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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2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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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那年秋天,天气凉得早,斜斜秋声打着锁窗,阑珊一片。阿亮已经很久没见到展翼了。他在慈幼局的学塾上学,展翼在城里跟着一个有名的先生读书,也很少来慈幼局了。

    阿亮也有很多天没看见沈晗了。听说展大人受了伤,每次展大人一受伤沈嬢嬢便是十天半个月的请假,她的一切工作都交给了赵宁儿。这位听力障碍的哥哥是和蔼的,沉默的,但没有沈嬢嬢温软的笑语,生活中少了很多乐趣。他的病,每日必去诊室的,宁儿哥哥认真的为他针灸时,他看着沈嬢嬢的桌子,毛笔如常的搁在笔架上,脉枕也放得整齐,宁儿哥哥每天都把桌面擦得一尘不染,仿佛沈嬢嬢下一刻就会含笑推开诊室的门。他真的想沈嬢嬢了,想那甜柔的笑,想那淡淡的香气,和温柔的话语。

    沈嬢嬢没来,展翼来了。他在学塾跟着先生读书时,展翼轻轻敲打着窗户,他侧过了头,展翼趴在窗户上,做出让他出来的手势。他看看先生,皱着眉摇摇头,展翼用口形说:“我在门外等你。”

    他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着先生说休息一会儿,赶紧的朝门外奔去。却惊讶的发现,展翼拎着书箱,显然是逃学出来的。展翼看见他忙道:“阿亮,咱们去城外找仙姑!”

    “城外找仙姑?”他讶异道。

    “对,我爹追缉一帮大坏蛋时,从悬崖上摔了下来,现在还昏迷着。”展翼眼角沁出了泪珠,他小小的心也跟着重重的一荡,直落到底下。看着粉白的墙上正在变黄的叶子,他轻轻的握住展翼的手。展翼很快抹去了泪水,道:“马大娘昨儿来了,和娘说,城外的小王村有个仙姑,说是很灵的。我今天找你,是想你陪我一起去找仙姑,请她赐给我药丸,我爹吃了,也许就醒了。”

    “沈嬢嬢知道吗?”他小心的问。

    “娘不知道。”展翼摇了摇头,道:“娘不信,但是我想试一试。阿亮,陪我去。”

    他点点头,也没和先生说,就陪着展翼出了慈幼局的门。展翼没走几步,就雇了牛车,他说要不是躲在车里,城门那边都是开封府的叔叔,准走不了。

    展翼计划的蛮好,书包里还带着几个金锞子,都是慕容外婆给的。慕容外婆来一次,都要给他金锞子,还让他收好,别让爹娘知道。他藏得好好的,这次总算派上了用场。

    小王村比他们想象得远得多,是偏僻的一个小村庄,牛村也进不了。走得他们脚都酸了,穿过了金黄色的田野,天色灰蒙蒙的,像要下雨一样。田埂很难走,阿亮忽然有些害怕,照这样走下去,今天能不能回到城里。他不怕君泽先生责骂,可是沈嬢嬢要急死了。

    展翼倔强的说:“我一定要拿到药丸。马大娘说了,这是神药。我的爹,要醒过来。”

    他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走,天终于下起了大雨,两个孩子也没遮没挡,就在雨中急速行走着。展翼看着瘦小的阿亮,忽然想起他有病,忙脱下外衫,披在他的头顶,自己穿着中衣在雨里行走着。

    阿良忙把衣服还给他,他笑着推辞了,明亮的大眼睛在雨中闪烁着,道:“爹教我学武了,我身子强壮得很!”

    近山远水,金色的田野,两边盛开的野花,都在茫茫大雨中变成模糊的风景,泥土勃发的香气,和庄稼成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眸中清晰的,唯有展翼的背影,那稚幼的背影在天地间,带着一丝倔强,却已如小小雏鹰。

    展翼用两个金锞子换了两颗黑乎乎的药丸,宝贝一样的放在怀中,此时天已墨黑,又找不到回去的车。好在大雨过后星光灿烂,展翼说爹教给他怎样看天上的星星。他们一边走,一边看着北斗星,织女星,牛郎星,紫微星,星星真多啊,快要扑到他们眉毛上了。星空浩瀚,展翼和阿亮突然沉默了,有想哭的感觉。在星河面前,他们忽然感到了人的渺小。展翼若有所思道:“阿亮,我爹说过,其实人的一生,就是星河中一颗小小的尘埃。所以,所以要尽可能的发光,尽可能的灿烂。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人的一生,是一颗小小的尘埃,所以,要尽可能的发光,尽可能的灿烂。阿亮默默地看着星河,好像也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们是从南熏门进城的,王朝马汉守在城门,看到展翼,好像天上掉下大宝贝,又惊又喜。马汉喝道:“臭小子跑哪儿去了?你娘急得不得了,展翼,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没见你娘一个人又要照顾你爹,又要管你的学业,还偷偷逃学出去玩!马汉叔叔要打你大巴掌了!”

    “我没有——!”展翼急道:“我没有逃学出去玩!”

    “什么也别说了。”王朝牵过马:“大人也惊动了,在新宋门那里坐镇,等你回来。你这次闯的祸不小,快随王朝叔叔回去!”

    一回到家,就见心莲倚门而望,王朝把展翼,阿亮从马上抱下来,一向把展翼当作自己心肝的心莲也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展翼的脑袋,恨恨道:“展大人这样,你还添乱!你娘急得不得了,你爹虽睡着,但心里什么都知道,这一天都握着拳,是急在了心里。展翼啊展翼,你,你,你个不争气的孩子!”

    展翼闷着头,耷拉着脑袋,被心莲带到了楼上。沈晗见到儿子,又是心痛又是恼怒,忍不住一巴掌打在儿子屁股上,厉声道:“跪在你爹面前!”

    展昭依旧在沉睡着,紧蹙的眉头,和蜷曲的拳,却显露了他焦灼的内心。展翼在爹的面前跪下了,沈晗声音变得柔和,她坐在床头,抚摸着展昭修长的手,轻声道:“大哥,不急了,孩子回来了。”又回过头,严厉的看着展翼,道:“和爹说,翼儿做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展翼沉默而倔强的跪着,就是不开口认错。他渐渐长大,性情也酷似父亲,已学会将心事藏在心里。看着儿子的那股倔劲儿,沈晗气怒交加,目不交睫的伺候,已经使她疲累不堪,全靠信念和爱撑着。没想到家中这般忙乱,展翼竟然还逃学出去偷玩。她最疼爱儿子,但恼怒之下,让心莲取了戒尺。

    这戒尺,只有展昭打过儿子手心,沈晗从没用过。如今拿在手里,拉过儿子的手,看着这柔软的小手,却打不下去。心莲一个劲的骂展翼,话里话外却都是不让沈晗打下去:“糊涂小子,快认错,回头让你娘打得手都肿了,该怎么写字?你爹睡着,但是心却醒着,难道看你娘打你就不心痛?这张嘴喔,怎么开口认个错都不会,真是越大越笨!”

    沈晗再望着沉睡的展昭,他好看的眉心紧蹙着,似在气着儿子,也在疼着儿子。沈晗一时心乱如麻,儿子的衣食住行,都是她在操心,但是蓝图规划,上心的都是展昭。儿子的学业,做人的规矩,他管教甚严,丝毫不马虎。公事再忙,也亲自为儿子觅得良师,并屈尊上门拜访,恳求老师收下儿子。他是严父,亦是慈父,这把戒尺,也只在儿子淘气得不像话时打过手心,平时稍稍蹙蹙双眉,儿子便立刻乖巧。如今他沉睡近两个月,沈晗没想到儿子就会出了纰漏。

    她气恼儿子,气他调皮懵懂到如此地步,这位老师是汴梁有名的大儒,满腹的学问,人品也是极为正直,轻易不收学生,官家子弟根本不予考虑。按照展昭在禁军中的地位,儿子是可以在宫中与王孙贵子一起就读的。但是展昭担心展翼濡染了贵族子弟的骄娇二气,放弃了这份特殊的优越,几次登门,恳求老师收下儿子。因为他的诚恳和名望,更因为做人的品质是有口皆碑的,先生才收下展翼。没想到对于父亲的这份苦心,展翼却丝毫也不知珍惜。

    她也对自己气恼,失望。她管不住展翼,就是对不住展昭。她明白他对儿子的期望,虽然早出晚归,但是还尽量挤出时间,每日的早食必定考问儿子的功课。他这一躺下,沈晗忙得分身无术,展翼的学业只能靠自己自觉和先生监督。这些日子,也只是稍稍问了问展翼的功课,他总说一切都好,却没承想会拎着书箱出城玩。是她没有尽母亲的责任。

    这两个月,所有的精神都在展昭身上,他昏迷着,三顿进食都是捣碎磨细,扶着他慢慢的喂,每一顿喂下来,都让她汗湿重纱;还有每隔一个时辰的翻身,针灸,为他按摩关节,她的睡眠已经压缩到最少的时间。如果不是为了强撑,她根本焦灼到无法进食。因为丈夫和儿子,她每天都对自己说要坚强,不能倒下,但身心其实早已超过负荷。这两个月,在展昭面前,她一直轻松含笑,却把眼泪都流在心里。她知他虽然昏迷,但心里都是知道的,怎敢让他添一丝烦忧?可今日,先生特意登门,说儿子没来上学,却让她几乎崩溃。

    饶是这样,但她不能哭,展昭心里什么都知道。这一天,她坐立不安,心急如焚,但依旧不敢离他床头须臾,他的每一分钟,她都不敢怠慢啊,看着大雨瓢泼,夜黑如墨,儿子却还未归来,她真是寸寸煎熬。展翼的逃学连大人也惊动了,当然,也瞒不过他的父亲,她虽再三柔声安慰,但他的眉心依然紧蹙。

    夫妻这么多年,她了解他性格中的自尊自持,卧床两月,一切都是她亲手照料,毫不假手于别人,就是为了维护他的尊严。但没人替代的这份累和苦难以言说,以至于她有时甚至有恍惚情状,仿佛灵魂已经离开身体,有时坐着也会睡着,但稍稍眯一会儿马上惊醒,观察他呼吸是否安稳。这样的支撑下去,她明白自己身体已难以支持,大人已几次提出让开封府众人来轮流照料,但她总是回绝,这份细心和耐心除了她,无人可做到啊。但是每个细节不但关系到展昭是否能醒来,还关系到他是否能尽快康复回到府衙。他是个为事业,为国朝燃烧的男人,他的理想和信念在此,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快帮助他恢复健康。

    她想做到最好,可终究疏忽了儿子。看着儿子稚气倔强的神情,她心里大痛,不怪孩子,那么小的孩子,这两个月,什么都不麻烦她,早晨吃好早食,拎着书箱,乖乖的来到展昭床前,道一声:“爹,娘,我上学去了。”她几次看见儿子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但还是硬生生的咽下,他心里也是苦的,父亲的伤逼着他长大,做娘的怎能不心痛呢?只能关照几声,为他整整衣服,然后站在窗前,看着心莲姐牵着他的手,送他去学塾。早晨淡金色的阳光薄纱样的照在儿子身上,小小的身影如一棵娇嫩的小树,让为娘的心又是爱又是痛。这两个月,儿子一定也有不少心事,可是她忙到无法过问,还不许儿子在展昭床前流泪,怕的是展昭心里难过。是她残酷,是她狠心。

    这把戒尺,终于打在了她自己的手心,展翼惊讶的瞪大眼睛,看着她的手心顿时横起肿胀血痕,忙上前抓过娘的手。心莲气急败坏的夺过戒尺,痛道:“小鱼儿,你这是做什么?”

    积聚了两个月的眼泪,决堤流下,展翼扑在她怀中,终于说出:“爹,我错了,娘,我错了。”

    “沈嬢嬢,”阿亮怯生生的站在墙角道:“展翼是给展大人求药了,他没去玩。”

    展翼此时,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奉于沈晗,认真的道:“娘,这是去仙姑那儿求的,爹吃了就会醒过来。”

    沈晗拿着儿子辛苦求来的药,看着儿子被雨水浇湿又吹干的衣服,和那双乌溜溜的黑亮眼睛,心如刀割,搂着儿子说不出话来。心莲在一旁流着泪,却又浮起微笑,这是她带大的孩子,她知道是个好孩子,果然是个好孩子。

    “娘,爹吃了药,就会醒的,是不是?”展翼着急的问她。

    沈晗流着泪,点着头,他们看到展昭的眉头渐渐的舒展,唇边仿佛有隐约的清浅的笑容,不但他们看到了,阿亮也看到了。阿亮想,这个药吃下去,展大人一定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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