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第十九章
十二
乾泰门是做丝和茶叶生意的,在东城外,有他们的仓储。是时大雨,看守仓库的几个人都在耳房中烤着火吹着牛,还用粗壮的树枝搭了一个简易的烤架,将铁钎子穿过半匹羊,搭在横着的儿臂粗的树干上,慢慢转动着,羊肉的香,不时慢慢的溢出。老王坐在土炕上,喝着酒,谈着乾泰门的往事。这是个颟顸的老头子,胖子,酒糟鼻,脸色是喝酒过量的不健康的暗红色,他年轻时在乾泰门下出过力,但是有贪杯的毛病,老了以后,韩子瑜就让他管管仓库,这个差事是最清闲的,清点一下货物即可。他手下还有十来个护院的家丁,是防止有人偷窃货物的,但乾泰门的名声在这里,也没人敢打这个主意。久而久之,大家都有点懈怠了。
老王一盏盏的喝着酒,几个年轻的打趣他:“王头,都等不到羊肉熟了?”
他笑着,道:“臭小子,照着你王爷爷的心思,到村口的小店称个几两不就得了?还搞出这个玩意,非得自己架着树枝烤。也是,托掌门的福,这活儿清闲,你们几个毛头,一腔子的蛮力没处使去,就往这打主意。哎,也是你们的福气,虽说武艺差一点,但是那好的,都死在护粮上了。可惜啊。”他摇头叹道:“就连冠宇都没了,多好的人啊。”
“是惨。”他们唏嘘着:“掌门头发一下子白了许多,大爷又受了伤。”
“咋的不是?老话怎么说来着?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七灾八难多,我们没本事,只能给老掌门看看仓库,但是也太平。”
“老掌门宽厚,待我们不薄。这次打击太大了。”
老王叹道:“怎么不是?光是一家家去抚恤家属,都得多少口舌,精力,这都是老掌门亲自去的。老掌门这人,厚道啊。我昨儿进城去看他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大爷还躺在床上,不成器的二爷,除了添乱,别的帮不上忙。老掌门不愧是经过风浪的,还镇定,对我说,老兄弟放心,哥哥经得住。心痛啊,心痛。”他捶了几下胸,又喝起酒来。
几个年轻的还无法理解年长者之间这样深沉炽热的感情,只是笑:“王头,一说心痛,你又喝酒啦。”
“兔崽子,”老王用筷子敲打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人的头,又向羊肉努着嘴道:“去看看,熟了没?”
“好咧!”那年轻人站起来,走到羊肉边上,他正待割开一块羊肉,看看里面熟了没有,却见旁边的小许站了起来,神情紧张道:“我好像听见马蹄声了,而且,还有很多人。”
众人的神情都骤然戒备,将窗翻转开,向外注视着。白雨如箭,密密麻麻的浇成大片雨帘,充盈了天地之间,前面就是大片广袤和宽广的土地,这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在雨夜里听起来,分外的严整,清晰,同时也是惊心动魄的。
老王顿时酒意全无,猛地攥住横在炕边的刀,年轻时的精干回来了几分。乾泰门多事之秋,此时这许多马匹向这儿疾驰过来,是敌是友?几个年轻人也一跃而起,踩熄了炭火,冒雨来到大门边,手持刀剑,全神以待。
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们的弦也绷得越来越紧。看门的大黄狗开始狂吠起来,随着他们,也飞奔到门边。老王压低声音,语气里是格外的严肃,一个字一个字道:“小子们,乾泰门不能再出事了,如果有人是冲着货物来的,咱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保护住丝和茶叶。现下,死了这么人,老掌门等着这些东西要变成现银子,抚恤死者家属。这关节儿,不能出岔子!”
“王头放心。”年轻的脸上是庄重的神情:“命放在这里了!”
马蹄声终于到了门口,来者停下了,纷纷跃下马来。展昭扬首看看在风雨中飘扬的灯笼,上面墨色的“韩”,在夜雨的敲打下,模糊,黯淡,有浓浓的凄楚之意。他眸中闪过一丝凄怆,明白乾泰门的劫难开始了,略滞了一滞,向张龙道:“敲门。”
张龙上前,有节奏的敲了几下,扬声道:“开门,接上面令,刑部和开封府的人共同搜查乾泰门库房!”
“刑部和开封府共同搜查乾泰门库房?”守在门旁的老王等人心生疑惑,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小许精明,高声道:“你说你们是刑部和开封府,我们就信了?这年头,多的是趁火打劫的歹徒。”
黑漆的大门,依旧牢牢的紧闭,仿佛固执而不为所动的铜兽,张龙耐心的扬声道:“我们确实是刑部和开封府的人,持有搜捕令的,不会骗你们,开门吧。”
依旧骑在马上的刑部侍郎陆为章已经脸有不耐之色,对展昭道:“展大人,不要和他们啰嗦了,撞进去就是!”
展昭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吩咐张龙:“拿出搜捕令,门缝中塞进去。”
薄薄的笺纸从门缝中递了进来,老王迟疑着接了过来,夜色中,他老眼昏花,贴着鼻子也看不清上面写什么,便递给身旁的小许,道:“小子,你眼睛好,好好看看。”
小许借着雨光,将笺纸略略扬起,看到了上面的官印,还给老王道:“王头,是真的。”
“奶奶的,乾泰门遭了罪,还来查,查个头!”老王向着地上吐了口浓痰,无奈的吩咐道:“开门!”
桐木做的门闩被慢慢的移开,刚一打开,门外的陆为章就带领上百名官兵冲了进去,大手一挥,道:“给我搜!”
官兵们摩拳擦掌的要往里面冲,上百个人,这样没有秩序的冲进去,寻找漕米,混乱过后,定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展昭能够预见到他们走了以后,必是狼藉一片,丝和茶叶都是娇贵的东西,这样子一折腾,必定给糟蹋了。刚想制止,却见老王已抱着门栓,站在通往库房的大门前,满脸都是悲愤的神色,颤声道:“你们要是这样子糟蹋老掌门的东西,今儿个,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大雨倾盆,老人在雨中站着,粗壮的门闩抱在手中,就像年轻时他带着刀剑和老掌门闯荡大江南北那般,只是,不再是酣畅淋漓的豪情,而是满填着胸臆,使他眦睚欲裂的悲壮。他的白发在雨中飘动着,和他手上抱着的门闩,都带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儿,不由让人想起四个字:英雄末路。
年轻的家丁也慢慢围到了老人边上,手持着刀剑,愤怒而悲怆的注视着官兵。确实,乾泰门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国朝没有抚恤和安慰,却要来搜乾泰门的仓库,这是什么荒谬而又让人寒心的做法?他们热血沸腾,触目惊心的奋厉在他们眸中闪烁着光芒,都有誓死护卫仓库之念。
官兵们瞠目结舌,停止了向里走的脚步。骇人的寂静中,陆为章傲慢的斜睨着老人,道:“老头儿,你要识相,你现在不肯让我们往里面走,你可知,你护的是什么?”
“我护的是咱们老掌门的财产,乾泰门的根基,也是乾泰门死去弟子的抚恤银子!”老人掷地有声道:“乾泰门死了这许多弟子,是为朝廷护漕粮而死的,你们官府没有半句儿安慰的话,反而要搜我们的仓库,你们安的是什么心?乾泰门赤胆忠心的为朝廷,就落了这么个结果?今天我死在这儿,也不让你们糟蹋老掌门的东西!”
“对,你们官府没有好人!乾泰门的师兄弟尸骨未寒,你们就想要我们的东西,你们这是借着官府的名义抢劫!”
“兄弟们,今儿个跟着王头,豁出性命去了!咱们再怎么说,也是江湖弟子,今日里跟官府的狗腿子拼了!”
此起彼伏的声音,愤怒的面容,句句话都带着血和火,喷向官兵。陆为章轻蔑的一笑,道:“好啊,视死如归。不过,本官要警告你们,你们护的很可能是赃物!刑部尚书夏大人接到密报,漕米就藏在你们的仓库!你们现在这样公然对抗朝廷,死罪!”
他声色俱厉的几句话没有让老王等人屈服,反而更激发了他们的怒火。老王怒道:“放屁!乾泰门多少年来清清白白,怎么可能做这样龌蹉的事?你这是泼脏水,往我们乾泰门的基业上扣屎盆子!”
“老头子,我好说歹说,你听不进去,你是逼着我们闯进去!”陆为章终于发怒了,他即将举起手来,官兵们的腰刀已是蠢蠢欲动,从刀鞘拔出刀的声音,“噌噌噌”,金属的摩擦音,整齐的响起。空气中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眼看着一场激烈的冲突即将发生。
“陆大人,慢!”清亮的声音响起来,展昭稳步走上前,用眼神阻止了陆为章,然后向老王抱拳道:“老人家,搜查仓库非是为难乾泰门,相反,是给乾泰门一个清白。蜚短流长,如无有力的证据,也堵不了某些悠悠之口。老人家此举,看似保护乾泰门,实则,是在为乾泰门添麻烦。”
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甚是透彻,老王疑惑的注视着他。展昭已脱去了蓑衣,站于雨中,一身绛袍,笔挺如剑,深邃的眼中是波澜不兴的光芒,仿佛深不见底的湖水,蕴含着宁静和理性,同时,亦有深深隐藏却不时跃动的仁厚。
老王狐疑道:“你是……。”
“在下开封府展昭。”他静静的说。
“原来是展大人。”他们显然松了一口气,展昭侠肝义胆,为人仁厚,名闻遐尔。老王神情顿时放松下来,道:“展大人,不是我老头子不讲道理不让搜,您看这些官兵的架势,这样子冲进去,里面的货物还能完好吗?这些全是绸缎和茶叶,都是要轻拿轻放的东西。如果胡来,这些货物就等于毁了呀。现下里,咱们乾泰门遭到了这事,这下就等着要马上变现的!”
展昭宁静的颌了颌首,道:“展某理解。”他转身,直视官兵,喝道:“列队!”
顷刻之间,原本散乱无序的士兵顿时利落的排成整齐的队形,这中间,以刑部属下的兵居多,陆为章大为不满,但也只是在鼻中轻轻哼了声,负手立于一旁。
展昭澄澈的双目缓缓扫过众人,大雨如注中,他的身姿依旧笔直挺拔,自有无声威慑,一时周围鸦雀无声。他缓缓启动薄唇,清亮的声音穿透雨幕,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各位兄弟,今日奉命搜查乾泰门仓库,职责在身,自当尽力。但,乾泰门近日劫难,牺牲了不少弟子,各位兄弟想必也是耳闻。仓库中的这批丝和茶叶,韩掌门是要急用变现的,展某在这儿拜托各位兄弟,尽责同时还望手下留情,切不能破坏仓库货物。”他的声音骤然变得严肃:“如有不听劝令毁坏货物者,休怪到时展某无情!”
“是!”齐整划一的声音铿锵有力的响起,展昭微微颌首,道:“三人一组为单位,轻拿轻放,检查后立即放回原处,瓷罐陶器犹加小心。”
他转身向老王,温和道:“老人家,还请配合。”
老王和护院家丁对视了一下,又望向展昭,看到这年轻武官的目光温和坦荡,还有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他点了点头,迟疑着放下门闩,朝小许他们挥了挥手,终于,让开了道。
仓库建得高旷,足有两丈来高,前面几间专门堆放丝绸锦缎,齐整的放在木架上,一目了然,官兵们轻手轻脚的检查了,并没有可疑之处,重点就是在后面的茶叶仓库里。
老王打开锁,一阵和这大雨夜不符合的干爽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是存储茶叶的地方,每个角落里都放有吸潮的石灰盆,为了保证室内空气的干燥,轻易不开门,老王手执烛火走在前头,叹道:“大人,您看,都是储存茶叶的石灰瓮,哪来的粮食?”
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陆为章,此时阴沉沉的发话了:“给我一个个瓮搬过来,如果分量不对,即刻给我搬过来!”
“是!”士兵们将一个个石灰瓮抱起来,放下去,前面的都没有异常,茶叶分量是轻的,而且均匀的分布于整个瓮,不沉而通透。借着蜡烛的微光,他们继续往后面搬着,突然感觉分量蓦的变为沉甸甸的,神色立刻沉重,上百只瓮,都是如此!
十来排瓮,堆积在陆为章和展昭的面前,展昭眉头紧锁,用剑挑破瓮的封口,里面,全是白花花的米,还散发着丰沛厚实的米香!
上百只瓮全部被打开,无一例外都是白米,十来只瓮内还有装米的米袋,陆为章阴森森的笑着,将米袋一把揪出来,命人将蜡烛凑近,指着麻袋上的红色印章,对展昭道:“展大人,今儿个这一趟,功劳不小啊!”
展昭薄唇紧抿,默然的点点头,陆为章呵呵笑着,抓起一把白米,举至肩高,让它从指缝中流出,然后转首看着一旁仓皇无措,面色惨白的老王,嘲讽笑道:“老头子,枉展大人对你客气了。本官说过,你护的是赃物,这桩罪名坐实,你们掌门的是死罪,你跟着一起窝赃,十来年官司少不了了,你就等着吃牢饭吧。”他又故作叹息的摇头道:“这把年纪了,开封府大牢收你,看上去要为你送终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展昭严厉的质问道:“瓮中藏漕米,怎么混进的仓库?”
“展大人用词不当。”陆为章不阴不阳道:“怎么是混进来的?这就是夏大人推断的贼喊捉贼!漕粮的船多半是乾泰门劫的!”
老王怔了,耳边嗡嗡的,他无法辩清,这批瓮确实是乾泰门的人送过来的,虽然来人他不认识,但是有乾泰门的令和文,货单上也都有乾泰门的章,他便信以为真了。听说二公子手下新招了一批人,现在死了这么多弟子,很多事也要新人干了,这是正常的,他没往深里想。来人很积极,也不要他们搭手,都是自己把货物送进去的。他虽然有些疑惑,想现在是大冬天的,也不是新茶上市,怎么会有这许多茶叶呢?来人也给解释了,说是老掌门特意从别处商号调拨来的,为的是救急。他知道老掌门义薄云天,人脉极广,如今遭了难,各地的兄弟一定会伸以援手的。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可是……,这下子,他把老掌门坑苦了!
他结结巴巴的说了,展昭听得很认真,陆为章却当个大笑话,仰天长笑道:“老头子,还蛮会编的啊?看你这把年纪,在乾泰门也有几十年了吧,竟然不认识乾泰门的人?我看,你是活糊涂了,谎话也编不像了。你和你们的老掌门,还是到阎王那儿把话说清楚吧!”
老王急促的抖动着双唇,将求援的目光转向展昭,那是哀苦,是无助,是痛愧:“展大人,我说的是真的,都是真的……。”
展昭垂眸长叹一声,案情的复杂,已经超过了他的估量。老王的说法,确实有很大的漏洞,目前,他也不能发表任何意见,只听到老人绝望的声音:“展大人,您也不相信?”
“满嘴跑马,老江湖混子,让展大人怎么相信你?”陆为章厉声道:“来人,将这老家伙捆起来!”
老王蓦地拔出腰间的刀,做了个“雾锁横江”的姿势,横在胸前,左手斜掌,警惕而又悲苦的看着众人。几名刑部的校尉也立刻拔出刀来,恶狠狠的逼近他。陆为章看到他困斗的模样,高声斥道:“老头子,你还想负隅顽抗?也不看看今天来的是谁?展大人是何等的武功,难道怕你不成?死到临头,犹做困兽斗,真是蠢!”
最后两句话,他是咬牙切齿说的,并看着展昭。展昭叹了口气,慢慢靠近老王,深沉如海的目光中满是悲悯的光,恳切道:“老人家,有什么话到开封府去说清楚,你这样做,会加重罪行的。来,把刀给展某。”
“说不清了,说不清了。”他声音颤抖,喃喃的说:“我害了老哥哥,我糊涂啊!”看着这把跟了他几十年,和他年轻时走南闯北斩妖除魔,兄弟一般的刀,他满眼泪光,刹那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脖子中一横!
血喷了出来,溅到了墙上,也溅到了白米中,展昭疾步上前,但是就差一点点,没有制止住老人的自戕。他的身形定住了,目光中满是沉痛,老人临死前绝望而求援的目光,针扎一般刺着他的心。老人的双眼依旧圆睁,仿佛还在质问他:“展大人,您也不相信?”
“我相信的,我相信的。”他默然蹲下来,单腿跪地,为老王掩上未闭的双眼,在心中道:“老人家,你魂魄未远,请相信展某一定会找到有力的证据,还乾泰门一个清白!瞑目吧。”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周围一片寂静,看着展昭黯然清瘦的背影,陆为章干咳了几声道:“想不到老头子脾气还蛮硬。”面对着殷红的鲜血,和被血染红的白米,他多少也有点不自在,滞了一会儿,命令道:“来人,把这些米运回去,还有那几个看仓库的,一起押回去!”
“留下一个乾泰门的人,料理老人的后事。”展昭站起来,背对着他,沉声道。
“这,用不着吧?”但看到展昭默然的背影,陆为章不知怎么有些心怵,自个儿转变了语气,道:“也好,否则死尸在这里,也难看。”他指着小许,道:“你留下。”
小许抹着眼泪站了出来,展昭掏出一锭纹银塞在他手里:“好好收殓老人家。”
说完,他头也不回走出去,站在雨中的院子,看着他们把一瓮瓮米搬到车上,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任何话,大雨将他的绛袍玄冠浇得湿透,打湿了他深邃澄澈的双目,他双唇紧抿,刚硬的线条,从鼻翼开始,划向唇角,还立于眉宇间,静静的站着,犹如雕塑一般,却有无声的肃冷,漫漫的溢开,使得所有的士兵都感到了威慑,搬米的速度,迅速而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