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第三章
九
在沈晗为常州大嫂守灵的日子里。展恬一直在“作骨头”。
展恬在家是和爹娘睡的,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就要爹娘哄着抱着才肯睡,沈晗嗔怪展昭,一定是刚出生时展昭每晚把女儿抱在怀里才养刁的。到了常州,展骏嫂子的大床她不要睡,非得和沈晗挤在一张小床上,在娘的怀里才肯睡。
知道她是展昭的宝贝,常州的亲人对她呵护得不得了,骏嫂子特意把妹妹唤来,轮流带她,展兰的女儿阿玥在汴梁就一直和她玩,这会儿更是形影不离。还有展骏的儿子,所以在白天,展恬没有觉得寂寞,只感到兴奋,新鲜。有新的伙伴,有样样顺着她的骏嫂子和骏嫂子的妹妹小苏姐姐。但是到了晚上她就要找爹,找娘,找心莲嬢嬢,谁哄都不行,寸金糖不要,糖人儿丢了,扎好的丫角辫散了,直着嗓门哭,扭着身子找,一个劲的“要屋屋去”,要到开封府去找爹。
展翼给他的妹妹闹心死了。爹不在,展翼就是大人,可是展翼没能保护好娘,娘在那儿受着罪,展恬还在哭闹。展恬在骏嫂子怀里哭着闹着,两只小手用力的撑着骏嫂子的肩膀,身子一个劲的向后挺,要挣脱骏嫂子的怀抱到娘那儿去,骏嫂子用足力气的勉强抱着她,“恬妹妹”“恬妹妹”的哄,满头是汗,手忙脚乱,看到展翼出来,就像看到救星一样,急道:“哥哥来了,哥哥来了。”
展翼一把将他妹妹抱过来,然后往门外一丢,道:“再哭!把老虎外婆招来,把你抱走!”
孩子总是怕黑夜的,听到有老虎外婆,展恬更是怕得不得了,抱着哥哥的脚要进去。展翼不许她进来,按住她的肩膀,她使劲的挣扎,拼着命的要进来。展翼道:“还闹不闹了?还哭不哭了?”哥哥对她从没这么凶过,展恬大声的抽泣,道:“回屋屋。”“回哪个屋屋?”展恬学聪明了,道:“回常州的屋屋。”“还找不找爹娘了?”展恬抬着头,黑亮亮的眼睛看着高高的哥哥,抱着他的腿,害怕的摇摇头。
展翼让她进来,进了厅堂,她依偎着哥哥,不敢说找娘了,她的心里从没那么无助过。她从没离开过爹和娘啊,可是为什么晚上要和骏嫂子睡呢?她要娘,可是她不敢说,她一直看展翼的脸色,忍不住扁扁嘴要哭,但又不敢哭。骏嫂子抱她,她老老实实呆在骏嫂子怀里,神情呆呆的。
她听到娘的声音:“恬儿,恬儿。”她看到娘了,娘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娘伸过手,她马上就扑过来,往娘怀里钻,哥哥和骏嫂子都不让她过去,但是娘说,不能让恬儿受委屈,她抱得动。展恬感到自己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她躲在娘的怀里,用一种低低的悲伤的声调哭泣着,然后像只小猫咪一样伏在娘怀里,安静的睡着了。
后来,娘实在抱不动她了,她知道只能和骏嫂子睡,她也知道方婉罗难为娘,她只能喊爹。爹为什么还不来呢?天下没有爹办不到的事。她天天搬个小板凳在门口坐着等爹,骏嫂子喂她吃饭,吃了几口,她又哭,嘴里喊着“爹,爹!”骏嫂子给她哭得眼睛也湿了,骏嫂子道:“妹妹,我们也都盼着二叔来。这个场面只有二叔来了才镇得住。”
骏嫂子又在门口喂她饭,她又在张望着爹来了没有。突然,她的小耳朵听到马蹄声声,展恬一下子就跳起来,骏嫂子给她唬了一跳,饭碗也差点打破。展恬拼命的往马蹄声的方向跑,果然是展昭快马加鞭赶到常州!见到女儿,展昭赶紧勒马,从马上跳下来。展恬猛地扎进爹的怀抱,小脸贴着爹,撅着小嘴,含糊不清的向爹哭诉着,说是娘病了,说是娘抱不动她了。
展昭抱起女儿,大步走进厅堂。刚进大门,就听见沈晗压抑的咳嗽声,他的心立刻被牵得生痛。沈晗几乎是半躺在圈椅中,展兰为她身下垫了厚厚的被子,让她能够躺得舒服一点。她的头无力靠在圈椅的背上,但不时发出的痉挛的咳嗽促使她只能弯下身子,用素绢紧紧捂住嘴。展昭放下女儿,直奔沈晗身边。沈晗恍恍惚惚睁开双眼,见到展昭,眸中立刻出现惊喜和如释重负的轻松,双唇嗫嚅着,轻声唤道:“大哥。”
展昭温和的唤道:“晗晗,大哥来了。”
沈晗点点头,展昭发现她面色枯黄,攥着手绢的那只手瘦得只有骨头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在汴梁也发病,但是大家都把她照顾得很好,现在她瘦骨嶙峋,只靠着一口气强撑着。一股怒火猛地从展昭胸中窜出来,顾不得在大嫂灵前上香磕头,他厉声唤道:“展骏!”
展骏正在准备母亲落葬的事,听到展昭严厉的声音,马上从后面的厢房里赶出来,胆怯的唤道:“二叔。”
展昭面如寒霜,剑眉下的双眸似要喷出火来,胸臆不断起伏,怒喝道:“你婶娘的身体怎么搞成这样?你是如何相待你婶娘的?!”
展骏马上跪了下来,磕着头,惶恐道:“展骏不孝,展骏没有用!”
“你婶娘这样的身体,你还让她在灵堂里守着!”展昭再也忍不住怒火,紧攥着拳头,拳头上的青筋不时地暴起,他一向疼爱这个侄儿,这是大哥展鹏唯一的血脉,但也许是大嫂管得太严的缘故,展骏偏于老实,可展昭万万没有想到,展骏软弱到连婶娘都没法照顾好。
展骏的妻子也立刻赶了进来,一起和展骏跪在一起,不停的求展昭平息怒火。他们是有苦说不出,展昭的火气现在这么大,他们也不敢解释,只是磕着头。展兰展翼都跪了下来,展昭的脾气他们是知道的,展兰更了解当年逆龙鳞,重枷加身也不肯稍稍低头,二叔是指挥千军万马,沙场浴血中闯过来的。今日如果雷霆大怒场面不可收拾。
展昭进来的时候,方婉罗的心马上剧烈地跳了起来,十五年,十五年这个男人的英俊丝毫未减,而那股坚毅,果敢,大气滂湃却被岁月历练得更加完美,使他如一柄气冲牛斗,光华四溢的稀世宝剑,他的凛冽,正气,傲然如直上云霄的青松,那股卓尔不群的阳刚之气世上几人能有?她痴痴的看着他,但是展昭根本没有注意到灵堂里还有一个她。
“大哥。”沈晗虚弱的唤道,展昭马上俯下身,她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想去睡一会儿。”
这个要求使大家松了口气,二叔的怒气只有婶娘可以消解。展昭抱着沈晗进了后面的厢房,将她轻稳的放在床上,为她盖上被子。沈晗躺了一会儿,稍稍恢复了些精神,睁开双眼,唇边带着一丝略带责备的笑容:“你把孩子们吓得。”
“都不争气!”展昭紧蹙着双眉,随后黯然的叹了口气,抚摸着妻子纤瘦的手,心痛道:“难受成这样,怎么还在灵堂里坐着?”
“还好了,”她柔和的微笑:“大嫂的事,总要圆满。”
“不是的!”展恬爬到了爹的膝盖上,攀着爹的脖子,用稚嫩的童音急急忙忙告诉爹:“七小姐,不让娘出灵堂。”
“七小姐?”
“恬儿!”沈晗皱着眉制止,但是展恬还是脆生生说:“方七小姐!”
展昭猛地站起来,将恬儿放下,道:“恬儿,好好陪着娘,爹去去就来。”
但是他的袍子被纤瘦的手拉住了,沈晗支起身子,摇着头,喘息着:“大哥,听我说。”
他无奈的坐了下来,但是眸中的怒火已经被点燃了,他记得方婉罗十五年前是如何将沈晗骗回吴郡的,那时看在大嫂的面上饶了她,没承想她不思感恩,不感惭愧,反而变本加厉,将沈晗往死里逼,这口气他怎么忍得下?虽说好男不和女斗,但他深爱的妻子,受到如此折磨,他怎能不心痛,不发怒?
“大哥,”沈晗示意将她抱起来,靠在展昭怀中,温柔道:“不怪她,是晗晗自愿的。”
“你还要替她掩饰!”展昭声音虽没有提高,但掩不住深刻的痛。
“大哥,你别急。听……晗晗说。晗晗知道,十八年前,孟师父的去世,让大哥心里很难过,还让人怀疑大哥……忘恩负义,有亏孝道,大哥……受了很多委屈。”
十八年前,孟师父横死汴梁,是闹得不可开交。五鼠和师妹的误会,对他人格的怀疑,让他痛不欲生。朝野中也是议论纷纷,连皇帝也询问过他,是不是欺师灭祖。经历过无数两难,无数误会,无数非难,但那一次,是最深刻,最让他痛苦。这么多年了,沈晗说起这件事,他还是黯然伤痛,不由低叹一声。
“大嫂……和孟师父一样,都是大哥……最敬爱的长辈,都对大哥有恩。大哥忙,……脱不开身,晗晗就代大哥……尽孝,要……做得好,不能再让人……找到错处,再攻讦……大哥。”她说得辛苦,又咳嗽起来,展昭轻轻的拍着她背,心中像有千万根刺在刺,看着把心掏给他的妻子,他清澈的眸湿润了,轻轻地吻着妻子的额头,充满柔情的道:“辛苦你了,晗晗。”
“大哥,不生气。这是常州大嫂的……最后一件事,咱们让大嫂……走得安心。”沈晗期待地看着他,他沉重的点点头,道:“我不找方婉罗便是。”
“她也可怜,”沈晗微弱道:“兰儿说,她的夫婿……待她不好,还没生……孩子。大哥,她恨我,我也……谅解。她总觉得,你是……她的。”
“展昭怎么可能要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展昭恨恨道。
“原谅她,别和她……计较。”看到沈晗咳得说不出话来,展昭忙道:“不和她计较,晗晗,你安心躺一会儿,大哥在身边。”
“也……别和孩子发火。”沈晗还是不放心。
“不发火,你放心。”
听到他的承诺,沈晗放心了。她的大哥,刚烈如火时只有她能劝住。这些天来,她是靠着一股精神在撑着,现在大哥来了,她的天来了,她可以卸下担子好好休息了。那温暖的怀抱使她安心,她靠在展昭的怀中,很快的就睡着了。展恬觉得自己也安心了,在汴梁,莲嬢嬢都逼着她午睡,常州没人管她,刚开始她觉得不要午睡真好,但现在她也躺在娘身边安谧的睡着了。
她的爹来了,风啊雨啊就走了,最暖的阳光就来了。
展昭等她们娘儿俩睡熟,再帮她们拉了拉被角,将娘儿俩盖得严严实实,看着这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他心头漾过海一般的柔情,他温柔的吻了吻妻子和女儿的脸颊,然后走了出去。
十
半夜里开始下起滂沱大雨,到了早晨,雨势未减。展昭坐在厅堂中,指派着出殡时众人的任务,特别叮嘱展骏,大嫂的棺木上要盖厚厚的油布,不能让雨惊扰了亡人。哗哗的大雨从屋檐上直泄,一股股的雨柱如瀑布一般,天井里的青石板上都是积水,方云冠撑着伞从天井里过来,恭敬道:“熊飞。”
展昭很客气的颌首,道:“三哥。”
方云冠收了伞,露出为难的表情,道:“熊飞,有一件事云冠想和你商量。”
“三哥请说。”
“这么大的雨,女眷们恐怕不大好走,是不是——,”方云冠陪着笑道:“坐轿子去?路毕竟蛮远的。”
他说的女眷是方家人。既是展昭来了,沈晗就不必去了,展兰要伺候沈晗,展骏妻子要带展恬,再说家里也要留人,展兰和骏嫂子就理所当然留了下来。
展昭静静地看着方云冠,那锐利的眼光看得方云冠心里发毛,不由低下头。展昭很平静的说:“三叔公告诉我,方七小姐和我妻子约定,出殡这日沈晗必须走着去。今日要是展昭不来,就是天落下来,三哥你会不会对七小姐说,沈晗可以乘轿子去?”
方云冠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展昭一直克制着的怒气终于被吊了起来,声音越来越高:“沈晗的病体,明摆在这里,你们方家的人有没有谁说过,让她进去休息一下?她七日七夜坐在灵堂,咳嗽咳成这样,你们方家的人有没有谁关心她同情她,你们的方七小姐还监视她看守她,把她当作犯人一样,盯着她不许出灵堂!这等全无人道全无情义的作法,方三哥,你身为我大嫂的亲弟弟,方家的长辈,你有没有出来说句话?我妻子和你们方家有何仇怨,你们要往这死里逼她?!”
方云冠瑟瑟发抖,吓得全身冷汗。在他印象中,展昭从没发过脾气,一直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今日剑眉倒竖双目圆睁的怒发冲冠吓倒了他,他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跳出胸膛,又是悔恨又是惭愧,还暗暗恼恨着方婉罗。他退到门槛边,不敢作声,偷偷的睃着展骏,希望他站出来说些什么。但是展骏好似没看见,瞄都没瞄他,也恭恭敬敬的站着听展昭说话。
展昭越说越怒,将手旁的茶盏狠狠一掷,“噼里啪啦”一声脆响,碎片四飞,几乎弹到了方云冠的脚,只听展昭怒道:“今日我妻子要是有个好歹,我认得方婉罗,我手中的剑可不认得方婉罗!”
“熊飞,对不住,对不住。方云冠代方家请罪,熊飞,你大人大量,看在我亡故的姐姐面上,放过我们方家,放过婉罗吧。”方云冠急得口不择言道:“你别看她厉害,她风光,她的日子可是难过死了。她丈夫寻花问柳,早得了花柳病,也是在家等死。她也就是靠着夫家,但她没有生个一儿半女,早晚都是被赶出来的命。熊飞,她丧心病狂,她神经不正常,她的心态一塌糊涂,你,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她已经得到报应了啊!”
“大哥,谅解她吧,她也是可怜人。”沈晗的话也在展昭的耳边响起,柔柔的,像是一帖清凉剂,安抚了他的怒火,他痛楚的阖阖眼,长叹一声,道:“今日大雨,老人孩子就留在家中,其余的,不管男女,徒步而行,送我大嫂最后一程!”
那天的大雨,是从天上倒下来的,雨伞和蓑衣对于这么大的雨根本无济于事,天黑得像一口倒转的锅底,使徒步送行的人都苦不堪言。但是谁都不敢说个不字,展昭亲自抬棺,走在最前面,清瘦而挺拔的身躯丝毫没有因为风雨的侵袭而退缩半分,这是响当当的立于天地之间的汉子。
方家的女人都是绮罗丛中长大,养尊处优惯了,此时虽穿着丝绵狐裘,但怎抵风雨入骨?又都是绣花鞋,泡在雨水中,冰凉湿滑,是生下来没受过的苦。但是能怪谁呢?方婉罗步步紧逼沈晗时,谁出来仗义直言过?虽然心中也觉得过分,但是方婉罗的夫家是常州巨族,谁又敢得罪她?展昭虽是朝中高官,但毕竟在汴梁,天高皇帝远,他们还是把利益关系压在了方婉罗一头,他们对自己说,这是现实。人性的自私,怯懦,恶使他们自始至终都保持了沉默,甚至还做了方婉罗的帮凶,没承想还是自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此时,风雨中的前进使她们不停地抱怨起方婉罗。
“展夫人多和气的人,也不知怎么惹了她,这样子对人家?其实……,听到展夫人的咳嗽声我心里也不好受。”
“婉华姐,怎么不是呢?我带着囡囡去给大姐磕头,展夫人还拉着囡囡的小手,问长问短,我那时就觉得……不是滋味。不该这样子……对人家。”
“她还不是为了私心报复?”一个牙尖嘴利的嫂子道:“当年大姐带她到汴梁,要把她相给展家二老爷的,但是人家不要,人家要的是现在的展夫人。”
“她哪及得上展夫人?”她们撇撇嘴,道:“展夫人又善良又可亲,她也就是长得好看一点,但我还是觉得展夫人好看。”
“相由心生,展夫人的心和她的心一个善一个恶,一个美一个丑,一个好比是最好看的花,一个却是花下面的蛇,当然是展夫人好看。人长得好看心也好,展家二老爷是何等样的人物?江湖上和朝廷里都是响当当的,长了一双多锐利的眼睛,会选她?”
隐隐约约的诟病,嘲讽的声音隔着大雨声线一般的浮到了方婉罗的耳中,但是她的注意力都在展昭身上。展昭和展骏抬着棺走在最前头,后面是方家两个年轻的后生。人人都说展大嫂好福气,虽然前半生是苦的,但是活着时,展昭母亲一般的赡养她,弟媳妇每年必来常州伺候她,死了又是展昭亲自抬棺送她入坟茔。她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小叔,顶得上十个儿子!
风和雨打在展昭的孝服上,展翼一路上撒着纸钱,唤道:“大娘,好走。大娘,好走……。”展昭的眼睛湿润了,大嫂刚进门的样子仿若又看到了,成亲第三天,大嫂就脱下华服,换上布衫,跟着娘去田间。他忙跟了出去,为大嫂拿着锄头,大嫂恬静的一笑,温柔道:“弟弟,读书去,家里的事大嫂来做。”
他抬着大嫂的棺木一步步在风雨里和泥泞里走着,少年的路也一步步在眼前,没有大嫂的扶持,就没有今天的展昭。大嫂撑起了这个家,也给他插上了翱翔的翅膀。沈晗临盆时,他正被诬陷入狱,是大嫂陪着沈晗撑过了这段最艰难的日子。大嫂又把展兰留在了汴梁,也是为了帮衬他这个家,展兰为他带翼儿,照顾病重的沈晗,自己的母亲倒是顾不上……。长嫂如母,大嫂为了展家,为了他,这一生,奉献了所有的光和热。大嫂活着的时候,总是担心他的差事,他每回常州一次,大嫂总和他说,自己的平安也是要紧的,虽说男人要干大事,但是沈晗和孩子也需要他。大嫂既把他看作展家一棵大树,又把他当做孩子,大嫂尊重他,却又爱护他,虽说人在常州,但是一颗心无时不挂着他,现在大嫂走了,他至亲的最后一个长辈走了,他感到自己真成了孤儿。
大嫂的坟墓就在父母边上,展昭等将大嫂的棺木仔细的放下,展昭跳入墓穴,将大嫂的棺木接过,与大哥展鹏的棺木平放在一起。又亲自操起铁锹,为大哥大嫂的坟上填土。直到完成这一切,他才率着众人在坟前恭恭敬敬磕头。大雨如注,但整个落葬仪式是庄严的,完美的。
方婉罗痴痴的看着这个男人。他的坚毅,他的情义,他的指挥若定,他的运筹帷幄都让她着迷。但是她知道他是讨厌极了她,他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从沈晗的病榻前回来,他只对展骏说:“最后一夜灵,展昭来守。”随后他就上香叩头,不发一言。展骏冰冷的请她离开,她再回头看他一眼,他跪在灵前,微阖双目,浑身散发的清冷和傲气让她不敢靠近。自始至终,他没和她说过半个字。她知道,他是鄙视极了她,鄙视到连骂她一顿也懒得。
而十五年前,他曾救了她啊!那时,她真的以为他是爱她的,他们说过话,他的态度是那样温蔼,他还吃过她做的早餐,在那冬日的小厨房里,他曾温和的赞美她做的点心……。他可知道,就是那些回忆,撑过了她的这十五年,让她还有一个幻梦……。她哭了,雨水浇在她的脸上,生痛生痛,谁都以为她在哭大姐,哪知道铁石心肠的方婉罗却在哭自己呢?
十一
父亲去西夏执行秘密任务时,展翼已行过了冠礼。
英俊儒雅的儿子,穿着干净的浅蓝襕衫,长身玉立的站在自己眼前,恍似年轻时的自己,展昭感慨的拍了拍儿子的肩。和他的路不同,儿子进了国子监读书,是一名学业优秀的太学生,通过秋闱,便会成为国朝的官员。儿子没有走他的路,这条路太艰难,他也不希望儿子走。他和所有的父亲一样,希望展翼走的是中规中矩的路,安稳平实的人生。
父亲没有透露自己要执行的是什么样艰巨的任务,展翼也不问,他已经是年轻的男子汉了,他更明白作为展昭的儿子,他需要的是什么,那就是坚强和广阔的胸怀。就如每一次父亲离家,母亲也从不问要多久才回来,她早已学会了坚忍和等待。他们所要做的,就是让父亲放心。
父亲只是让他照顾好母亲和展恬。特别是母亲,父亲总觉得她比展恬还小。展恬不欺负人家已是不错,也只有她,能带着慈幼局的孩子上街又把他们平安的带回来。展恬缠着父亲教了几招小擒拿手,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谁敢说慈幼局的孩子一个“傻”字,她就叉着腰瞪着眼站在人家面前,要是谁敢欺负慈幼局的孩子,对方还没明白过来,就让她“啪”的一拳,眼眶上成了个乌眼鸡。这时张豹已经在开封府当差,遇到过几次展恬的打人事件。才十岁的孩子,可是那个气势不得了,倒是让欺负他们的大孩子见了她就怕。张豹摆出哥哥的威风,让展恬赶紧的老老实实回家,又说慈幼局的孩子就得在慈幼局呆着,好好的上街干嘛?
“张豹哥哥欺负人!”她马上反驳道:“慈幼局又不是监狱,咋就不能出来啦?”
张豹虎着脸道:“恬儿,女孩自己就得在家里绣绣花写写字,或者跟着你莲嬢嬢做做家务……。”
他话音未落,展恬已经跑开了,后面尾巴似的跟着十来个孩子,她跳着蹦着走在前面,那神气的样子就像个大师姐。张豹对展翼说你这个妹妹可是不得了,将来长大了没人敢娶她。展翼深表赞同,说你没看见云瑞到了我们家,被展恬捉弄的样子,最离谱的是展恬偷了我娘药箱里的麻药,将云瑞给迷倒了,又把他绑起来,说捉了个大强盗。那次是玩大了,云瑞差点醒不过来,我爹破天荒第一次狠狠打了展恬。那次我家可是热闹,展恬的哭叫声像杀鸡一样,我娘和莲嬢嬢也跟着哭,又不敢劝,云瑞要是出了事,我爹怎么对白五叔交代?他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听说展恬挨打,张豹有些兴奋。他们从小就被展恬欺负,男孩子要一起玩,展恬必定跟在后面,他们要不容易有几个零花的铜板,都是轮流给她买糖葫芦的,有次想了个促狭的主意,把她丢在了大街上,没想到她会去开封府,竟然还会击鼓。衙役抱着她进去,一看到包爷爷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是他们要把她卖到强盗堆里,她听见的。其实也就是张豹说了句,展恬这么皮,以后要做强盗婆子。这下子可是不得了,展翼,他,还有他兄弟张猛,赵虎叔叔家的小海,全都抓住,一顿好打,打得都是自己的爹。他爹气的是他竟然把妹妹扔到大街上,一点也没个哥哥的样。张豹尤其被打得凶,强盗婆子是他说的。他发现爹手举得高,打得轻,张豹却是屁股都被打肿了。张豹三天不能下床,他偷偷跑到张豹家去看他,张豹咬牙切齿的说,将来他做了捕头,捕到大强盗,不斩他也不铡他,就让他娶展恬做老婆,让他下半生都不安生。
爹说展恬像娘,但又不像娘。娘那时初来汴梁,也是很调皮的,但是展翼看到的娘,孩子一样,明亮,温软,善良,恬静。父亲说,娘只知有善,不知有恶。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风吹进来,照在父亲的面容上,岁月并没磨损父亲的容颜,却使他更为英气。一万个人站在一起,但是你一眼看到的就是父亲,国子监这些学生,展翼也是最为出色的人物,但是和父亲相比,总是少写些什么,那是血与火中历练出来的坚韧,刚强,威严。但此时一抹温情,水一般的洋溢在父亲眸中,展翼后来明白,父亲了然这或许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暗战。但是这一生,对于国朝的使命,父亲从来没有推脱过。开封府,北辽,西夏,他以一柄长剑撑起青天,也以自己的热血捍卫着中原百姓。他有没有过退意呢?展翼一直在想,他疲倦过吗?他寂寞过吗?就是一把锋利出鞘的宝剑也有过磨损的时候,何况父亲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一定是有的,他不止一次见过,父亲在月光下擦着他的宝剑,那漫过眉宇的,是淡淡的萧索。娘那次重病后,父亲是呈上了辞表,那次他们是准备举家迁往大理的,莲嬢嬢已是去牙行预备把房子出售,娘虽然舍不得慈幼局的孩子,但还是开心的,娘说终于能和父亲过上太平日子了。他才知道,原来娘是多么期望过平安的日子。
父亲这一去,就是一年的时光。音信全无,父亲的宝剑被送回了,朝廷的旌表来了,展翼知道,意思是说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心如刀绞,他悲痛欲绝,一定也有消息在朝野和市井中传开,李昭亮叔叔来了,殿前司的叔叔们来了,张龙叔叔他们也来了,还有百姓们也陆陆续续来,说是来看看展夫人。但是娘谁都不见,娘将旌表退了回去,娘对韩琦大人道,要是皇帝再送这个来,她亲自进宫去问,他是什么意思?展昭还活着,他为什么送这个!这是展翼第一次看到娘发火,娘吐了血,娘激动地说,展昭把什么都奉献出去了,国朝要他到哪儿他就去哪儿,这么多年,他身上的伤疤要上百个了,他赤诚烈烈,光风霁月,可曾有一丝对不起百姓对不起朝廷的地方?朝廷为什么送这个来?新皇帝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是次无比危险的任务?韩琦大人忙不迭的把旌表收回去,韩琦大人很真诚的说,皇帝绝没有这个意思,就如当年的破襄阳,也是个艰巨的任务。展夫人啊,韩琦大人叹道,展大人的文武双全,机智大勇,除了当年的狄青,无人可并肩啊。
娘能做的只是等待,但是娘很淡然,所有人最担心的是娘,但是娘的平静和坚强让大家都放心了,展翼却不知道,煎熬是在心里的,娘的身体坏到无可逆转,也就是在那一年。他还记得那个初秋天的傍晚,他刚进门,心莲嬢嬢就哭着对他说,娘看不见了。
他脑子一片空白,他上了楼,看见娘又像往常那样坐在窗口,娘说,翼儿,今天天黑得早。他的热泪流了一脸,他扶着娘,说,娘到床上去躺躺吧。娘忽然把手伸过来,娘说翼儿你在哪里,娘明白自己失明了。娘苦笑道,看不见也好,只要心里为你爹点着灯。
每到傍晚,娘必让他点着灯。娘说爹一进门,就要看灯火亮不亮,这么多年来,就是这样的。娘还是一日一日坐在窗口,只是娘越来越瘦,莲嬢嬢说,娘瘦成影子了。
爹终于回来了,那是春意萌萌的早晨,鸟儿打着鸣,展恬第一个看到了父亲,展恬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在了爹的怀中。爹的刚强在展恬的眼泪中融化,他也哭了,他少年后,已不习惯和爹有亲密的动作,但那次,他们三人抱在了一起。心莲嬢嬢哭得说不出话,但是过了一会儿,心莲嬢嬢忙喊道:“小鱼儿,你看谁回来了!”但是话一出口,心莲嬢嬢马上后悔了,他和展恬也责备的看着莲嬢嬢,娘怎么看得见?
娘扶着楼梯从楼上下来。爹在那一刻没有发现娘看不见,但是娘被门槛绊倒时,爹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过去,扶住娘。娘伸出手,细细抚摸着爹的脸颊,娘担忧地说:“大哥,你瘦了呢。”
他看到爹的热泪流了一脸,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爹的失态,爹的泪肆意的奔流,爹抚摸着娘的头发,娘有白发了,娘的头顶上有一簇醒目的白发,相思熬人啊。娘的眼睛还是孩子样的清澈,娘没哭,娘的眼泪在心里熬干了。
娘倒下了,娘想自己终于可以倒下了。这是他们一家最忧急的时刻。这么多年,家是娘撑起来的,娘以孱弱的双肩为他们,为爹撑起了一片天空,但是那次,娘好像撑不动了。娘的心脏出了问题,令狐爷爷说,娘的心脏随时会停止跳动。
爹闭门谢客,爹只陪着娘,爹要把娘从死神那边抢过来。爹留意娘的每一次呼吸,爹亲手调药,每一口都是爹喂的,爹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娘。他有时进去,看到爹在娘耳边亲密地说着什么,娘笑得甜甜的,笑容仿若少女。那是他们年轻时的时光吗?那是他们的初遇吗?那时娘遇到爹,知不知道她遇到了一个传奇?也知不知道她的一生将随着他而跌宕起伏,知不知道平常人像空气一样的平安和家常对于她来说,却是一生最珍贵的愿望?知不知道,江南女儿,将一生汴梁老?
王爷叔叔也来了,王爷叔叔带来了好多珍贵的药材。不得不说,这些药材救了娘的命。王爷叔叔会说笑话,娘轻轻的格格的笑,爹也笑了,那是多么温馨明亮的时光,展翼都觉得过去的一年,像是一个噩梦。
他小时候,王爷叔叔就经常来,来了以后也会在他们家喝酒,喝醉了就那样看着娘,那里面全是痴痴的爱。他是傻子,也看得出这个王爷叔叔深爱着娘。她听见娘有一次劝他,成个家吧。他听见王爷叔叔说,小鱼儿,世上除了你,我心里还能惦记谁?
他后来带新婚妻子去杭州,住在王爷叔叔的大园林里。王爷叔叔给他最好的房间,但有一间房间,王爷叔叔谁都不让进。有一次,让他进去了。一开窗,就是满湖满湖的莲花啊,他说不出话来,太美了。他笑笑,道,王爷叔叔,你到底是王爷啊,这是人间仙境啊。这是留给你爹娘的,王爷叔叔也笑了,但是他们到现在也没来。小翼儿,只能让你看看,这间房间,谁都不能住。他只是笑,没说话。他听到王爷叔叔惆怅的说,小翼儿,你知不知道,你娘差点嫁给我。可是我怎么这么没用?我怎么没有留住我深爱了一世的女人?她笑起来,所有的花都开了。
要是娘嫁给王爷叔叔,这一生,定是富贵安乐。王爷叔叔那样风雅温和的人,是所有女人的梦中情人,但是娘偏偏爱的是爹,这是娘选择的,无怨无悔。但是世间南侠柔情,只流向谁?忠烈如火都给了国朝百姓,似水柔情都给了娘。爹一生的感情,都是最纯粹,最真诚的,娘是有大福气的。
娘是靠爹的爱活过来的。爹不能没有娘,娘靠着毅力顽强的撑过来,娘的眼睛也能看见了。夏日的晚上,莲花开了,爹和娘坐在池边看着莲花,莲香幽幽,把他们笼于其间。展恬要过去一起看莲花,他忙拉住她,让爹和娘静静的在一起吧。
“哥,我嫁不掉了。”展恬苦闷的说:“谁让我有世上最相爱的爹娘,有最出色的爹。不行不行,我为什么是展昭的女儿?”
他笑了,这个问题他也苦恼过,现在轮到展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