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第七十章
三
这几日府衙的事务不十分忙,展昭也能准时回家吃晚饭。沈晗早就等在门口了,一见到那红色的身影,就欢快的快步走过去,她有一肚子话要对展昭说。
夕阳的暖色落在展昭的肩头,使这身红衣分外的温暖,沈晗已换了淡碧色的布衫,站在夕阳下,亭亭玉立如刚出水的荷花,那双乌黑的湛如秋水的眼睛,跳动着盈盈笑意,她依偎着展昭,边走边说,话像流水一样的出来,夹杂着清脆的珠玉一般的笑声,还惟妙惟肖的模仿着君泽先生疑惑的神态,还有孩子们好奇快乐的目光。还未走到饭厅,已将今日的事告诉了展昭大半。
“君泽先生考我来着,还让我背千金翼方,可不知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千金翼方都是童子功。师父早就让我背了百十遍啦,长在嘴边一般,信口就来的事,怎难得到我?”她微微得意的笑了,将热手巾递给展昭,又道:“然后君泽先生就问了,书是会背了,可会看病?大哥,这下子我可牛了,我说我给展大人瞧过病,手到病除。君泽先生一听这个,立刻显出了惊讶的神情。大哥,”她笑得越发明媚,道:“君泽先生心里会不会在想,咱们慈幼局莫不是遇到神医了?”
“小厚脸皮。”展昭笑着拍了她一下头皮,又了然一笑,道:“新衣服不穿了?”
她接过手巾,笑道:“没听大哥的,可是吃亏了。那些小孩子真有趣,趁着我没注意,这个在我裙上摸把鼻涕,那个在我衣襟上擦擦小油手。把我的裙子当抹布了。有个名唤冬冬的孩子总是往我身边凑,原来是擦口水来着。”她笑得乐不可支。
在孩子们调皮的时候,君泽先生意外的没有制止,他在观察沈晗的耐心和爱心,有没有对孩子有厌嫌之意。慈幼局有一部分孩子智力发展是迟缓的,对待生病的孩子越加需要抚爱和耐烦。让他欣慰的是,沈晗没有半点嫌弃和厌恶的神色,相反,她柔和疼爱的抱住孩子,温柔的用他们的语言和他们交流着,握着他们的小手,笑道:“小黑手手,让姨来看看,是不是小黑手手呀?嗯,姨的裙子是黑的,是小黑手手,小黑手手含在嘴里,小黑虫虫也下去了,肚子会好痛好痛长虫虫喔。”
于是,“小黑手手”的孩子们都排着队让她用水瓢舀着水,用皂角洗手。每个孩子洗完了手,她都亲一亲小手,笑道:“小白手手了。”孩子们调皮,又去拉她的裙子,七嘴八舌道:“姨的裙子不黑了。”这下子,君泽先生出来制止了,看上去是价格昂贵的裙子,却让孩子们的小手拉得不成话。
沈晗一点儿没有着恼,后来,她的裙子真的成了擦手巾了,孩子们准备的手巾不用,却非要擦她的裙子,看看“小黑手手”有没有变成“小白手手”。她任他们抓她的裙子,亲吻着他们的小手,眼睛亮亮的,都是光在闪烁,孩子们围住了她,很快热爱上了她。孩子的心最敏感也最柔软,大人们隐藏的虚伪,假装的亲热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他们感受到了这个美丽的阿姨真诚的从心底发出巨大的爱和善良。
君泽先生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基本上,他已经认可了沈晗。这时,一个头上流黄水的孩子也到了沈晗身边,别的孩子都安静下来,有的盯着那孩子看,有的看着沈晗,也有的推着那孩子,道:“走开,脏,别靠近姨。”
这个名唤“小福子”的孩子从送来慈幼局就有黄水疮,一直没有治愈,也许因为他的黄水疮严重,散发着阵阵恶臭,大夫也嫌弃,也没给好好治。大夫说过这个黄水疮会传染,这下子,更没孩子和他玩了,把他孤立了起来。此时,他虽然也排着队,但眼神冷漠而又畏怯的望着沈晗。
君泽先生叹了口气,欲上前拉开他。小福子的黄水是腻心,要是沈晗嫌弃,也很正常。
沈晗走到了小福子身边,微笑道:“孩子,伸出手,姨给你洗手。”
“他脏的,他臭,姨,小福子头上有黄水。”立刻有小孩子叽叽喳喳的七嘴八舌道。
“头上的黄水,姨给治,姨就是给人瞧病的。”沈晗和煦恬静的笑道,牵过他的手,道:“姨会让小福子香香的。”
五岁的小福子永远忘不了这一幕,在他眼中,这个美丽的年轻的姨就是神仙,这世上,除了君泽先生和宁儿哥哥,还有一个对小福子好的,那就是沈姨。沈姨长得多美,笑起来甜甜的,像一朵花开了。
“姨会让小福子香香的。”他永远忘不了这句话。这句话,就像阳光一样暖了他的心,让他从此看到了人世间的光明和爱。他后来长大了,知道沈姨是官宦人家的夫人,但是在他们这些慈幼局的孩子心中,沈姨永远是那样亲切,温暖,纯真,永远是给他们大爱的人。
沈姨的夫君是天下闻名的南侠,他们一直唤“展叔叔”。展叔叔是个沉默而温润的人,市井间流传着他的故事,他们目睹了沈姨和展叔叔的几度劫难,生死相依。特别是那次,沈姨被坏人伪装成慈幼局的保姆骗出去音讯全无时,展叔叔带领人差点把汴梁城都给翻过来,一夜之间,他们发现展叔叔的鬓边华发初染。当小福子后来成为父亲时,才了解展叔叔对沈姨的感情深沉如海。
小福子后来在汴街不远处开了家小铺子,也能糊口。再后来,沈姨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但还坚持到慈幼局去。有一次,轿子路过他铺子时停了下来,沈姨在展翼的扶持下到了他的铺子,还是亲切的问长问短,好像他仍是慈幼局的孩子一般。
“沈姨,身体不好,还是将养要紧,慈幼局的差事,沈姨就别去了。”他心痛地说。
“孩子病了,更难受。慈幼局的孩子,更要人疼。”沈姨的笑容和眼睛永远是那么年轻,小福子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岁月是那么钟爱她,会永远让她的心是那样年轻,柔软,善良,红尘滚滚,不会玷污她半分,她永远如水晶一般,内外明澈,通体晶莹。
再后来,汴梁下起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那个冬天异常寒冷,小福子惦记着沈姨有喘症,心脏也不好,待得天放晴了,便折了大把梅花去展府探望沈姨。沈姨爱花。
没有人开门,风吹过来,他的手一抖,梅花落了,唯有幽香盈盈。
那一次,他再没看见沈姨的笑容,再没听见沈姨温柔的声音:“小福子,有了家,有了孩子,小福子圆满了。好好过日子呀。”
沈晗就在那一年走的,走在去江南的船上了。船到江南,沈晗却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她的双脚,没有踏上魂牵梦萦的江南。心莲嬢嬢说沈姨是在展大人怀中走的,走得安详,好像睡了一般。心莲嬢嬢说她一直怕沈姨走得累,看她发病时的痛苦,心莲嬢嬢最担心她走得艰难,现在好了,她是睡过去的,心莲放心了。心莲嬢嬢说的时候,泪水是滚落的,小福子发现,没有了沈姨的心莲嬢嬢,老了。
后来,展叔叔也走了。来年春日,他看到酷似展大人的小展大人,竟以为展大人回来了,惊喜的唤出来,却发现错了。那种失落,惘然,顿时,心变得冰冷。
“娘走了,爹还能撑得住吗?这些年,那些伤,还是让他身体每况愈下,不是娘精心照料,爹撑不到今日。”展翼黯然道:“爹是为娘撑的,娘也是为爹撑的,娘走了,爹也没有牵挂了。”
汴河春又至,但小福子眼里的春天,落了。世上已无南侠,也无沈晗,汴梁的春天,也淡了。
四
秋凉已至,河边芦苇已白,风吹过,凉意阵阵。令狐青看到展昭立刻将沈晗的披风紧了紧,又摸了摸她的手,剑眉微蹙,澄澈的眼波中是深深的关切。“不冷。”沈晗甜甜笑道:“穿得多着呢。”
这是他们夫妻间平常的温情,落在令狐青眼中,既是酸涩又是甜蜜。他记得多年前,也是秋天,院中的枣树刚刚显出淡绿,他便给召到宫中。妻子随他一同上京,却是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那时的他,对世事还没有看透,还有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的志满意得。毕竟,他要服务的对象是是帝国最高的统治者,他要去的是天下最金碧辉煌之地,那高坐在龙椅上的人,他的康健牵动着社稷。他能伺候天子,作出的贡献不啻于科举取士的士子。满腹本事卖与帝王家,值啊!
妻子的那些小女儿心态,在他眼中甚觉好笑。她一路上忧心忡忡,惦记的都是平常的日子,平常的物景,家中的老猫儿,枣子树,在院子中啄米的母鸡。“女人啊,”他在心中讪笑着:“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他现在明白了,人生的珍贵,就在于平淡,平常,可是他明白得晚了,伊人已远,灯火已逝。此生已老,萧瑟满怀,好在故乡终究在那里,旧屋还在,他带着她回家了。
眼前的这对伉俪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夫妻。一刚强一柔软,一沉静一活泼,骨子里两人却是相同的,都是俗事不萦于怀,功名富贵不系于心,都是那么仁厚,清澈。宫中这么多年,令狐青也看多了,帝后的感情总有淡淡的隔膜,就像贴在墙上的画,庄严端静过之,但是少了点活气。官家的感情是系在张贵妃那里的,但是她要的,他也给不了。帝王家的爱情,哪及得上寻常夫妻美满啊。
他举起酒杯,向展昭沈晗道:“天下没有不散的酒席,千里送君,终有一别。令狐青这杯酒,要敬展大人。如不是您和吴大人在官家面前再三进言,令狐青今日得不到官家的特赦,还在沙门岛受罪。”
“应该的。”展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润笑道:“令狐先生救命之恩,展某理当报答。况且,令狐先生只不过说了真话而已,本来就是冤案。”
“真话说不得啊。”令狐青放下酒杯,坐下来,叹道:“展大人,令狐青自认一身本事还能过得去,哪知道就折在这脾气上。”他苦笑道:“时辰八字,天生带来的硬骨头,也是没法子的事,好在此去为家乡父老看病,也遂了我平生之愿。汴梁虽是富贵地,令狐青如无要事,也不想踏入这阡陌红尘了。”
展昭颌首道:“当年展某行走江湖,不知见过多少凶恶奸邪,也经历了一些大风大浪,血腥之事也见过不少。但是宦海险恶,在某种方面胜于江湖。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更可怕,开封府办的这些案中,涉及宫闱的事最棘手。当年大人为了庞妃一案差点为之丢官。”
“是。”令狐青恳切道:“展大人相救之恩,令狐青无以回报,只能有几句善言相赠。展大人,当今官家仁厚,好比尧舜,但亦有几桩事是碰不得的。一是身世,二是子嗣。展大人,这是官家的心病,开封府如果遇到涉及此事的案子,还请掌握分寸。”
“多谢先生。”展昭淡淡的笑道,又将目光远远的投向远处,望着碧蓝的天空,缓缓道:“明哲保身之法,我们还是知道一些的。但,身在庙堂,不敢独善其身,该是赴汤蹈火之时,不敢退却。”
“君子在其位,则思死其官。当年展大人为了白河县百姓,差点杀身成仁,令人佩服。”令狐青敬道:“此次小医亲见展大人为职责奋不顾身,可敬可佩!”他略略滞了一下,又感叹道:“展大人,小医是布衣入宫,当年,也怀抱雄心壮志,终是一场春梦。如今得归家乡,如羁鸟入林,是载欣载奔啊。展大人来自江湖,入仕多年,做了好一番事业,功成名就。小医明白展大人志在青天,无怨无悔,可是宦海风诡云谲,小医相劝展大人一句,思退之法,还是当有。”
“田园之乐,展某也是向往已久。身在宦海,何尝没有莼鲈之思,展某和内子的家乡都在江南,江南的一草一木,最是令人留恋。”展昭恬淡道:“终有一天要回去的,只是思退,目前还不能考虑。”
说到江南,沈晗的心就微微醉了。江南的秋也白了,江南的天气是润的,江南的颜色是淡的,秋风起,老屋里的菊花该黄了,楚叔又要慢慢的咳嗽了。睡在自己的厢房里,听到水从房下流过,潺潺的水声中做着梦;露水点点白,滋在后园的树叶子上,清亮了人的眼。空气中,有透亮的新鲜的味儿,阳光不那么热了,童年的秋,爹和娘会在此时带着自己游石湖了,娘的鬓边带着秋海棠,真好看。
她开始神游了,直到听到令狐青道别,才醒过来。眼见得令狐青上了船,小船的桨将波纹一道道划开,水鸟从芦苇中飞了起来,惊动了芦苇,发出瑟瑟的响声。青色的布衣渐渐远了,沈晗惆怅道:“先生走了。”
展昭揽过她,慢慢的往回走。十里长亭在后头,酒香未散,故人已去。她轻声问道:“大哥,我们的江南再也回不去了吗?”
“一定能回去。有一日,国泰民安,处处是青天,大哥带着你回去。”展昭坚毅道。
有一天,放眼天下,处处是青天,我们就能回去了。她甜蜜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