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第五十四章
三十六
蔡州汝县陈乡江家村。
这是江秀娥的老家,离家也有几十年了,但是老屋犹在,三间青砖大瓦房,也算高畅。外面一道土墙,围着个院子,倒是也有十来米宽,搭了一个瓜棚,绿生生的小黄瓜让乡邻照料得颇好,水灵灵的,在满架的绿叶上垂下来,鲜嫩鲜嫩的,江秀娥仰着头,摘了几根黄瓜,预备着乔安回来解渴。
她穿着素布衣衫,裹着青布包头,脸上带着微笑,心中升起的,是对新生活的憧憬。守了几十年的寡,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感情,温暖和平淡,已足以让她幸福。人老了,要的就是那份相依为命的暖意。乔安说,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并给她看了珍藏着的翡翠如意,说这个东西变了银子,足可以让他们荣华富贵的度过后半生。
她温婉的微笑,她不需要荣华富贵,她需要的是一个真心相待的知冷知热的男人。这辈子,她为别人活,男人嫁过去就生了痨病,真正的夫妻也没做成,接着,就是将公公婆婆养老送终。如不是乔安提出后半生的相伴,她也许能够挣得一个牌坊。说实话,那高大巍峨的牌坊对她还是有吸引力的,那也是一个女人的荣光。皇上的旌表,地方官的礼遇,街坊邻居尊敬的目光,是能让一个女人的心充满了荣耀。女人这辈子,能得到什么呢?拥有一个温馨的家,是女人最高的理想了,相夫教子,也是最大的快乐了。但是她既然熬了半世,能得到的也就是一个贞节牌坊吧。她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但最后她要的,还是实实在在的能够相濡以沫的感情。在她心目中,乔安是个老实人。这几十年中,他在她店里吃饭,为她挡平一切外来的骚扰和欺负。一个女人,立足不容易,没有他帮忙,她会活得更难。感情,就是这样建立的,但是他提出走,实在太急,她都无暇考虑。在他热切的目光下,她还是仓促与他远赴。
他,现在是她的男人了。想到这儿,江秀娥羞涩的笑了,这微笑映在她秀丽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年轻的风韵。她摘下黄瓜,放在手上挎的竹篮里,转动着井上的辘轳,打起井水,洗起黄瓜来。快中午了,要不,来个黄瓜炒鸡蛋,给他下酒喝。
忽的,柴门被推开了,她吃惊的抬起头,惊讶的发现进来的竟是身着蓝衣的展昭和便装的王朝马汉。她的心突地一跳,看着他们严肃的神情,黄瓜掉在了水桶中,站起身来,急切的问道:“展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江大娘。”展昭颌了颌首,锐利的目光扫射着院子,单刀直入问道:“乔安在不在?”
“他去镇上了。”江秀娥紧张地问道:“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展昭默然片刻,道:“打扰江大娘,我们要进去搜一搜。”
还未等江秀娥反映过来,三人已进入屋内,掀开门帘,三间屋都搜寻了一遍,但是未见乔安的身影。江秀娥站在堂屋中,看着他们敏捷的身影,忐忐忑忑的抚着胸口,压住乱跳的心脏。
“江大娘,乔安什么时候能回来?”展昭和缓的问道。
“我不知道。”江秀娥脸色变白了,害怕的问:“展大人,王大人,马大人,乔安做了什么事,还劳三位大人跑到这穷乡僻壤来找他?”
展昭为难的蹙着双眉,不知如何回答这个良善的妇人。王朝看了看展昭,勉强一笑,道:“江大娘,你别着急,也就是有点琐事,要向老乔落实一下。”
江秀娥疑惑的看着王朝,又向展昭望去,诚恳的问道:“展大人,只是一点小事吗?”
展昭也不知如何回答,他同情的看着这个素朴的善良的妇人,合下了眼帘,默然的点点头。
江秀娥焦虑的望着他们,犹豫了半晌,还是向展昭问道:“展大人,如果只是为着一点小事,三位大人也找不到这里。江秀娥的家乡偏僻,三位大人应该是准备着来的。”
这下子,三个人都默然无语了。从他们的眼神里,江秀娥读出了某些东西,她的心突突乱跳着,从昨天晚上,乔安给她看那柄翡翠如意时,她就觉得不对劲了。这柄如意一看就是宝物,绿得像一汪水,她没有乔安预想中的欢喜,她纳闷着,如果有这柄如意,乔安为什么辛苦做了这么多年的衙役?
乔安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乔安支支吾吾的把如意又藏了回去,看他不说,她也不问了。她想的是,乔安是衙门里的人,不会做出格的事。但是没承想,今日里,展昭他们就找了过来。
她不敢问,翡翠如意就像一块滚烫的炭,压在她的心头,炙烤着,折磨着。她不敢相信,她守了半辈子的寡,会坏在一个开封府要缉捕的男人手里。但是,该来的躲不过,她不得不问,她实在太迫切的想知道她把后半生给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如果,如果……,她不敢想象下去。
“展大人,请您告诉江秀娥实话,你们找乔安到底为了何事?他,是不是犯了法了?”她先是踌躇的,后又急切的发问,看着展昭的眼睛,希望他说一个“不”字。
她紧紧的盯着这双清澈的眸子,看着这眸中温厚的光芒,殷切的希望他能够说,真的只是一些琐事,或者,只是一点误会。大家都说,展昭是大侠,从来都是一言九鼎的,从展昭嘴里说出的话,对她是重如千钧的,是决定她的半生的命运的。但是展昭动了动嘴唇,低低的叹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江大娘,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马汉忍不住道:“你太太平平的过你的日子就是了。”
“太太平平的过我的日子?”她苦笑着,停顿了片刻,看着马汉道:“马大人,你们既然找到了江秀娥的家乡,想必也知道了江秀娥和乔安……,江秀娥,还能太太平平过日子吗?”
展昭尽量将语气放得温和,放得举重若轻的问她道:“江大娘,乔安……有没有携带一柄翡翠如意?”
果真是翡翠如意!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颤颤的问道:“展大人,这翡翠如意,是不是乔安偷的?”
展昭默然,翡翠如意在乔安手中,案情几乎已经明了,但他不忍回答江秀娥的话。事涉两条人命,乔安难逃铡刀之刑,江秀娥守贞半生,没想到最后所托非人,令人扼腕叹息。
展昭的默然被江秀娥理解为乔安确实偷了翡翠如意,她凄凄哀求道:“展大人,等他回来,我来问他,如果他真是偷的,我让他还出来。展大人,他也是吃衙门饭的人,一定是一念之差,还求展大人高抬贵手,帮帮他。”
她依依向展昭跪了下来,展昭忙扶起她道:“江大娘,切莫如此。”他叹了一口气,紧蹙着眉头,低声道:“法网恢恢,谁能逃脱?”
“展大人,他好歹也是开封府的人,你们也是同事。这么多年,他在府衙兢兢业业的,也熬成了一个老人,这次因贪起意,只要把如意交出来,展大人带他回去,还请在包大人面前美言几句,能否轻判几年?展大人的这份情,江秀娥感恩戴德,永志不忘,江秀娥为展大人立长生牌位!”她又跪了下来,将头磕得咚咚响,怎么也不让展昭扶起来。
展昭深深叹息道:“江大娘,展某不是不通人情之人,同事之情,也不会漠视。但……,乔安的案情,你想得简单了。”
“我,想得简单了?”她惊慌的抬起头,背脊发凉,语调颤抖的问:“展大人,他,他究竟犯了什么罪?”
王朝看了看展昭作难不忍的脸色,道:“江大娘,待会儿,你自己问他吧。”
夏日的空气中有植物蓬勃的香,豆角绿了,玉米黄了,丝瓜香了,那香气成熟而又热烈,合着泥土带着些腥味的芳香,将人舒服的包裹了,包裹在大地母亲广袤的怀抱中,天是爽朗朗的蓝,蓝得没有一丝云彩,乔安手里拎着一个纸包,里面是酱牛肉和烧鸡,还打了一小壶酒。他急于有好消息要告诉江秀娥。他去了蔡州,找到一家古玩铺,给掌柜看了翡翠如意,说是替亲戚打听的,掌柜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作为商人,他极力掩饰着狂喜,伸了五个指头。
乔安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他以为是五百两银子,没承想掌柜的沉不住气,道:“老先生,你的胃口也太大了吧,五千两都不行啊?”
五千两!他的心砰砰跳着,却飞快的卷起了布,将翡翠如意藏在胸口。他才走了一家,就开了五千两的价,后面的定是远远不止这些。价高者得,这是商场的真理,何况他心中有了底。他怀揣着如意,急急走了出去,任凭掌柜在后面喊破了嗓子,他也不理。这翡翠如意上,有几条人命,他乔安为了这翡翠如意,把良心和幸福都交给了魔鬼,他要的,当然是最优厚的价格。
白花花的银子,在他眼前闪着光芒,也等于高大华美的房屋,良田千亩,奴婢成群,他突然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傻?一辈子都战战兢兢做着一个小衙役,他得到了什么?他早该将翡翠如意变现,安安分分的做人,落得什么结果?不过是三十五年的提心吊胆,再加上张禄一条人命,做个好人,真不值,真不值啊,人生的好滋味都没尝过。
他脚步轻快的走着,活力充满了血管,青春又回到了身上,这时的他,仿佛是一个小伙子。他在打算着以后的日子,先和秀娥隐居在此处,过些日子将翡翠如意变了现,就另觅他乡。最重要的,要有户贴,否则还是免不了东躲西藏,到哪里买一张户贴呢?
他的心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他乐颠颠的推开柴门,唤道:“秀娥,秀娥!”
江秀娥失魂落魄的坐在堂屋中,看到他进来,抹去眼角的泪,轻声道:“乔大哥,你回来了。”
对于暴富的憧憬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没有发现江秀娥的反常,他将纸包放在桌上,喜道:“秀娥,咱们吃饭吧,你去取个酒盅,我今日要喝点酒。”
“喝酒?”江秀娥勉强牵动一下嘴唇,道:“有什么喜事?”
“秀娥,告诉你,咱们后半辈子,能过上梦里才有的日子!从今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绫罗绸缎,就轮着来穿。你等到老了,做不动了,就有一大堆奴仆伺候你。秀娥,你辛劳了半世,乔安终于能给你一个好日子了!”他激动的说。
“好日子?”江秀娥呆呆的坐着,凄惨的笑着:“乔大哥,江秀娥这一生,期望的只是有一个人能够知冷知热的做个伴,有个人说说心里话,富贵荣华,江秀娥从来没想过。”
“秀娥,”乔安疑惑而又不安道:“难道你,不开心吗?”
江秀娥没有回答他的话,沉默了片刻,回过神,道:“乔大哥,你说的好日子,是从翡翠如意上来的吗?”
“是,”乔安没有迟疑,答道:“上午我去蔡州了,打听了价钱,才走了一家古玩店,开价就是五千两银子!”他的眼中闪烁着激动而又狂热的光芒,这光芒使他看起来充满了欲望,江秀娥愣愣的看着他,这不是她熟悉的乔安,她熟悉的乔安老实,温和,甚至有些木讷。但这个乔安,眼里贪婪的光芒,使他看起来,有了兽的形状。
“乔大哥,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江秀娥苦涩的牵了牵唇角,道:“既然一起过日子,有些事我也要弄明白,那个翡翠如意,你,不要告诉我是祖辈传下来的。”
“秀娥,你要知道这些干什么?你只管跟着我,过下半辈子的好日子就行了!”乔安略有些烦躁的坐下来,拿起桌上的凉水喝了一口,道。
“不,江秀娥不要过这样的好日子!”一向柔弱的她,忽然强硬起来:“这是不明不白的日子,江秀娥不敢过!江秀娥每天为小饭馆起早摸黑,确实辛苦,但是赚的都是清清白白的银子,赚得踏实,用得安心,能够暖饱,江秀娥也就满足了。乔大哥,江秀娥跟着你,图的是一个相伴,相暖,这就是江秀娥理解的好日子。这柄如意来得不干净,它带的好日子,秀娥不敢过!”
乔安没想到江秀娥是这个态度,他有些颓丧,道:“秀娥,那你待怎样?现在,无论如何,这个东西,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江秀娥怔了一下,随后打起精神,温柔的安慰乔安道:“乔大哥,如果这个如意不是我们的,我们把它还给别人也就是了。我记得,那天你和你师弟发生争执,秀娥隐隐的听见,你师弟提到什么如意,是不是就是这个?如果真是他的,还给他也就是了。”
乔安给她说得心烦,不由脱口而出:“死人,怎么还?”
“死人?”江秀娥脸色立刻煞白,急切地问道:“乔大哥,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话音未落,门帘即被掀开,走出展昭等三人。乔安大惊失色,只听展昭肃然道:“乔安,有关欧阳雷和张禄命案,请你随展某回开封府,向包大人陈述明白。”
乔安脸色惊慌,眼神闪烁不定,作出可怜巴巴的样子道:“展大人,乔安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怎么会和命案有关系?”
“老乔,是非曲折,你必须随展某去开封府向包大人说个明白。若你是清白的,包大人绝不会冤枉你。”展昭的话说得很干脆,但是语气中还带着三分客气。
乔安垂下眼,显出一个老人的酸楚的神情,对一边的江秀娥道:“秀娥,既然展大人来了,我就随他去一趟,有些误会,向包大人解释清楚。”
江秀娥完全懵了,她木然的点点头,感到自己的心脏凉凉的一片。她美好的憧憬在这一刻打得粉碎,恍如流在地上的水银,再也找不到了。但是这个善良的女人,依旧柔声安慰着乔安:“乔大哥,你放心去吧,好好向包大人说清楚。包大人从不会冤枉好人的。”
乔安点点头,对展昭道:“展大人,走吧。”
展昭微微颌首,此时,王朝向展昭请示是否要拿出镣铐,展昭看乔安态度恭顺,又赤手空拳,念在他是昔日属下的份上,轻声道:“不用了。”
就在展昭转身之时,乔安眼中闪过一道狡猾凶恶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的往里屋冲去。谁都没防他来这一招,展昭王朝等立刻跃身而进,只见乔安闪电般的取下挂在墙上的大刀,运足功力,横刀而辉,虎虎生风,一片银光,水泼不进,凌厉的刀势逼得王朝马汉近身不得。
展昭拔出青锋,挺身而上,剑光如电,迅疾无比刺向乔安胸前。这剑势变化万端,如神龙戏水,只见一片剑光,如旋风一般,乔安心中一惊,飞身一跃,避过展昭剑势,将大刀当头劈下,只见“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处,是几点闪亮的火星,双方俱是一惊,对方是难得的高手!
“乔安,藏得深,好!”展昭冷笑一声,剑走连环,分刺他□□穴,撩,格,刺,扫,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又似狂风暴雨一般,密不透风向他袭来。乔安也毫不示弱,他一声暴喝,持刀而进,骤然而起,觑得一个空档,向展昭左手劈来。
展昭忙横剑护住左手,王朝马汉持刀向乔安劈来。乔安踢开张龙,一个滚地龙,“刷刷刷”三刀直向王朝劈去,眼见已到了眼前,只见雪亮一道白光,巨阙飘洒而来,将大刀隔开。同时剑气森森,已直指他肋下。乔安忙屏气缩胸,险险躲过这一招。
屋内狭小,四人兜转不开,乔安避开展昭锋芒,专攻王朝马汉。他刀法凶辣,招招都是致人死命。展昭剑光错落,迅捷无比,挡在王朝马汉前面,让他不能得手。王朝马汉从两侧向他攻去,他深深冷笑,一招“青泥盘盘”向张龙砍去,展昭忙使出“飞流争湍”隔开这一刀。乔安招式未老,蓦地向展昭双足砍去!这一刀眼看避无可避,王朝马汉都不由惊呼!
好个展昭!腾空跃起,在空中转了一个半圈,剑光如电,一招“孤松绝壁”,神出鬼没的向乔安刺来,直指咽喉,眼看乔安就要束手就擒,冷不防斜刺里冲出江秀娥,挡在乔安面前,展昭大惊,生生欲收住这一剑,奈何收势不住,江秀娥倒在了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