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第七十二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一
在赵宁儿眼中,展昭的红,是世上最温暖的颜色。
“孩子,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舅母凄苦的声音犹在耳边,他仓皇的在黑夜里奔跑,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湖州那么大,对于九岁的他来说,更是大得像天。爹没了,娘没了,舅舅没了,所有温暖的怀抱都没有了。逃出了湖州,哪里又是他的归宿。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到,赵宁儿,从此是个孤儿,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下沉,直至被湮没。
那抹红色,是他生命中的星,到了开封府,他以为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他甚至憧憬着以后像展昭一样成为包大人的护卫。年轻的展昭,唇边总有温润的带着孩子气的笑,稍微有点空,就教他学武的基本功,教他念书,还和他扳手腕又故意输给他,他跳到展昭怀里大笑:“我比展叔叔厉害!以后也要成为带刀护卫!”展昭抱着他,温润的笑着:“宁儿一定胜过展叔叔。”
宁儿回想起自己童年的话,总会情不自禁的笑。那时的他,真是孩子的幼稚,这世上能有几人能够出色如展昭?无论庙堂,还是江湖,谈到展昭,无不竖起大拇指。即使历史的烟尘会淹没展叔叔,但是民间的口碑终会将他的故事流传下去。
文信制造的爆炸让他昏迷了大半个月,醒来后,世界对他已经无声。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疯狂的嚎叫着,在地上打着滚,谁都制服不了他,大家同情而痛惜,却不知如何安慰他,他已经听不见声音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像是一把刀,扎在众人的心头,他才九岁啊,又是赵家唯一的根苗。张龙把他抱在怀中,使劲的哄他,试图让他停止哭闹,他死命的挣脱开;马汉拿着一大把的糖葫芦,但他看也不看。家破人亡使他比别的孩子早熟,失聪的晴天霹雳使他绝望的意识到他再也没有振作家业的希望,他的世界,从此会黑暗一片。
展叔叔走了进来,展叔叔紧紧地抱住他,他依旧像小兽一般的嚎叫,他踢打着,挣扎着,体内的魔鬼发出剧烈的冲击,他竟然把他的无助,他的狂怒都化作雷雨般的小拳头,都打在了展叔叔身上。展叔叔让他打,让他发泄,随后牢牢的握住他的手,将他的头转过来,固定在自己前面,让他的目光不能转移,只能看着展叔叔的唇,展叔叔坚定的说:“宁儿,有开封府,有展叔叔,不怕。不能听,还能看,还能写。”
不能听,还能看,还能写。他停止了嚎哭,他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展昭,那清澈的眼波中都是悲悯,都是温暖,像是世上最深邃的海。展叔叔是山,展叔叔永远坚如磐石,展叔叔在这里,没有风雨可以吹过来。
他又想到展叔叔讲的故事,里面有刘备,有曹操,有赵子龙,都是书里的。展叔叔说,自己认识字,就能看懂了。他认识字,展叔叔又再教了他许多,他以后会看书了。世界,好像还有一丝光明为他打开,他好像没那么恐慌了。
那些日子,他都是随着展叔叔睡的。展叔叔那时才二十三岁,自己也很年轻,却已经像个父亲般照顾他,晚上和他坐在被窝里,教他读书,看着展叔叔的唇形一个个读。读对了展叔叔就点头,那是很琐碎很枯燥的工作,但是展叔叔从没厌烦。展叔叔还手把手教他写字,白日里,开封府特意请了个先生单独教他,公孙先生也不时辅导他,晚上,展叔叔有空总要督查他学业,听他读书。失聪后,他的声音没有那么清晰了,自己虽然听不见,但也觉得不耐烦,有时急躁了,就冲展叔叔发脾气。展叔叔从没恼过,展叔叔懂他心里的苦。
他慢慢的平静下来,接受了事实,他天资聪颖,沉浸在书卷中,也渐渐走进了另一片天地。后来进了慈幼局帮忙,再看到世上还有很多不幸的孩子,也觉得人世离不开一个“苦”字,他的创伤在岁月流逝中慢慢的平复了,有段时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所有的仇恨,在慈幼局的日子,如流水一般,虽然重复,但是安宁。外面的世界,对于他来说,是惨烈的,他也不愿多接触。
只是每过一段时间,他都盼着展叔叔来。
二
那抹柔柔淡淡的绿,就像初春新萌的柳芽儿,有着浅浅的清香,盈盈的暖意,在他十五岁时,走入了他的视野。她名沈晗,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下她的名字时,他的心里一暖,晗,昭,名字的另一半,都是阳光。他仰面看她,是秀丽如画的女子,笑容甜如三月春风。他一向孤寂,但是难得的,他慢慢道:“沈姐姐,我认识一个世上最好的人,他名字的另一半,也是阳光。”
沈晗微微的一愣,按照辈分,他该唤她“婶婶”。但是,她并没表明她的身份,况且,她又没比他大几岁,称她“姐姐”,那就是姐姐吧。她知道,这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柔和的笑着,看他誊录药方。他搁下毛笔时,她缓慢道:“宁儿的字,真好。”
他赧然的笑了,在展昭手把手教他写字时,他就对自己说,要争气,不能让展叔叔失望。纵然世界已经对他关上了一扇窗,但还有个世界让他徜徉,因为身体的残疾,他和科举无缘,但他要做个有学问的人,有用的人。他样貌清秀,身着白色的襕衫,如果不是细究,没有谁能瞧出他的失聪。他一样有月光般的神清气爽。
君泽先生让他给沈晗帮忙。他们相处得很融洽,沈晗开药方时,不但写一遍,还要慢慢的和他说一遍。这微小的体贴和温暖,让他的心满是浓浓的暖,眼前的这个女子,谁和她接近,都会有春风拂面的舒服。她是柔和的,又是恬淡的,当她在临窗的几上手执羊毫开药方时,明媚的阳光从冰裂纹的窗棂中照进来,照在她碧色的衣衫上,美得像幅画。他在她的对面浏览着医书,闻到药香隐隐,忽然感到,岁月静好,心安是家。
但是他知道她是展昭的妻子时,隐隐的,有一种什么被夺去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这么多年,他和外面的世界是隔绝的,在内心最深处,他已把展昭当做了父亲,这温暖的红色是他生命中最明亮的光。他从没想到,有一日,展昭也会娶妻生子,十五岁的少年,本有着青春期的敏感和偏执,家庭的巨变,身体的残疾,又使他的心犹为易感,他伤感的想,展叔叔有了妻子和儿女,对他的关心,必定会少了许多。他始终是天地间一个孤零零的畸零人,这让他难过了许久,许久。
他对沈晗疏远了,沈晗开好药方后,他不愿再听她复述一遍,他的眼神也回避与她。沈晗觉得了,但沈晗依旧是暖暖的好,柔柔的笑,只是在展昭来的时候,沈晗自觉的走到外面,把空间留给他和展昭。他愿意和展叔叔说话,展叔叔还是和蔼的关心着他,耐心的听他说话,只是在走的时候,认真的关照他,还是要努力跟随沈晗学点东西。
他也知道,对于失聪的他,没有会比沈晗更耐心的老师。她的心无芥蒂,纤尘不染也使他有淡淡的惭愧。他终于愿意和沈晗交流,愿意看她的口形复述她的医案。他看到沈姐姐眸中瞬间有惊喜,这让他羞惭。沈晗总是那么容易谅解人,那么掏着心的对别人好,但他还是有点小小的不自然。
后来,沈姐姐生了一个好健康的男婴,他和君泽先生去看望时,他看到展叔叔抱着儿子在室内踱来踱去,脸上满是笑容。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笑,温暖,安怡,满足,这才是一个父亲的笑容。擒凶缉盗,展叔叔总是锋利如剑,让宵小恶徒闻风丧胆,但初为人父的他,那满满的幸福从眉宇间漾出,暖意萌萌,如最明朗的天空,刚正的眉眼亦温润如水,注视着婴儿酣甜的睡颜。宁儿的心忽有一丝小小的酸涩,那个带着他睡,在被窝里教他识字的展昭,只是一个疼爱他的叔叔。原来父爱,是在这溢出来的幸福中。
但是他抱住那婴儿时,展翼忽然醒了,对他甜甜一笑,伸出小小的纤嫩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他的心顿时化了,逗弄着小婴儿,冬日的阳光暖暖的照在他身上,也照在他的心上。他有微微的赧然,他不该有那酸涩,展叔叔有了这么好的妻儿,该是祝福的。
只是,静夜无人时,他还是哭了。
三
二十岁的冠礼,是在慈幼局后面的大殿,为他行冠礼的,是展昭。
开封府众人都来了,包括大人,是公孙先生主持的,将他引进大殿,然后祭告天地和祖先。
大殿是慈幼局举行重要仪式的地方,如果慈幼局的女孩出嫁,或者曾是慈幼局的男孩成亲,大殿会作为礼堂,平时却大门紧锁,木门上的铜钉闪着古老沉潜的光芒,对于慈幼局的孩子来说,这是个神秘的地方。今日,他是在此行弱冠礼的第一位孩子。
长长的地毯铺在青石砖上,气势宏大的大殿重檐飞翘,斗拱交错,藻井内绘着历来尊师的图案。年轻的单薄的他身穿白色襕衫,激动而带着忐忑的走在地毯上,望见展昭身着官服站在地毯的另一端,负手而立,英挺非常,澄澈的双眸带着淡淡的欣慰笑意。他的心中,一直是疼爱这个孩子的。眼见他成人,他亦有着宽慰和欣悦。
冠礼上,展昭承担了父亲的角色。赵宁儿举手加额,缓缓跪下。展昭依次为他初加巾,再加帽,三加幞头。他的热泪大滴的坠在地上,开封府的叔叔们,并没疏远他,展叔叔,依旧疼爱他。年近中年的展叔叔,虽然不再是那个在被窝中教他读书的亲切的叔叔,虽然外表越发淡然和冷冽,但是对他的那份父爱,从未远去。
礼毕后,他们往前面的大厅走去,今天特意为了他的冠礼,准备了酒席。他走在展叔叔的身边,认真的看展叔叔和他说话,却见展昭停住了脚步,微笑着往右侧望去,他知道那是谁。只有对着那个人,展叔叔沉静无波的眸中方才有跳动的,活跃的涟漪。
沈晗牵着展翼站在樱花树下,带着羞怯而温暖的微笑,往这儿看着。他立刻悟到了,沈晗也很想参观他的冠礼,但沈晗更明白,今日的冠礼,他更想单独享有展昭温厚的爱,所以沈晗选择了回避。他的心,顿时被深深的愧疚击中,这几年,沈姐姐手把手教他医术,可以说是他大半个师父,他却因心中隐秘的自私,对于自己的冠礼,未吐露半个字,更别说邀请沈姐姐。换了别人,早就气得不知怎么样,但是沈姐姐,待他始终温柔如一。沈姐姐的心,澄澈如月光,无一丝杂质。
展翼跑了上来,将一只锦盒递在他手里,是沈姐姐特意为他挑选的笔墨纸砚。他赧然的接过,羞愧的往沈姐姐那儿看去。沈晗依旧柔柔的笑着,春风吹过,粉白的樱花花瓣落在她碧色的衣衫上,她的笑,比樱花更美。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好的沈姐姐,才是展叔叔最佳的伴侣。也只有这片柔和的静静的月光,才能让展叔叔在擒凶缉盗后,在宦海沉浮中,能够得到清凉的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