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第六十三章
四十二
押解死囚犯的监狱在开封府的西头，因所押皆是重囚，这石头建筑显得格外阴森。重重牢门，关关设防，从甬道直入，两边燃着灯火，映照着这阴暗潮湿之地，展昭从石阶上下来，牢头忙迎了上去，恭敬道：“展大人。”
展昭颌首道：“我要见乔安。”
是老何向他禀报，言道乔安要见他。他当时没有立刻表态，乔安死罪已定，只是几时开铡的问题。对于乔安后事的处理，大人已经吩咐，由开封府一手料理。他固然罪不可赦，但是在开封府也是当差三十五年，故乡已无亲人，从道义上，应该是开封府为他送最后一程。
“老何，你把大人的意思告诉他。”展昭微蹙双眉道：“他是陕西金县人，开封府会送他入土为安的。”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判决已定，见展某也无济于事。”
老何答应着，犹豫了一会儿，道：“展大人，他当日劫持夫人，累夫人受伤，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卑职推测，或许想亲自和展大人道个歉。”
展昭脸色微沉，结了一层寒霜。他当日劫持沈晗，受伤是在其次，沈晗的喘症被诱发出来，才是展昭心头焦急的。看着展昭的脸色，老何心中忐忑，乔安向他提出要见展昭，他是觉得有些不妥的，但是念在一起进衙门，共事了三十五年的份上，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过了片刻，展昭道：“没有这个必要。”
“展大人，”老何慢慢道：“乔安是罪大恶极，罪不可赦。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既然有这个心愿，还望展大人成全他，不要让他带着遗憾走到那条路上去。展大人，请您念在他也在您手下做了十年的份上，看他一面。”
展昭始终没有表态。他对人一向是宽容的，按照他做人处事的常理，是不会拒绝乔安这个最后的要求。但乔安劫持沈晗，是他最不能容忍的，触犯了他的底线，尤其是沈晗发病的痛苦，更使他对乔安的行为深恶痛绝。
他沉默着，神色凝重。老何等了半盏茶的工夫，也没等到他的回答，只能叹口气，告辞出去。
黄昏时，展昭处理了手头的事务，向着西头的监狱走去。
乔安没有想到他会来，老何已向他说了展昭的态度，老何叹道：“老乔，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主意打到展夫人头上。”
他能说什么呢？他当时鬼迷心窍，慌不择路，也是想报复江秀娥死在展昭剑下的仇恨。但是这些日子，他安静下来，忆起当时的情景，才发现展昭说得没错，江秀娥，确实是自杀。遇到他，就是她此生最大的错误。这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啊，温顺，勤恳，平和。原本，她可以安稳清白的走完一生，是他对不起她啊！
“乔大哥，江秀娥跟着你，图的是一个相伴，相暖，这就是江秀娥理解的好日子。”言犹在耳，是他理解错了，他以为给她的好日子就是富贵荣华的日子，他错了！他错了！是他要给的“好日子”，才让她走上不归路啊！
人生要走到尽头了，眼前出现一幅幅画面。儿时在娘怀里的撒娇，少年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学艺，师父殷切期待的目光，师弟憨憨真诚的笑容……。命运，原本待他不薄，他早晚都是快刀门的掌门人，江湖上的名望迟早会来的，他能过着受人尊敬的日子。可是，一个“贪”字毁了一切，师父气死了，娘在家乡也想着自己熬死了，师弟死在自己刀下。财富到底带来了什么？带来的是痴心妄想，是失去了远比银子宝贵很多的东西。母子之情，师徒之情，兄弟之情，还有和秀娥这份守望的温暖，都毁灭殆尽。他悔啊，悔！
牢门打开了，他惊讶的看到那身红衣翩然而进，冷然看着他，道：“乔安，你找展某何事？”
“展大人，”他感动而又不安的站起来，又立刻跪倒，道：“劫持夫人一事，是我鬼迷心窍。我即将走到那条路上去了，想到这件事，总觉得心头不安，不知道展大人能否……原谅我？”
镣铐发出的碰击声，叮叮当当，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刺人耳膜。展昭阖了阖眼，微叹一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展某不会去想，你起来吧。”
现在的乔安，完全就是个老人。疯狂的血气落幕了，他剩下的唯有走入暮路的恐惧和软弱，一盏如豆的油灯，照着他散乱的须发，他颤抖着道：“谢谢展大人，展大人是好人。”他又苦笑道：“明日正午即将行刑，展大人，也许你是今生最后一个听我说话的人。”
展昭沉默的看着他，清澈的双眸中，还是露出一丝悲悯，缓缓道：“乔安，你在堂上站了这么多年，看过无数罪犯人头落地。天网恢恢，谁能逃脱？为何还——执迷不悟？”
“人总有侥幸心理的。”乔安望着如豆的灯火，道：“总以为自己会是幸运的那一个，哪知道善恶因果，谁能落空？三十五年前的一点贪念，种下今日之恶果。后来的事，我也是身不由己，没有退路了。”他浑浊的双眼看着那灯火，漫漫长夜，他的心中已经没有光明了。他慢慢的转过头，道：“展大人，乔安知道您是大侠，一诺千金。乔安想求您一件事。”
“你说。”
“我本名王正，陕西金县人。按理说，身后处应在家乡。可是，我没有脸回去。”他沉重缓滞道：“展大人，我想求您，把我送到秀娥身边。”
展昭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方轻声叹息：“乔安，你可曾考虑过江大娘的想法？”
“想过，想过很多。”他的泪水哗哗的顺着脸颊流下：“这一生，我对不起她，她是所托非人。我没脸和她合葬，展大人，我只想在她的坟边睡一个小小的坟包，我至少有些功夫，到了那边，要是谁欺负她，我还能保护她。”他的声音变得温柔：“展大人，我只求远远地看着她，守着她，绝不会去打扰她。我知道，她是好人，来生一定能投个好胎。我是要下地狱的，生生世世，我都不能和她同行。我祝福她，衣食不愁，富贵荣华。我只想她的仆人，伺候她，照顾她。如果阎王罚我进畜生道，那我做她的狗也行。展大人，”他跪下来，不停地磕着头，道：“求您成全，求您成全！”
展昭默然叹息，道：“你起来，展某答应你。”
他惊喜的站起来，展昭再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牢房。跨上石阶，才走了几步，听得乔安忽然唤道：“展大人！”
他停下来，侧过身子，静静看着他：“还有什么事？”
乔安拉着铁栏杆，颤声道：“展大人，洛阳山道上，对您狠下死手的是我！”
展昭深深看他一眼，俄顷，颌首道：“你在江家村与展某对决之时，展某已知。”他唇角微勾，淡淡道：“风雷刀，果然老辣。”然后健步登上石阶，决然而去。
乔安愕然，他已知道？他对他痛下杀手，劫持他的妻子，逼他自断手臂，如此恶劣种种，但他依然答应他最后一个心愿，他愧疚万分，抓住铁栏杆，嘶声喊出：“展大人，对不住！如有来世，乔安做牛做马，一定报答您！”
展昭听到了他的余音，微合双眸，深深长叹。在开封府当差这么多年，见过无数人头落地，但每一次，生命的消亡总会使他感到凄楚。他抬头望天，天边新月如钩，又是人间好景色。略略停伫片刻，又大步向前走去。
前路漫漫，奸邪不尽，他的脚步永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