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第四十一章
雪后初晴,阳光照射在腊梅树上,蜜黄的磐口梅花染了一层透明的阳光,幽香盈盈,整个展府都浮动着这如若有若无的隐隐的香味,厨房中的沈晗却闻不到,糕的蒸汽白雾一般的笼罩了灶头,满屋子都是醇厚,绵长的香味。心莲麻利的把蒸屉从灶头上端下来,揭开蒸笼,做好的糕,又白又香,她用筷子夹起一块,小心的放在碗中,递给沈晗:“小鱼儿,你尝尝味道?”
沈晗咬下一小口,细细的咀嚼,随后,微微蹙眉道:“心莲姐,还是不行,粒子太粗,味道还有些苦。最大的问题是,现在吃着还行,可是路上怎么带?要是冷了,吃下去胃又得痛。我是想,这糕要是放冷了,也能像干点心一样吃。而且,用热水一冲,就是米糊糊一样的,大哥带着方便。”
她翻遍医书,想做出既是养胃又能携带方便的点心,展昭三天两头的出差,她最担心的就是他的胃。路上食宿,多半是风餐露宿,马马虎虎的解决。苦思冥想,她找出了几味药材,茯苓,山药,芡实等,可是做了两次都失败,药材的用量,她是严格按照医书配制的,可实际做出来,口感总是逊色。而且最大的难题,是难以保存。
心莲纳闷道:“用面粉蒸不行,用米粉怎么也不行呢?这可是新鲜的大米,我让掌柜的现碾的。奇怪,山药蒸了,明明很香,可是怎么一搁在这糕里就不行?还有这芡实也是,小鱼儿,你说这芡实干蒸也不是,煮也不是,可是愁死人。”
“我再想想。”沈晗又尝了尝糕,道:“小时候,咱们那边的新鲜芡实,煮汤煮粥都好吃,可是不晒成干,又不能保存。心莲姐别急,万事只要用心,我再翻翻古书,或许能找到这做糕点的方式。龙津桥那儿,有一家糕点铺子,做的糕挺有名的,我去请教请教。”
心莲笑道:“掌柜的能轻易教你?这老铺子,传媳不传女,还能传给你这个外人?”
“心诚则灵,我又不另开个糕点铺子,为着我家大哥,我诚心诚意去,准把人家给感动了。”沈晗恬柔笑道。
心莲将糕盛放在盘子里,放在硬木的八仙桌上,笑道:“今晚又得吃糕,可把侄小姐给吃怕了。她婶娘要是还想不出这做糕的法子,咱们是早上吃糕,中午吃糕,晚上又吃糕。我要是把这糕往桌上一搁,侄小姐皱眉的样子,我现在都好像瞧见了。小鱼儿啊,你把我们都当试吃的,做失败了咱们吃,做好了展大人吃。”
沈晗一听,格格笑个不停,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要是做好了,大哥准夸我,咱们家娘子怎么这么聪明?可谁知道,嫂嫂,兰儿,心莲姐,王伯,都要吃了半个糕点铺子的糕了。嫂嫂今晚准说,弟妹,又是糕啊……。”她越想越好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心莲也给她惹得合不拢嘴,勉强止住笑:“好了,这要当娘的人了,还是这般疯,再笑,肚子里的娃娃都要笑出来了。”
“老远就听见展夫人的笑声了。”君泽先生和宁儿,由展大嫂陪着,带着慈祥的笑意,走进了厨房。沈晗惊喜道:“君泽先生,宁儿,你们怎么来了?这大雪天,路可不好走。”
“大家都惦记你啊。”君泽先生笑道:“展夫人不来,慈幼局好像少了些什么,听不见你的笑声,老夫心头也空落落的。”他又用长辈对疼爱的小辈的关切的语气道:“不在房间歇着,怎么倒是上厨房来了?”
沈晗赧然的拍拍手,上面还沾着些许面粉,道:“君泽先生,宁儿,快上前面厅里坐。”
“这儿挺好,就在这儿坐坐。”君泽先生随意的坐在桌前的长条凳上,环视着厨房。厨房的物品摆放有序,井井有条,灶头餐具都很清爽干净,能看出主妇的贤惠能干,他看见了桌上新做好的糕,亲切的笑道:“展夫人一手的面粉,就在做这糕?”又向展大嫂道:“夫人,展夫人很能干的,我们都吃过她做的点心,比外面卖的都好吃。”
沈晗羞涩的说:“是心莲姐做的多。”她忽然想起什么,将筷子放在君泽先生和宁儿手里:“君泽先生,宁儿,你们尝尝这糕,味道怎么样?”
心莲一看沈晗又开始为她的糕征询意见,忍不住偷笑,展大嫂也有些尴尬,沈晗这糕味道确实不怎么样,她却是着了魔一般,这几天都泡在厨房中,就在研究做糕。一天要做几蒸笼,让大家闻到糕的味道就头大。在展大嫂的眼中,君泽先生是德高望重的长者,有头有脸的士绅,没想到沈晗也是这般无拘无束的自在。
君泽先生认真的吃了一块,沈晗期待的看着他,道:“君泽先生,味道怎么样?”
“还好,还好。”味道真的不怎么样,药材是微苦的,又不放糖,怎么能好?君泽先生为了不扫沈晗的兴,比较委婉的表达。宁儿却直率道:“有点苦,涩涩的。”
“那就是又苦又涩了。”沈晗失望道:“怪不得大家都不爱吃。”
“细细咀嚼,有股香味,蛮不错的。”君泽先生慈爱的微笑道,忽想起了什么,问道:“是做给展大人吃的?”
“嗯。”沈晗刚才的欢悦一扫而空,转为淡淡的气馁:“怎么也做不好。”
“慢慢来。”君泽先生温和的安慰:“这个心才是最重要的。”又笑道:“老夫今日和宁儿前来,还带着孩子们的心意。展夫人,孩子们都想着你,念着你,所以雪一停,我和宁儿就一定要来看你了,否则,应付不了这些小把戏啊。”
君泽先生从随身的布囊中取出了孩子们给她的礼物,她惊喜的一样样看过来。有他们画的画,做的小手工,或是一个稚拙的小荷包,或是一个可爱的香囊,她喜欢极了,猜着是哪个小朋友做的,看到一个木头做的小猫咪,更是爱不释手。这只小猫雕刻中虽还带着三分朴拙,但是奕奕神气。气昂昂的蹲着,两只猫耳朵雄赳赳的竖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直视前方,眼神又天真又机敏。还涂了一层褐色的漆,越发鲜明生动。
“是阿启做的,这孩子,话少,但是手巧。他父亲被害一案,展大人把凶手缉获了,他记得展大人的好。”君泽先生道。
“阿启其实很懂事的,”沈晗抚摸着木头猫,柔柔道:“谁好谁坏,他心里都知道,热着呢。”她情不自禁的吻了吻小猫咪,笑道:“这眼神还真的有些像大哥,嗯,猫耳朵竖起来,更像了,好似嗖的一下,就要窜出去了。”
君泽先生看着她俏皮活泼的模样,蔼然笑道:“展夫人还像个孩子。”
展大嫂微窘道:“我这个弟妹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孩子气得很。”
“赤子之心,浑若天籁。”君泽先生微笑道。
心莲给君泽先生和宁儿端上煎茶,看着沈晗,打趣道:“赶明儿,把孩子生下来,展大人一下成为两个孩子的爹,大女儿,小儿子。”
沈晗耸着鼻子道:“谁说的?我才是两个孩子的娘,大儿子,小儿子。”
大家都笑了,心莲笑道:“又说胡话。”
“你们说的就是正经话了?”沈晗不服气道:“世上哪有这么多正经话?闷都让人闷死了。”
“好好好,”心莲柔软的笑道:“你这张嘴啊,我可说不过你,要是夕颜在,还能和你辩一辩。”
气氛轻松,温馨,君泽先生喝了两盏茶,道:“好了,我也该回去了,展夫人,好好休息,过些时候,老夫和宁儿再来看望你。”
沈晗调皮地说:“那时候,我的糕一定做出来了,请君泽先生和宁儿吃糕。”
“好好。”君泽先生慈祥的笑着。
“一定好吃的。”沈晗怕君泽先生不相信,着急的又加了一句。
“好吃的,好吃的。”君泽先生温蔼的笑道,就像父亲对宠溺的女儿一般。
沈晗站在雪地里的梅花树下,扬手向他们道别。她身着淡绿色的绣银色花枝的棉袄,同色的布裙,笑容娟秀美好,阳光在她美丽的眸中闪耀,如湖水中闪烁的点点阳光,年轻秀美的她,脸上有润泽娇柔的光芒,满足,安详,幸福的神情,使得莹莹白雪,幽香梅花,都有了暖意。
沈姐姐真美。在宁儿安静的世界中,美都是静态的,或是一钩新月,或是一抹淡云,或是一株梅花。女性的美,他才知晓,也能如一幅画,宜动宜静,宜喜宜嗔,可娇柔慧黠,也可恬淡静谧,还可有不让须眉的坚强柔韧。但是最美的画笔,画不出她的灵动,丰富。是依依江南水,还是姣姣江上月?是幽幽涧边兰,还是磊磊山中石?尽他一生,再未见此等奇女子。
午后的阳光,从南窗泼洒进来,照得屋里暖暖的,沈晗最爱这时的小憩,窝在晒得香香的被窝里,做一个短暂却美好的梦。梦里的她,新月般的嘴唇微弯,流露着甜蜜的笑容,展昭坐在床边,疼爱的注视着妻子,看到妻子的笑容,仿佛疲惫、病痛都减轻了许多,他不忍唤醒她,忍受着剧烈的头痛,静静的陪着妻子坐了一会儿,方轻轻在她耳边轻唤数声。
沈晗朦朦胧胧的睁开睡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看到身旁那抹红色,方才清醒,欣喜地唤道:“大哥,你怎么回来了?吃了饭吗?”
“吃了。”展昭温润的说:“慢慢起来,不要急。”
午后的阳光还很明亮,光线通透的照在展昭脸颊上,他的苍白,憔悴清晰的呈现在沈晗面前,沈晗赶紧直起身子,用手去摸他的额,滚烫,她焦急的道:“大哥,你在发烧,还是高烧。”
“没事的,”展昭温和的微笑道:“晗晗,大哥要去雄州出趟差,来回要五六天……。”话音未落,便被一阵急促的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苍白的脸颊顿时咳得通红。沈晗急得来不及披衣,穿着中衣,就站在地上为他捶背。即使官服里面穿着薄棉的中衣,依旧能触摸到他瘦削的肩胛骨,沈晗轻轻的为他拍背,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心痛的轻声道:“这些日子,忙成什么样了?发着烧,怎么去雄州呢?”
看到妻子穿着中衣,展昭示意她先把衣服穿上,待到那阵剧烈的咳嗽缓下来,他低声道:“晗晗,先吃两贴药压一压。”
沈晗知道,他说到要压一压烧,定是十分难受。看他坐着,身上分明一阵阵在发冷,虽然强撑着,但神情还是十分委顿,发着这样的高烧,走回来都是奇迹。她忙稍稍整理了被子,道:“快躺下,我马上下去煎药。”
展昭摆了摆手:“不能躺,我在桌上伏一伏。你将我行李整理一下。”
他浑身骨头酸痛,怕躺下去,短时间内起不了床。案情如火,韩子瑜的命握在他手中,偏偏这时又发高烧,他心急如焚,想让妻子用药把烧压一压,就赶紧起程。
“你还不躺?全身都在发抖,展大人!”沈晗不由分说,也不顾自己八个月的身孕,跪在地上为他脱靴子。
“晗晗……,”滚烫的手心,轻轻抚过她乌黑的长发,布满血丝的眸中,蕴含着坚执和丝丝柔情,沙哑的嗓音中虽有负疚,但更多的是坚持:“大哥时间很紧,实在不能睡。”
“大哥,”泪珠从沈晗的眸中滚落,她扶着床沿站起来,将他的双手轻轻合在自己掌中,哀切的恳求道:“发着这么高的烧,无论如何得睡一下,就睡半个时辰好不好?半个时辰后,晗晗一定唤你。”
妻子的哀求,柔情,让他不忍。而且现在头晕目眩,感觉整个人是飘的,他终于点了点头,在妻子的扶持,伺候下,躺在了被中。
这一躺下去,如他估计的那样,果然是没有力气起来。整个人似乎被什么重物压着,眼皮都抬不起,眼前朦朦胧胧的出现一些模糊的人物,有时是韩子瑜,有时是夏竦,有时是钱明逸,有时是赵祯。他的弦紧紧绷着,蹙着眉,薄唇蠕动着,模模糊糊的唤道:“皇上,十天,十天……。”
“大哥,大哥。”温柔的小手抚上他的额头,一勺勺苦涩的药汁喂了下去,他迷迷糊糊的喝着,忽然想起什么,虽然低弱但是急切:“晗晗,半个时辰到了吗?”
沈晗为难的不知如何回答,已经是一个时辰了,看他烧得这样厉害,她不忍唤醒。看着他疲乏却焦灼的眼神,她轻轻点了点头:“到了。”
他握着她的手,想借把力坐起来,但是终究徒劳,雪地一夜,风寒沁骨,这一场高烧非比寻常。他焦急的道:“晗晗,扶……大哥起来。”
“大哥,不能啊,”沈晗哀切着急的看着他,眸中泪意盈盈:“这样的高烧,你不能去雄州,命要丢在路上的。”
“带好药,我路上喝。”他坚持道:“快扶我起来。”
“我不扶!”沈晗心痛的,倔强的说:“这样子高的烧,你怎么骑马?药在路上喝,你会喝吗?你一个人走,这样子我怎么放心?大哥,求求你,明儿个再走。我保证,保证今晚将你的烧退下来。”
“人命关天。”展昭自己硬撑着坐起来,揭开被子,摇摇晃晃扶着床柱站起来,取过官服,艰难的穿戴。眼前确实是一阵阵发黑,脚里也是飘的。他摸到桌边坐下来,阖了阖双眼,吩咐沈晗:“晗晗,你将我包袱取来,再吩咐王伯,牵好马。”
沈晗明白他的倔脾气,今日是怎么也要走的。她不和他争了,安静的为他整理包袱。展昭看她神色平静,倒是有些奇怪,沈晗的脾气倔起来也是够呛的,可这次,平平静静的,有条不紊的为他拿着衣服,腰带,平放在包袱皮里,好像刚才都没和他争执过。他倒是有些忐忑了,温润笑道:“晗晗,这一次……。”
“我知道,案情如火,人命关天。”沈晗语气漠然道,泪水却不停的滚落,她麻利的整理好了展昭的包袱,又取过一个包袱皮,将自己的衣服,婴儿的衣服,放在那个包袱皮里,还放上一把雪亮的大剪刀。然后看着展昭,一手拎着一个包裹,冷静道:“走吧。”
“你……这是做什么?”展昭蹙眉问道。
“陪你出差。”沈晗的小嘴微微颤抖着,哆嗦着:“走吧。我吩咐王伯准备两匹马。”
“你——你胡闹什么?”展昭扶着桌子站起来,欲夺过她的包裹,她一躲,展昭扑了个空,险些摔倒,沈晗忙丢下包裹,扶住他的胳膊,哭道:“你看你,连我的包裹都抢不过,站都站不稳,还要去出差。大哥,你这办起案来不要命的劲儿我争不过你,我只能陪你去,我得为孩子看着他爹!”
“胡来!”展昭肃声道:“动过几次胎气了,你这做娘的……。”
“生在半路上我自己接生!剪刀都准备好了,不连累你!生好孩子,我继续看着你!”沈晗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我拦不住你,还能怎么样?”
展昭又气又心痛又好笑,妻子的古灵精怪,当年就让他头痛。成亲后,倒是好久没有犯过了,可是偶然发作一次,还真是只能让着她。他苦笑着,慢慢走到床边,沈晗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委屈的,心疼的看着他。
展昭疲倦的眼神中含着无奈的宽厚的笑意:“明早走。”
“明早走?”她惊喜的走过来:“大哥,是明早走?”
展昭颌了颌首,故意板着脸叹道:“展昭有个厉害娘子,还能怎样?”
“就厉害,就厉害……。”她忍不住扑到这个宽厚的怀抱中,又哭又笑,被那灼热的大手轻轻的拥住,深邃的眸中,洋溢着海水一般丰沛的柔情,疼爱的看着她。他纵是百炼钢,在她面前,也化为绕指柔。再刚强的人,也有软肋啊!
烧始终退不下来,展大嫂和沈晗陪在一侧,听着他短促而又粗重的呼吸,看到他急促翕动的鼻翼,心急如焚。他的双手和身体,依旧烫得灼人,沈晗用冷毛巾给他在额头敷着,不停的浸湿,绞干,但好像无济于事。他的双目紧阖着,神志慢慢的陷入迷糊,但心里的弦依旧紧绷着,促使他费力的睁开双眼,向妻子看去。
“退……烧。”他将手伸给妻子,沈晗忙握住,听到那微弱而坚决的命令,她焦灼,心痛,一颗心像要裂开一般,彷徨无计。她已经用上了最大可能的药量,但是如此高烧,一时怎么退得下来。油灯下,一灯如豆的微弱的光芒,衬着那雕塑般的脸颊,越发的瘦削,澄澈的光芒,虽在病中,依旧坚毅,看到她的犹豫,展昭拼力用肘部撑起身体,再次命令她:“退烧!”
“二弟,刚喝过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时哪会退得这么快?”展大嫂安慰着,温和地说:“病是要养的。”
“加大……药量!”展昭执着的望向沈晗,那目光是焦急的,也是严厉的。利剑出销,即将踏上征程,他不能让病痛牵绊。而妻子,现在是打退病魔的战士,他需要依仗她。他理解妻子,信任妻子,沈晗会明白他的焦急,他的忧心,会尽一切可能,让他明早顺利出发。
在他剑一般的目光下,沈晗艰难的点点头,轻轻道:“加大药量,大哥,你放心,明早一定能走。”
他放心的舒了一口气,他了解沈晗,在她纯真的外表下,有着不输于他的坚强和执着。她说能退,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也会让烧退下来。在妻子的扶持下,他终于安心的睡下来。
沈晗不是不明白,加大药量意味着风险,但是她只能配合他,展昭是行动力和执行力都十分果断的男人,她必须跟上他的步伐。在用戥子称药时,她的手是抖的。药毒同源,用的适当是药,过量就是毒。她是给孩子诊病的,已经习惯了温和的药量,现在药性的峻厉,让她害怕,但她别无选择,她面对的是展昭,这也许是世上最不听话的病人。亲人之间血脉相连,医者不自治,也因为情感的关系,给家人瞧病也有诸多斟酌。但她现在顾不得了,她的心“突突”跳着,快跳到了喉咙口。她明白,要是这药用下去,展昭有个不测,她也没有活路了,她把最大的风险留给了自己。
“弟妹。”展大嫂也着急的进了厨房,看到灶头上药罐里乌黑的药汁翻滚着,苦苦的药味洋溢着,她赶紧揭开药罐,皱眉问道:“你真的用了猛药?”
沈晗心虚的回避着展大嫂的目光,垂着首,忐忐忑忑的沉默着,半晌,才轻微的点了一下头。
展大嫂又是生气又是焦躁。她对沈晗处处满意,特别是沈晗的柔和,对展昭的深爱和体贴,是最让她安慰的,但有一点儿不放心,那就是沈晗的孩子气。在她看来,沈晗就是个不知轻重的孩子,有时甚至是异想天开的。特别是她着魔一般的做糕,更让展大嫂觉得好笑。天下哪有这么一种食物,又是香甜,又是养胃,干的时候能吃,热水泡一泡冲一冲还能吃?放着自己的身子不养,钻在厨房就和心莲瞎搞这样的糕,让展大嫂很是无奈。展大嫂得出的结论是她这个弟妹还是个孩子,毕竟和展昭相差九岁,要论年纪,是展昭的小妹妹,而展昭,也对她疼爱着,呵护着。虽然方婉罗做的事让展大嫂也赧然,但展大嫂还是不自觉的会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婉罗只比她大一岁,可是行事的端庄得体,两人还真不是一个层面。
“弟妹啊,”展大嫂声音不觉提高了:“二弟烧糊涂了,你也糊涂了吗?嫂嫂不懂医理,可是伺候过婆母和展鹏,大夫用药哪个不是谨慎的?有你这样的吗?二弟才刚喝过药,你又给他喝,还是猛药,你……太不懂事了!”
沈晗紧紧咬着嘴唇,脸色发白,她心里也是恐惧,懊糟得一塌糊涂,她也怕极了,可还是努力的解释:“嫂嫂,他有任务,明早必须走。我……不能拖他后腿。”
“什么任务?比命还重要吗?”展大嫂痛心道:“二弟不但是你的丈夫,也是我们展家的人。公公婆婆和展鹏都不在了,我得替他们看着二弟,不能让你胡来!这药,不能喝!”
说着,展大嫂欲熄灭灶火,沈晗忙护住药罐,泪水夺眶而出,她心乱如麻,别无他法,挪动着笨重的身体,艰难的向展大嫂跪下来。
展大嫂忙扶住她:“弟妹,你这是干什么?肚子这么大,你,你……这是要折煞嫂嫂了!”
“嫂嫂,我也怕,怕得不得了。”她声音颤抖着,大滴晶莹的泪珠,滚落在脸颊:“大哥是沈晗的丈夫,也是沈晗唯一的亲人,两人一命,我,我真是害怕极了。这药的分量,我……,我是知道重的。”
“既然知道轻重,为何,为何还这样做呢?”展大嫂疑惑的,难受的说。
“嫂嫂,他不是属于沈晗的呀,他是天下的展昭。他有他的责任,他的道义。他心头的急,沈晗知道。他没有办法静心养病,如拘着他,他的病情会更严重。沈晗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冒着风险一试,天上的公公婆婆和展鹏大哥如果生气,就报应到沈晗身上来吧,沈晗,只能做展家的罪人了。”她的泪水纵横的流着,但碧清双眸中写着坚贞。展大嫂愣住了,她看到了沈晗的另一面,和展昭同样的倔强,执着,无畏。
夜寒如水,厨房内静极了,唯有煎药微微沸腾的声音,展大嫂怔了半晌,长叹一声:“弟妹,听你的。”
“嫂嫂……。”沈晗含着泪欣慰的,惊喜的唤道:“你原谅我了?”
展大嫂的眼睛湿了,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为沈晗拂去脸颊上的泪珠,苦涩的微笑了一下。
夜里的时光静悄悄的走,铜漏慢慢的流,夜风呼呼的吹过窗棂,吹得院中的大树刷刷的响,吹得梅花花瓣簌簌的落。沈晗将药汁端上来,吹得温温的,将展昭扶起来,慢慢的小心的一口口喂他,在他耳边柔声道:“大哥,这药喝下去,烧准能退下来,你放心。”
展昭微微闭着眼睛,无力的点头,他用发烫的双手握住妻子的手,那纤柔双手传来的清凉和镇定让他心安,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熬到下半夜,展大嫂也撑不住了,眼皮直打架。沈晗催她去睡,她催着沈晗去睡。沈晗温柔笑道:“嫂嫂,我熬惯夜的,没事,你快去睡吧,我得守着大哥。”
展昭静静的躺着,沈晗心里是打鼓一样,又急又跳,今日的药分量用下去,她其实是一点底都没有,凭靠的父亲所记述的一个医案,父亲也在医案上写明,这是险招,如无万万必要,千万不能用。她现在紧张得要命,在展大嫂面前强作的镇定消失殆尽,紧紧的握着展昭的手,眼睛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他。如果这药下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是万死不能赎其身了。
到了寅时末,她紧紧握着的大手,终于有了汗意。沈晗几乎狂喜,赶紧摸他的后颈,后颈也是湿漉漉的,有断续的汗涌出。这阵狂喜让她眩晕,她成功了!她用唇轻轻地贴上展昭的额头,温度不再那么灼人了,她含着颤抖的语调,轻轻问展昭:“大哥,心里头感觉怎么样?”
“清爽了些。”展昭低低的答道。
“退烧了!”她含着眼泪,抚着他的额头,柔和地说:“大哥,放心,早晨烧准能下去,一定能去雄州。”
展昭的唇边掠过温煦的微笑,慢慢的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她安静的伏在他的胸口,听着那稳重的心跳,已经不再那么快速,而变得往日般沉稳,她的心定下来了。泪水又打湿了她的眼睛,他们夫妻,又携手闯过一道关。前路漫漫,不知密布着多少或是明显或是隐藏的风险,这把利剑的清光,她唯有用无私的爱来守候。
黎明的曙光尚未降临,夜的黑暗,浓雾一般弥漫着,整个城市都在沉睡着,青瓷油灯的一点烛火,照耀着这个即将出发的战士。他在妻子的守护下酣眠着,剑眉微微蹙起,漂亮的薄唇紧紧抿着,不断涌出的汗使他感到疲累和虚弱,但是高烧的退却,还是有着神清气爽的轻松。妻子一夜未眠,不断的用素巾为他擦去汗水,直到大相国寺的铜钟嘹亮的声音隐隐传来,他又要踏上征程。
天尚未亮,但已有隐隐的光,穿透了夜的浓重。深巷一片寂静,展昭一手牵着马的缰绳,一手执着沈晗的手,缓缓的在巷子里走。马蹄轻轻,弹石路面还有雪的残迹,城市的轮廓还未清晰,偶有早起的飞鸟,一晃而过,谁家枝头的枯叶,又被雪压下几片,在这阗寂时刻,忽觉天地间唯有两人。
“烧还未退尽呢。”沈晗担心的说:“这一路上风尘劳顿,打尖住店的……。”
“无碍,轻松多了,昨天头痛得像裂开一样,现在好了许多。”
“能多歇两天最好了,丸药我和干粮放在一起,在包裹的最里面,吃好午食后,隔上半个时辰再服用,千万别忘了。”
“不忘。”展昭温和的微笑着,又细心的叮咛妻子:“回去好好睡一觉,岳父留下的医案,以后慢慢整理,现在先养着身体要紧。”
“嗯。”沈晗柔顺的点点头,又听他道:“办完了这件案子,我拿个休假,好好陪陪你,等候孩子降生。”
沈晗一听就笑了,调皮的“啊呜”一下,展昭略略诧异的看她,澄澈眸中,是微微疑惑的光芒。
“在咬大馅饼呢,看看里面是空心的还是有馅的。”她俏皮笑道。
展昭也笑了,眸中,闪动着微微负疚的温柔的涟漪,将妻子的手握得紧了一些,轻轻叹道:“这段日子,大哥是前所未有的累,倒不是体力上的,而是心里头,处处不顺……。大人不在府衙,有些事,被缚着手脚,只能和先生在夹缝中寻找时机。斡旋,争辩,安抚……,身为执法者,大哥要端正自己的立场,但是江湖那头……。”他苦涩的摇摇头,双眉微蹙,目光中的疲累,淡淡笼罩着。
“我知道的。”沈晗轻轻的说:“看你回家,都不想说话,我知道定是累得狠了。那天,那天他们围着你,你的胳膊……,她说不下去了,泪水堵住了她的喉咙,展昭轻轻搂住她的肩,抚慰的缓缓的拍着。她默默擦去眼泪,道:“那一幕,我想起来,心里就像刀扎一样。大哥,你真是难。”
“误会难免的,将心比心,我能够理解他们当时的愤怒。好在,都过去了。”深邃的目光,延伸至远方,薄唇微勾,是淡淡的宁静的微笑:“江湖人,血性,但是也重情重义。相比较,官场那帮人,内心的龌龊,手段的卑劣,更让人鄙视,心寒。”
沈晗担心的说:“钱大人是这样的人吗?”
“他是庸碌,自保,遇事先卸肩膀,遇上好处是当仁不让,也是庸官的典型。但是说到手段阴毒,倒不至于。心诈的人,是最难以对付的。”展昭苦笑道:“开封府当差多年,展昭各色人等都见多了,要论人心之恶,官场远比江湖的水深。”
两人携手默默走了一段,不知不觉走到了汴河边。晨光熹微中,汴河的水在黎明的清光中潺潺流着,河水特有的清新的腥气,和清晨饱满的雾气,揉合在一起,桨声搅动着河水,柔波中的木橹,溅起的水声,使这个寒冷的早晨有着寂静的温柔。展昭轻声道:“晗晗,回去吧。”
“嗯。”她不放心的叮嘱道:“路上的冷暖要当心,三餐可以简陋,但是一定要吃热的,吃碗汤面也是好的。要是胃造反了,也要拖累办事的速度,是不是?”
“知道了,你回去也慢慢的走,路上滑,千万不能摔着。”
“放心,摔不着你儿子。”沈晗温柔笑道,晨光中,一夜未眠的她有几分憔悴。展昭轻轻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随后,牵着马,矫健的登上虹桥。桥的这一头,沈晗依恋的站着,直到那素蓝的身影渐行渐远,方不舍的转过身子,慢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