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第十一章
墨城,是蜀中最大的江湖门派,相传由姜维手下大将墨名所创,传至墨慧,已是几十代了。墨城以剑门关为依托,占据剑山重要余脉,偏居一方,日益壮大。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创始者的威望,再加上后人的不断精进,蜀中黑白两道都对墨城颇为敬重。展昭要打听秦门,不能越过墨城。
展昭当年仗剑江湖,行遍天南地北,到达蜀中,与尉迟庆一见如故,引为知己。那时年轻的尉迟庆还是墨城的大弟子,外表豪放不羁,内里却重情重义,也是条热血汉子。他是在追杀七杀鬼神的途中受伤,为展昭所救。七杀鬼神为练就盖世邪功,需要一味“百肝玉华露”不知残害了多少婴儿,江湖中正义之士人人得而诛之。相救尉迟庆后,展昭和他并肩作战,终于在青城山峡谷将七杀鬼神诛杀。
那是惊天动地的一战,剑气的光芒,如斗牛光焰,照亮了幽深的青城峡谷。身穿白衣的展昭和玄衣的尉迟庆,双剑合璧,以平生功力,舍生忘死,进击强大的敌人。展昭师承鲁南剑宗孟若虚,又得到少林高僧玄空大师指点,虽只有十七岁,但剑法雄浑,已少有人出其右者。尉迟庆是墨城传人,深得墨城剑法精髓,剑势如风,看似简单随意,却凌厉狠辣,对敌极为实用。两人将七杀鬼神包围在青城峡谷,使尽平生解数浴血奋战,剑势如江河湖海源源不绝,以恒定的决心和超人的意志,心意相通的兄弟之情,在自身重伤的情况下,绝地反击,终将七杀鬼神诛杀。事后,展昭在墨城养了三个月的伤。那时墨慧已与尉迟庆成亲,事事以展昭长嫂自居,照顾展昭精心周到,三人自此结下深厚的情谊。
按照尉迟庆和墨慧的判断,展昭剑术高超,宅心仁厚,又机敏过人,加以锤炼,定能成为一代大侠。但是万万没想到展昭会入公门,仕途对于江湖人来说是不屑的,自古来,官和侠不两立,墨城虽然和官府的关系还算融洽,但也是两不相犯,展昭走的这条路他们是不认同的,也甚觉可惜。
好在身在公门,展昭没有堕了他的英名。开封府渐为天下人心中的丰碑,展昭也名扬天下。诛尚义,追三宝,让解药,劝钟雄,擒赵爵,展昭出生入死,殚精竭虑做了多少或是默默无闻或是惊险绝伦的事,为维护律法,虽常常处于两难,但从未违背武林宗旨,从来都是义字当先,侠字为骨。无论宦海还是江湖,提到展昭,谁不是翘起大拇指。尉迟庆和墨慧也很是骄傲,这还是他们那个正义凛然,热血豪情的小兄弟,还是南侠展昭。
展昭,也来到了剑山下,这是一别十年之地。佳木葱茏,天气和润,巍巍山脉险峻高耸连绵起伏,他站于山脚下,望着山门,几许激动,几许亢奋,青山依旧啊!昔日的江湖岁月扑面而来,那是酣畅淋漓,快意恩仇,江湖人之间的肝胆相照,那是他铭刻心头,永不能忘的岁月。他站了片刻,方镇定一下情绪,向山上走去。
尉迟庆和墨慧万万没想到他会来,那份激动和喜悦,使墨慧喜形于色,情不自禁。墨慧是个热情爽朗,快言快语的妇人,又有着江湖名门掌门夫人的雍容风度,和墨城几千人口当家人的干练利索,对着展昭,更有一份长嫂的温厚关切。她同着尉迟庆风风火火从内厅出来,穿着深紫色的褙子,青色的罗裙,丰厚云鬓上几样名贵的首饰更衬托出她的高贵风度,看到展昭,兴奋道:“熊飞,万万没想到你会来,真是稀客,贵客!”
“尉迟兄,慧姐,这么说,折煞展昭了。”展昭作揖道:“展昭还是当年的展昭,还是你们的兄弟。”
“那是,熊飞永远是自家人。”墨慧的双眸有些湿润,又往他身后看去,展昭知道她在找什么,微笑道:“她没来。”
“怎么没带弟妹来呢?”墨慧抱怨道:“上次咱们去汴梁喝你们的喜酒,弟妹招待得多好,又是那样好的性子,我真是喜欢她。虽然不是咱们江湖儿女,但是那自然,那大方,那纯真,可不是招人爱。蜀中风景这么好,又是这个不冷不热的天气,正好带她来啊。也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墨慧说话又急又快,好不容易她停顿下来,展昭才见缝插针,微笑道:“她有身孕,不方便出来。”
“有身孕了?”墨慧惊喜的睁大了眼睛,道:“熊飞要当爹了?恭喜恭喜,真是大喜事,几月里生?弟妹现在身体如何?有没有请人把过脉,是男是女?听说有经验的大夫可是把得出来。弟妹的胃口好吗?反应重吗?孩子出生的要用东西可是准备好了?接生婆也要提前请的,汴梁那地方虽是繁华,可是有经验的接生老娘想必也不多,熊飞,你们两家都没老人,弟妹又是第一胎,你比她年纪大得多,想问题一向细致,她想不到的你要想得到。”
墨慧连珠炮似的一串问题,展昭都不知回答哪个好,尉迟庆道:“好了好了,熊飞千里迢迢来这儿,都没挨上椅子的边,茶也没喝上一口,就被你劈头盖脸的问了一大串。”
墨慧不好意思笑道:“这不是见到熊飞,激动了吗?熊飞有多久没来咱们墨城了。”她动情道:“也很久没到江湖上走一走了,熊飞,南侠的名头还是那么响,可再说起你,大家说的都是你在开封府的故事。可是我们记得的却是你仗剑江湖的模样,那时的熊飞,剑如流星,意气风发,好一个热血豪情的美少年!可是现在,”她心痛的说:“熊飞,你身上有些什么慧姐看不到了,是的,你成熟了,稳重了,站在那儿,就让人心安。熊飞,你知不知道,你也成了一把剑,一把不用出鞘就让人敬畏的剑,可是慧姐,怎么还惦念那个调皮的,眼睛会笑的脸圆圆的小熊飞呢?”
她的眼睛闪出了泪光,展昭微微惆怅的轻叹道:“慧姐,有些东西,展昭再也找不回来了,就像孔圣人说的,逝者如斯夫。”
“真是女人家,”尉迟庆故作潇洒道:“熊飞也年近而立了,自己都要当爹了,还是当年的少年吗?阿慧,你唠唠叨叨的,竟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要是落在弟子们的眼里,谁能想到这是不让须眉的掌门夫人?”
墨慧飞快的用手指擦去泪花道:“熊飞,别怪慧姐啰嗦,慧姐也老了。好在你有了娘子了,弟妹很贤惠,我瞧她做什么事都先想着你,而且那么随和乐天的一个姑娘,寻常妇人的毛病都没有,心胸也广,慧姐真为熊飞高兴。”
展昭温润笑道:“也有小脾气的,有时犟起来也拧不过她。”
“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儿呢,熊飞,她比你小上这许多,让让她。夫妻在一起就是修来的缘分。我和师兄几十年的夫妻了,吵了好,好了吵,可是心里都知道,谁都离不开谁。”墨慧笑道。
“好了,快去准备酒菜,和熊飞的房间,尽在这儿说个没完。”尉迟庆催促道。
“慧姐,我还有要事,要赶到梓潼县,下次再来叨扰,慧姐不要麻烦了。”展昭忙道。
“什么要事,都到了这儿了,还能走吗?”两人同时道:“天大的事,今儿个也必须在这儿住上一晚,好好叙叙旧,难道咱们江湖的人,攀不上公门的人吗?”
话说到这份上,展昭只能留下来。墨慧准备了好丰盛的宴席,都是蜀中名菜,灯影牛肉,樟茶鸭,一道回锅肉虽是普普通通,但墨慧煮得特别精心,所以味道是最好的,也是展昭当年养伤墨慧常煮给他吃的,吃起来倍觉亲切。
尉迟庆在开封府后衙住了几天,多少了解开封府办案的节奏,问道:“熊飞这次是去梓潼县公干?”
“是。”展昭道:“展昭特意向尉迟兄和慧姐打听,梓潼县的秦门到底是什么样一个门派?听说他们与江湖中人从不来往,要进他们的门很难。”
“秦门?”尉迟庆和墨慧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道:“熊飞,难道秦门的人在开封犯了案子?”
“目前还无法下结论。”展昭道:“可是死者所中的毒,经人判断,却是秦门特有的,所以追查此案,秦门是重要的线索。”
“秦门很古怪。”墨慧道:“掌门人是秦子明,此人绝顶聪明,但也脾气孤傲,他的学问很好,天文地理,算数韬略,医卜星相都精通,所以一般的江湖人他都不看在眼里,也素不来往。对于官府的人,他又很厌恶,熊飞,虽说你是朝廷的三品官员,但他轻易定不愿意见你。但你如能闯过他的关阵,那他必定会另眼相看。不过,这些关阵,很难闯。”
“如何难法?”展昭认真的问道。
“听说要闯三关,具体的也不清楚。但秦门是以灵蛇剑法见长,灵蛇阵是必须闯的。熊飞,灵蛇剑法快如风,疾如电,形如鬼魅,头一关,这灵蛇阵就不好闯。”墨慧紧蹙眉头道。
“熊飞莫急。”尉迟庆道:“好在,他欠过咱们一个大交情,虽说江湖人不应计私恩私惠,但是也只能请他卖一个人情了。”
这不单是人情的问题,展昭明白,江湖中恩义情仇最为复杂,今日秦子明欠尉迟庆墨慧人情,按照尉迟夫妇光明磊落的性格,是绝不会去讨回这个人情的。但是一旦他们欠了秦子明的人情,要破了秦门的规矩,到时秦子明如果提出什么不近情理的要求,他们也很难回绝。拼着闯关失败,展昭也绝不能让尉迟夫妻为了他,欠下秦子明的人情。
他淡淡笑道:“展昭远离江湖多年,这闯关倒是多年未玩了,秦门既然有这规矩,展昭倒也有这兴致,陪他玩上一玩。”
墨慧忧心道:“熊飞,你莫要小看这几个阵法,闯不过去,便有性命之忧。墨城的威望还在,蜀中的江湖门派还是肯卖我们一个面子的。秦子明再高傲,我们夫妻开了口,他也难以回绝。”
“无妨。”展昭喝了口酒,道:“七杀鬼神也没难倒展昭,慧姐,这些年,展昭的功夫并没搁下。”
“慧姐知道,熊飞的功力是越发精进了,但是慧姐担心,熊飞,你是要当爹的人了,也容不得半点闪失。”墨慧真诚的道:“慧姐是女人,弟妹的那份牵挂慧姐能够感同身受。”
展昭没有说话,但是眸中的那份坚定已经表明了心意,尉迟庆道:“熊飞打定主意,你我就不用多说了。熊飞的性子你还不明白吗?宁可自己受累,也绝不会连累别人半点。这个人情,他是不肯受的。”
墨慧无奈叹道:“熊飞,不是慧姐说你,这么多年,你的倔强一点儿都没变。”
展昭微微的笑了,上扬的嘴角和眸中明亮的光彩,使他增添了几分活泼的神情,他举杯向尉迟庆道:“尉迟兄,今夜月色正好,我们不妨再重温十年前饮酒联诗的时光。”
“好啊!”尉迟庆喜道:“今日真是难得的好机缘,本是江湖客,但求江湖醉!熊飞,今晚你我重温的不仅是十年前的时光,更是昔日熊飞的豪情!”
山中的剑湖,湖面浩瀚无边,在月色映照下,空灵碧澄,与天上银河相接,星光灿烂,倒映在湖中,月色湖光,分不清月在湖中,还是湖在月中,天上人间,已不分彼此。月光染亮了山色,染亮了湖色,染亮了山涧中的花花树树,也染亮了展昭和尉迟庆。星汉无声,玉绳低转,十年时光仿佛消失在茫茫宇宙中,站在剑湖边的,依旧是当年的少年。
展昭负手而立,站在这山涧深处,剑湖之边,忽有茫茫之感。我是谁?是名满天下的南侠?还是忠诚精干的展护卫?是行遍天下誓要斩尽奸孽的少年,还是身在公门严以律己处处以律法为先的官宦?是那个不苟言笑冷峻如山的展昭,还是那个高歌狂啸快意恩仇的侠客?这条路要走到几时?有没有觉得倦?有没有一丝疲累,一丝不胜负荷?
他抬头仰望月色,月色真干净啊,和月色相比,人心多脏。开封府三口铡刀,铡了多少奸邪恶徒?但充满欲望的人心□□不灭,这铡刀何时才能到头?他走上这条充满曲折的路,从不曾有一丝退缩,但却有一丝惘然,他即使付出全部的热血和激情,换来的只是萤烛之光,照亮的不过是受冤百姓的面前一方天地。国朝律法森严,但却有让人心力交瘁的人情,阻力,关系,组成一张罗网,时时让人深陷其中,他到底能够走多远?开封府到底能够走多远?如果有一天包大人不在了,下一位府尹是否还能这样清正廉明,执法如山?
很难得有这样空灵的时刻,他能够静心好好想一想,他的双眸中出现一丝淡淡的怅惘,但随之,就被唇边坚毅的微笑所替代。这条路,不管如何艰难,如何曲折,他既然选择了,就义无反顾的走下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初心未变,理想未变,纵然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纵然孤独寂寞,他也无怨无悔。况且,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他还有那么多同道者,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范仲淹,富弼,包拯,欧阳修……,有虽性格各异但侠骨丹心的陷空岛五鼠,重情重义一诺千金的欧阳春,还有肝胆相照心意相通的尉迟庆,还有,他的妻子——这个纯真善良,把人世间平淡的温馨带给他的姑娘。原来,他拥有的很多。
身后传来器物划过空气带动的几不可闻的声音,展昭微微一笑,蓦地回首,巨阙出鞘,雪亮的剑刃稳稳接住尉迟庆抛来的酒坛,畅饮一口,醇美浓厚,是蜀中美酒锦江春。他复又将酒坛抛至上空,剑光如雪,纵身跃向尉迟庆,清亮的声音吟诵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尉迟庆接过酒坛,朗声大笑,跃向空中,手中的青锋和展昭的巨阙在半空中交集,“铮铮”作响,迸发出银色的雪亮的火花,转瞬间,两人身影如苍鹰一般,各自跃向一棵花树。满树深红的芙蓉花璀璨如锦,尉迟庆悠然坐在花树间,将手中酒坛倾泻在口中,白衣如雪,酒香四溢,他酣畅吟道:“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吟毕,又将手中酒坛抛于对面花树的展昭。展昭侧身接住,手臂舒展,饮了一大口,然后飞身而下,剑如清光,尚未看清他身影,已至尉迟庆的花树之上。两人各站于一枝儿臂粗的侧干上,却见枝干未有丝毫颤动,可见轻功都已臻为上境。满树花朵,伴着月光,酒坛抛掷空中,两人又同时跃向空中,放怀鲸饮,随后展昭立于树巅,巨阙接住酒坛,吟道:“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尉迟庆笑道:“好诗!好功夫!好熊飞!”
两人又至剑湖边的平地,尉迟庆运剑如风,如疾风暴雨,剑招一招未老,一招又至,招招连环,展昭依旧是大开大阖,剑势雄浑,无论尉迟庆剑势如何灵活机巧,他始终如深不见底的大海,看似平静,却以不变应万变,多少奇诡风云,都为他看似平平的剑招一一化解,内力更是源源不断,尉迟庆赞道:“熊飞,高手!”
展昭淡淡一笑,道:“尉迟兄,小心!”只见他足尖一点,剑光挥洒,一时之间,尉迟庆只见剑随人飞,人随剑走,剑在人影里,还是人在剑影里,已是分不清楚,好似有几十个展昭,几十把巨阙。剑光如电,剑花错落,尉迟庆朗声而笑,拔起而起,身似螺旋,以飞鹰冲天之势鹰翔天空,在空中两剑相击,剑光点点,与月光相映,奇美无比。两人剑招如电,宛如羿射九日落,剑光霍霍,如白虹贯日,月上九天,足足拆了百来招,宝剑的光芒伴随着轻捷的人影,在剑湖边且战且饮,白影和蓝影,如山涧的风,如湖中的光芒,时而在湖边交集,时而在巨石上对屹,时而又在树间飞翔。那且歌且吟的高手相逢,如有江湖人士在场,必定惊叹于这绝世的惊艳。但是山看到了,月看到了,湖看到了,飞鸟看到了,他们已不需要人间的观众,对于展昭来说,这是一场灵魂的狂舞,也是一个回到少年的醉梦。
酣畅淋漓的拆完剑招,两人在剑湖边坐下,展昭将最后一句吟完:“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随后将酒坛抛入湖中。“扑通”一声,酒坛沉入湖底,山中又恢复了寂静,唯有月光如水,繁花盛开,松风阵阵。
展昭醉了,尉迟庆也醉了,在湖边酣睡而去,树上的芙蓉花落了下来,落在展昭的身上,那睡颜,如孩子一般的恬静,眉际间的“川”字,终于渐渐的舒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