆里还有半盆残水,将手巾浸湿,擦去她残存血迹,又将眼眸合上,检查她尸身,发现手中握有布缕,再一细看,是陈菊红裙撕下的边幅。他向陈菊道:“陈娘子把裙子换了。”随后不露声色将尚如蕙手中布缕团成一团,放在炭盆中烧了。
魏璧儿从外面进来,见到此种情景,大惊失色,立刻冲到尚如蕙面前,欲要痛哭失声,一双俏目带着愤恨,直视陈菊,却听季璜慢慢道:“璧儿,尚淑妃已薨,她生前很喜欢你,留下遗言,让你伴随至地下,你可愿意?”
魏璧儿手足冰凉,惊慌失措,不停叩首:“季都知饶命,季都知饶命!”
季璜唇边有淡淡笑意:“璧儿是老夫看着长大的,老夫也不愿意你走上不归路。但是怕你悲痛失常,胡说八道。”
“奴婢不敢,奴婢绝不会!尚娘子缠绵病榻已久,如今寿终正寝,奴婢愿为尚娘子守陵,永不回宫!”魏璧儿泣道。
“是个聪明孩子。”季璜满意道:“孩子,言多必失,老夫听说你前些日子患了喉疾,可是好了?”
魏璧儿亦是玲珑剔透之人,听到季璜这么说,马上知道季璜暗示她终生沉默方能保得一命,立即以手指喉,呃呃作声,再不发一句语言。
季璜微微点头,道:“给尚娘子换衣服吧。”随后面带悲痛之色,走到蕙馥阁外,沉重宣布:“尚淑妃——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