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第五章
五
上京耶律重元的王府,这是一间隐秘的内室,位处西南角的院子,外面有几位精兵把守,等闲人不能靠近。里面的小厅,白铜的炭盆里燃烧着桦树皮和焦炭,厚厚的帷帐挡住了来自北国凛冽刺骨的寒风,两个雄健的男子坐在披着虎皮的椅子上,边烤着火边说着话,神态忽而珍重,忽而紧张,忽而又有些放松,但确定的是,他们是在谈论极重要的事。
坐在左侧的那位,是辽帝耶律宗真的亲兄弟兵马大元帅耶律重元,他体格粗壮,虎背熊腰,虽身着便服,但赳赳之勇未退却丝毫。右侧的是耶律曦,这人虽是辽人,但隆长脸儿。卧蚕眉,面容清秀倒似江南一带的人士。不过他是实实在在的契丹八大贵族之后,耶律宗真的堂弟,心机颇深,狠毒多诈。
他的声音很轻,听来很平和:“大元帅,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的细作好不容易打听到这个女人被遣散后,到了上京,她的儿子现在八岁,确实是赵祯的亲生子。我们何不卖个乖,将这个小孩子送到南朝,将来这个孩子做了南朝的皇帝,不是和我们大辽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大利于我们大辽朝的。”
这是事关宋朝子嗣的大事,耶律重元不得不慎重,他离开火盆,站起来,慢慢在室内踱了两圈,又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道:“依我看,此时还得禀报皇兄。”
“大元帅,”耶律曦走了过来,道:“大元帅考虑得周密,是好事。但是若在明里做,大元帅有无想过,南朝皇帝不一定能接受这孩子。纵然是自己的亲生子,他是想要的,但是我们和南朝的关系很微妙,南朝的那些老臣子难弄得很,又有什么台谏制度,谁都能说话。包拯,唐介,吴育这些人嘴巴厉害得很,到时候旁生枝节,也违背了我们的好意。不如借着别的方法,从民间渠道把这孩子送进宫。大元帅,这孩子虽是南朝皇帝的血统,但是是在我们北朝长大的,俗话说,喝着狼奶长大的孩子也是狼。南朝皇帝现在孤寒得很,三个皇子都夭折了,他的侄子虽然养在宫中,但他迟迟不立,还是等着自己的亲生子。这个孩子的福分很大。”
耶律重元犹是踌躇,道:“澶渊之盟后,两国能够和平相处,也是大幸事。这件事做得好,是好事,但是做得不好,也会引起一系列的纷乱,后果。”
“那是,所以也不急着禀报皇帝,看着事情发展再说。”耶律曦谦卑的笑道:“尽量把事情办得圆满,堂兄”,他用着比较亲密的口气,道:“按照堂弟的看法,这件事如果办成了,功劳要寄在涅鲁古下。他现在大了,也该有些自己人了。这个孩子将来如成为南朝的皇帝,是不会忘了涅鲁古的好的。”
这句话一下子说到耶律重元的心窝子里了。涅鲁古是他的儿子,他很溺爱,但是涅鲁古狂妄任气,好大喜功,性格又乖戾,自身能力倒是极其有限,手下养着一大帮子狐朋狗友,吃他的捧他的,馊主意出了不少,但是要说实实在在的功劳,一件都没有。而且涅鲁古和耶律宗真的儿子耶律洪基关系很差,这小子,一点也不懂得养光韬晦。现在耶律宗真在,对他这个兄弟是很庇护的,但一旦……。他久久的沉吟着,看着越来越大的雪花,沉默不语。
“堂兄,有件事我忘了和堂兄禀报了,”耶律曦闲闲的笑道:“前些日子来了一个和尚,说是庐山来的,会相面。正好涅鲁古也在,就让他随意的看了看,没想到这个和尚大惊失色,见了涅鲁古就拜。”
“这有什么稀奇的?”耶律重元道:“涅鲁古是贵族。”
“这个和尚可是傲气得很,”耶律曦道:“说是道行很高,大江南北都走过,也是很有见识的人,但他卜卦是极准的,我也是找他来消遣的。但他卜了几卦,都说得准极了,我才有点儿信。堂兄,”他神秘的凑近耶律重元耳边,道:“他说涅鲁古将来可作帝王。”
“耶律曦,把这话吞回去!”耶律重元立马变了颜色,怒瞪着眼,喝道:“你莫不是要离间我们亲兄弟?”
“大元帅,在下万万不敢!”耶律曦做出觳觫的样子,道:“只不过我一颗忠心始终向着大元帅和涅鲁古,所以就不避讳地说了出来!况且,这也是那个和尚的话,我只不过如实叙述!”
耶律重元冷冷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道:“这种话……。”
“当然是烂在肚子里!”耶律曦连忙道,又做出沉重的样子,道:“太后一直看好的是大元帅,大元帅能力超群,材质卓越,谁说不能……。”
“这话我不想听第二遍。耶律曦,念你是我的堂弟,我不治你的罪。”耶律重元严厉道,室内的气氛也冷肃起来,耶律重元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回到火盆前,烤着火,过了半晌,方慢慢道:“那个女人和孩子,带来了吗?”
“在。”耶律曦忙命人把母子二人带上来。
这个女人穿着寻常契丹女子的服装,长得很端庄,神色从容,没有小家子女人见到贵族亲王的惶恐,能看出来是见过世面的。孩子还幼小,留着契丹儿童的发式,光秃秃的小脑袋,只有前额和两边的头发,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耶律重元和耶律曦。
女子带着孩子上来,行了礼后,还跪着。耶律重元道:“站起来回话吧。”
女子站了起来,孩子也站起来,挨着母亲。
“你是陈菊?”耶律重元问道。
“是。”
“说说看,怎么到得上京?”
“九年前,宫中将大批宫女放回民间,民女也在内。民女无父无母,只有投靠上京做生意的叔父。”
“你在南朝的宫里,是做什么的?”
“民女是侍奉刘太后的。”
“刘太后后来犯了事,你还一直侍奉?”
“是,民女一直侍奉到刘太后归天。”
耶律重元点点头,指着孩子问:“这是南朝皇帝的骨肉?”
“是他的。”陈菊毫不犹豫地回答,目光平静。
“那也就是说,你出宫时也已经有孕了。”耶律重元皱眉道,忽然提高了声音,道:“你在胡说!有孕的宫女,怎么可能放出宫门?你的胆子不小,要把这个孩子冒充南朝皇帝的亲生子,这是乱棍打死的罪!”
陈菊一点儿也不惧怕,直视耶律重元的目光,道:“当时民女月信未至,告诉中贵人,民女可能有孕,但是内廷无官家临幸的记录,尚妃坚持民女说谎,又买通御医,道是民女捏造,将民女赶出宫殿。”
惨淡的往事显然在她生命中留下了痛苦的烙印,但她只是眸光黯淡了一瞬,神色又转为自如。
宫闱阴谋,自古就有,她如身怀有孕,后宫的妃子因为妒忌,排斥,和保住自己的地位,是很可能用手段将她赶出宫门的,这并不奇怪,但是内廷怎么可能没有临幸的记录?这就奇怪了。
对于耶律重元的疑问,陈菊虽然觉得难以启齿,但还是艰涩的说了:“太后病重,官家前来探望。太后虽然做了狸猫换太子的事,但是官家对太后还是有感情的,从太后的寝宫出来,官家闷闷不乐。也许是为了宣泄心头的痛苦,走出殿后,官家看到民女,便将民女带到偏室,先是询问太后的病情,然后……。”
她低了头,这个,耶律重元觉得可信,赵祯是由刘太后抚养长大的,虽然刘太后夺人子,但是亲自抚养的孩子怎么会对养母没有感情?况且赵祯仁德,而且,他也了解,男人需要在女人身上发泄感情,或者痛苦的需要。他不易察觉的微微弯了弯唇,又问道:“可有信物?”
“有。”陈菊从怀中取出一个肚兜和一个玉佩,道:“这是官家赐予民女的。”
是一个龙凤肚兜,虽然年代久远,色彩已有些暗淡,但看得出绣工极为典雅,显然是尚服局的手艺。玉佩纯白无暇,色泽晶莹,显然很名贵。这两样,都是宫中的器物。
耶律重元拿在手上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将目光转向孩子。那孩子七八岁的模样,长得很清秀,是南人的骨骼,他招招手,孩子怯怯的走上来,他和蔼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冷青。”
“喔,”耶律重元问道:“你为什么姓冷?”
“因为我爹姓冷。”他脆生生的回答。
“你爹姓冷?”耶律重元的面色立刻变得森冷,对陈菊道:“你嫁过人?”
“是。”陈菊平静的说:“一个女人,在这个世道,没有男人是不好活的。”
耶律重元再打量了陈菊,显然,年轻时,这是个漂亮的女人,这个世道,女人再能干,没有男人是不能活的。她说得对。况且一个来自宫中的美丽的女人到了上京,上京这地方很少有五官这样细致的女人,他能够想象单身的她曾经有多少困扰,他微微点头,再问道:“你的男人呢?”
“死了。”她显然没有多少悲伤,耶律重元又得出结论,这是个心气很高的女人,一个从宫里出来的女人,民间寻常的男子,是很难得到她的爱的。
耶律重元道:“你是想让冷青回到南朝的宫中?”
“是。”她道:“他是官家的儿子,应该回去,取得他应有的地位。”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就算他是赵祯的亲生儿子,结果,也或许很悲惨。”
“我想过,但他要认祖归宗。”陈菊眼中忽然射出狂热的光芒,这样的光芒使她换了一个人,耶律重元忽然觉得她和自己的母亲有些像,那是个从来不肯轻易言输,睚眦必报,近乎偏执的女人。他听得陈菊一个字一个字道:“无论有多么艰难,他都要回宫。”
冷青显然平时是惧怕母亲的,他有些瑟缩的看着母亲,耶律重元顿了顿,挥挥手,道:“你们母子先退下吧。”但是,他马上意识到冷青如果是南朝皇子的话,应该予以保护,厚待,待到他们退下后,就立刻问耶律曦:“将他们安置在何处?”
“在小王的府里。”
“要厚待。”
“这是当然的,眼看着这孩子可能是南朝的太子。”
“但是从北方走,南朝那边阻拦会很大。”
耶律曦神秘的一笑:“元帅别担心,小王会安排妥当的。”
他暗暗嘘了一口气,看上去,耶律重元已经认可冷青了,他要的只是这个。这个孩子,确实是他预备布在南朝宫中的一个棋子,或者说,养着的一个士。他在腹中冷冷笑了一下,他很仰慕南朝的文化啊,所以看了很多南朝的书,有一个人名叫吕不韦,很好啊,是始皇帝的假父,那他,未尝不可以做南朝小皇帝的假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