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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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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

    问案的地方是面积不大的花厅,长和宽都不过是二十来步见方,布置也很朴素,厅的正前方是两张交椅,一张黄花梨的茶几。为了审案,原本靠墙的八张交椅已经撤去,四壁落白,厅内掌了两盏灯,灯光明灭不定,摇曳于不时从门缝间吹进的夜风中。

    人犯,齐齐的跪着,青石砖的方砖缝隙,冒着海边特有的潮湿,跪久了,冰凉而麻木。金花不时焦急的往门外看去,她不想死,谁想死呢?双臂结实的捆着的麻绳,让她的两手生痛,她尝到了失去自由的滋味。再看身边的爹,豹子叔,也是一个个都流露出焦灼之色。人在此处,才知道这种鲁莽和冲动有多么可怕,但错事铸成,怎能回头?王豹面上不讲,心中是悔的,只是一根筋的要把刘二狗和几个兄弟救出来,凭着轻率的义气和莽撞的血性,总想这个空档机会百年难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谁知这个吴大人可是高明厉害,一步步棋都布置得严防死守,他们成了瓮中之鳖。

    门终于开了,吴育走在前面,然后一顶肩舆到了门口。他们惊讶的看见展昭在赵虎的扶持下艰难的从肩舆上起身,然后一步步从他们身边挪到正前方的一张交椅上,他走得很慢,脚步力求平稳,但是短促的呼吸使他走两步要歇一步。吴育关心的问他:“熊飞,可行?”

    他缓缓点了点头,将右臂的分量倚靠在赵虎身上,左胸的疼痛使他尽量节约力量,但腰背依旧是挺直的。端肃的绛袍与玄冠,与伤痛之中依旧沉静的仪态,使他的威严没有减却半分,当下,一干嫌犯皆是屏住呼吸,安静的向他望去。

    年近而立的展昭,越来越像一把沉郁的绝世风华的古剑,锐气深藏于内,人们感受到的是他的大气,沉静,坚毅,就如深不见底的大海,无人了解内中藏有多少宝藏,但你在他身边,就会被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这股轩昂和英气所折服。此时,眼见得他重伤难以行走,还答应金花他们的要求,强撑着问案,王豹先就服了,暗暗在心中叫了个好:“是守信的硬汉!”

    厅中的一个校尉和赵虎同将他扶到椅边,他坐下的时候,牵动左胸的伤口,闷哼了一声,但很快克制了,嘴角向下紧抿,目光严肃的扫过刘大金花等,单刀直入道:“谁是主谋?”

    没有人应声,展昭示意厅内几个校尉暂时回避,然后关上厅门,打量一干嫌犯。他双眉紧皱,目光锐利如剑扫射着众人,敏锐的捕捉到王豹桀骜的目光。十年中,他缉捕人犯无数,已有高超的侦缉经验,片刻的对视后,他得出了王豹是主谋的结论。

    “你!”他指着王豹道:“上前!”

    王豹看了看周围,明白指的是他,便带着不屈的神色向前移动,跪至展昭面前。展昭注意到,他指向王豹时,其余人等都露出惊慌的神色,更使他确定主谋是王豹。

    “叫什么名字?”

    “王豹。”

    “干什么行当的?”

    “运输。”

    展昭隐隐一笑:“十条船这么整齐划一,也只有运输行里有。”

    他脸色一沉,眉心一紧,冷肃问道:“半夜到沙门岛何事?”

    “做生意。”他倔强道。

    “做的是劫囚的生意?”

    “没有!”他矢口否认。

    “还说没有?”吴育指着从他们身上搜出的兵器道:“刀,剑,棍子,凶器都在,还说没有!”

    “生意人,带个防身武器很寻常,怎么就入了劫囚的罪?”他大声争辩着。

    “劫囚未遂,一样入罪。是死罪。”展昭平静道:“查一查牢里的人和你们的关系,案情就不难明白。任何狡辩都无用。”

    看着展昭的神情,王豹明白没有力量对抗,展昭的机敏和思维的缜密让他们无法隐藏什么,他索性不开口了。

    案情就怕这种死不开口的“死证”,最是磨人,现在的形势也无法僵持。展昭紧紧地抿住唇,再往刘大和金花那边看去。他目光过处,刘大和金花皆低下了头,与刚才一定要见到展昭的着急和激动形成明显对比。显然,王豹是这群人的“中心人物”。如他不开口,他们都不会说话。

    满堂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灯火摇曳在众嫌犯脸上的神情,有的沉默,有的惶恐,有的觳觫,展昭再深深的注视王豹,他也毫不畏惧的往展昭望去。两下目光对视,一方是犀利的探入,一方以顽固和沉默作为抵挡。

    灯火中,身边的赵虎看着展昭苍白的脸色,忍不住焦急的向金花道:“金花,是你要见展大人的,你倒是开口啊!”

    金花惶恐而作难的看了展昭一眼,再看着其余人的目光,那股要说出真相的决心忽然给打了回去。展昭说了,劫狱未遂,也是死罪。她说了动机,那不就坐实了劫狱未遂吗?她看了看刘大,刘大也用目光示意她别说。金花缓慢的低下头,回避着赵虎的目光,嘴唇嗫嚅着,心中满是对展昭和赵虎歉意,却一个字都没说。

    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吴育和展昭耳语了几句,然后吩咐外面的校尉进来看守住嫌犯,先将刘大和金花带至边上的厢房问案。

    展昭的移动很是困难,刚才坐的时间长了,他站不大起来。赵虎扶住他腋下,吴育在边上扶持一把,他才能扶住赵虎的手站起来。不自觉的牵动了左胸的伤口,露出痛楚之色。金花眸中露出浓浓的歉疚,心道:“是我坚持要见展昭的,他刚从生死关头过来,路都不太好走,还是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可是他来了,我们又什么都不说。这,无论如何不是做人的道理。但是,我该怎么办?要是我不说,对不起展昭;可是说了,说了又对不起爹和豹子叔……。”

    西厢房只有十来个平方,放了两把玫瑰椅。为了展昭的伤情,特意在椅上放了软垫,他在赵虎的扶持下坐了下来,觉得伤口一阵阵闷痛,人往前倾了片刻,略略阖了阖双眸,将左臂搁在扶手上,然后温和的对忐忑的金花父女道:“老刘,金花姑娘,站着回话。”

    他们不安的看着吴育和展昭,吴育也道:“不必跪了。”他们才敢站着。

    展昭淡淡笑道:“金花姑娘要见展某,展某不是来了?这里就吴大人,展某和赵虎,老刘和金花姑娘不妨直说。”

    他的眸光中有淡淡的温暖,又是初见时那个沉静而和蔼的展昭,和刚才厅中滂湃而凛冽的气场迥然不同,这让刘大和金花多少放松了一些。

    “刚才想说,现在想想……,没什么好说的。”金花低声道。

    展昭微微一笑:“半夜来沙门岛,十条船,这都是要说的。”

    金花小声道:“说了,不就是死?”

    “说了,不会死,会活。”展昭平静的说道,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袭击了他,他的右手顿时痉挛似的握住扶手,别转头去,身子不由向左边倾斜,以减轻痛苦。冷汗潺潺的从额上流下,连玄色官帽上的璎珞都无声的沉滞。吴育和赵虎同时抢过来扶住他,刘大和金花也慌张的上前,金花看到他的服制上身皆被冷汗打湿了,眼中的热泪顿时涌了上来,她金花不是没良心的人啊,可是今日为什么一再的食言呢?

    “展大人,展大人!”赵虎焦灼的呼唤着,展昭轻声道:“不要紧,赵虎,你给我拿杯水。”

    水来了,手却拿不住杯子,清脆的一声响,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赵虎再也忍不住,向着金花吼道:“展大人吴大人就想怎么救你们,才把你们带到了这里!展大人这个伤,坐都坐不起来,为了你和刘大叔,还坚持问话!你们,怎么这么糊涂,这么没良心?你们知不知道,他刚从鬼门关回来,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刚合上眼没多久,听到你们犯了事,就赶着过来想怎么补救,补救,你们懂不懂?不是要你们死,是要你们怎样才能活?”

    赵虎一向是忠厚,腼腆,讷言的。金花经常笑他,拿话堵他,他也不过是憨憨一笑;或者瞪大了细长的眼睛,脖子往前梗了几梗,还是想不出反驳的话。看着他无奈而憨直的模样,金花最感好玩,也越发的要和他斗嘴,“欺负”他。

    但现在这个老实人发作了。他急不择言的责备金花父女的糊涂,不智,他为他们把自己处于和展昭的对立面而感到焦灼痛心,难道他们看不出吗?这儿并没有记录口供的文吏,这说明吴育展昭并没让他们入罪的意思,可恼他们却这么颟顸,这般戆直。这层意思,难道让吴育展昭明说不成?

    “补救?”刘大眨巴着眼睛,犹豫的望着展昭他们。他不是不知道展昭是难得的好人,但毕竟是个官,又是开封府的人。开封府,不是有三口铡刀专门铡人的?听说犯了一点儿法,就要被铡,何况刘大觉得这次是犯了大罪了。

    刘大饱经风浪,特别是兄弟刘二狗在沙门岛狱中备受摧残,更使他心中对正义,对法律充满了怀疑。这点他和王豹的看法相同,天下的法律都是欺压老百姓的手段。那些他们看不懂的条条框框,满纸写的都是“欺凌”二字。他实在不敢相信,天下还有同情老百姓的官,他迟疑着,负疚的望着展昭温厚而探究的目光,望着他雪色的瘦削的脸颊,迟迟的难以开口。

    金花忍不住了。赵虎的话句句都像锤子一样打在她的心房。她不识字,但也明白,做人凭的就是良心。没有良心的人,天不佑他,地不佑他,海神不佑他。没有良心的人,海上的渔灯再亮,也找不到他的心,一辈子都是瞎子。展昭是应着她的要求来的,可是来了她又不开口,展昭连一丝生硬的责备和反问都没有,还是和蔼的谆谆善诱。他尽了心,尽了力,是他们犯错,还要让他怎么做?

    不管要不要他们入罪,她都认了,人做了错事,到哪里都是逃不过的。金花清晰道:“十条船,是来救我二叔刘二狗,还有木头叔,虎子叔他们的。”

    “金花,你……,你胡说什么?”刘大惊慌的道。

    “爹,做了就是做了,逃不过的!”说出来了,金花反而坦然了,看着展昭道:“展大人,金花不怕死,但是金花求你一件事。”

    “你说。”

    看了看刘大,金花回过头来,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转,又强自压抑着没流下来:“吴大人,展大人,金花和爹都犯了错,我们是一家人,死一个也就是了。你们把金花拉去杀头,放过我爹,我爹年纪大了,好歹让他活着。”

    “不,留金花,两位大人,杀了我吧。我老了,金花年轻,让她活!”刘大猛的跪下了,向吴育展昭磕着头道。

    金花虽是女子,但也豪气,对刘大道:“爹,要是大人要杀我们两个,做鬼路上父女也有伴。要是留一个,就是你,定了!”

    吴育展昭又气又好笑,吩咐赵虎将他们扶起。吴育和言道:“刘大,刘金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时若能考虑清楚,不以身试法,又何来今日父女争死?刘大,你们父女亲情令人感动,可叹盲目愚昧,只念手足之情,一叶障目,却不知律法森严,怎能稍触?私恩私情,如不能以律法为规矩,则人人都可以凭一己之恩,一己之情而罔顾法律;凭自身好恶能任意触犯国家威严,长期以往,国将何国?民将何民?何来亲亲尊尊,规矩方圆?兄弟之爱,牵肠挂肚,本官和展大人都能理解,可也要行而宜之。刘大,你也是有了年纪之人,刘金花是你唯一爱女,父母爱子女,应教之以规矩,礼仪,将来方可堪为贤妻良母,你怎能糊涂不明,带她走这条路?”

    “草民糊涂!”刘大汗流浃背道:“只因草民的兄弟刘二狗和草民的一干渔民兄弟因私自进入官方海域捕鱼,被抓获刺配至沙门岛监狱。这沙门岛监狱上上下下一般黑,黑得不见天日。董遇他们胃口大得很,草民日夜捕鱼,辛苦的一点钱都拿来孝敬他们,也填补不了他们的胃口,为了这,二狗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王豹也是个义气人,有十来条船,开了个小船行,这几年的收入也都花在孝敬董遇汪海他们身上,老婆和他吵,他把老婆都休了。那点银子也不少了,可是他们还是不开眼。一干兄弟中已有两个在里面糟践死了,王豹说了,再不救他们出来,都活不了了。于是咱们几个兄弟就带着金花铤而走险,实在是没法子啊!”

    “可是,董遇已经归案。”展昭蹙眉缓缓道:“老刘,你是知道的。”

    “展大人,董阎王是被抓了,可是汪海,倪熊,还有那个最坏的蔡师爷都在啊。你们在,这沙门岛的天还有亮的日子。你们一走,又是乌漆墨黑的。我那兄弟,还是活不了。”刘大低下头去,叹了口气道。

    “刘大,这一次本官与展大人是奉旨查案。”吴育慢慢道:“董遇等的腐败,我们已有证据。汪海,倪熊,蔡智毅,还有一些狼狈为奸的狱官,都已归案。”

    刘大不能置信的看着吴育和展昭。两者脸上平静而淡然的微笑让他证实了这个消息是真的,他的眼睛足足睁了好一会儿,方才用拳头重重捶着胸,凄声道:“悔!悔!”

    这一堂问案下来,展昭已是精疲力竭,一身官服上都是大摊汗湿的印迹,阖着双眼,靠在椅背上,半盏茶的功夫,都说不出话来。吴育见他这样子,定是难以支持,坚持让他休息。他也确实没有力量再支撑下去,再问下去,也许会晕厥当场。在嫌犯面前倒下,对于展昭来说,是不允许发生的,所以踌躇后,他顺从了吴育的要求。

    “吴大人,王豹很倔,他的念头,一定……要断。”展昭吃力地道。

    “熊飞放心。”吴育道:“你好生养伤,待老夫将王豹审完,再与熊飞斟酌案情。”

    肩舆抬到了外面,赵虎和另一个校尉将他扶起来。一个时辰的问案已经耗却了他的全部精力,根本迈不开步子。赵虎急道:“展大人,我背你!”

    他摆摆手,紧咬牙关,扶住赵虎的手,艰难的移动。短短十来步路,他走得艰涩,遇到门槛,试了几次,却怎么也跨不过去。

    对于展昭,赵虎一向是尊重和敬仰的,从无违背过半丝命令。破天荒第一次,他不由分说的,蹲下身子,急切的,坚决道:“展大人,赵虎背你!”

    望着这个憨厚的属下,展昭明白他的心意,他急需做点什么才能让心里好过一点。展昭温厚的笑了,他想自己有时是不是太倔强了,就如沈晗说的是死倔的性子,总想着付出,将自己的一生如春阳般的付出,却不愿接受别人的回报。在施恩的同时,他是不是没有考虑到别人承恩后也有急于回报的心理。他自认自己还是能够站在别人角度考虑问题的,可还是疏忽了这微妙的心理。看着赵虎忧伤而又焦灼的目光,快要流下来的泪水,他温煦的微笑道:“好。”

    “展大人,我背你回去。”他伏上了赵虎的背,赵虎立即又兴奋的要求。

    “熊飞左胸受伤,还是坐肩舆稳当。”吴育嘱咐道。

    “我走得慢,和肩舆一样稳当。”赵虎忙道。

    “好,你背。”展昭温和道。

    吴育在旁,清楚的看见了展昭胸口的伤触碰到赵虎的背脊时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但很快转为宁和与沉静。这个细节是让吴育感动的,他忽然明白了开封府能够高效率的运转的基础,能够连破大案的奥秘。

    包拯慧眼如炬,公孙策足智多谋,展昭机敏精干,他们是相当出色的三个人,但是单单依靠他们的力量,是无法铸成这不惧王权,撑起一片青天的开封府。

    在铁面无私的后面,开封府的人充满着炽烈而真诚的感情,这在展昭身上吴育就看到了。和展昭相处一个月的时光,吴育目睹了展昭的刚强,坚毅,确实是逾于常人的。也目睹了他的温厚,仁义,宽容,他和妻子之间的情深似海,对于属下的爱护体恤,和对于普通百姓的悲悯和同情,这是个春阳一般让人感到温暖的青年,胸怀如大海般宽广,他的心中,深深的藏着很多爱,大爱。

    他是侠,但不仅仅是燕赵之地慷慨激昂的侠士,在他身上,有一份江南世家子弟的温厚蕴藉,良好的教养,和悠悠的书卷气,这让展昭多了一份细腻和缜密,也多了一份从容和冷静。他为人做事,彬彬有礼,进退有度,谦和冲淡,吴育想起赵祯对展昭的赞赏:“要说侠,展昭也是儒侠。”

    是,吴育也认为是儒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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