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第四十一章
二十七
岛上的大夫唯有令狐青,这让吴育焦虑。
令狐青是罪犯,吴育翻阅了他的案卷,道是因为医治张妃之女邓国公主不力,故而发配到岛上。
吴育沉吟着,按照官家的性情,是不会因为女儿的夭折而迁怒于御医的。这个令狐青,到底犯了什么让官家盛怒,非要发配到沙门岛的罪?他打量着令狐青,这是个看来落拓不羁的人,瘦长的身材,囚服穿在身上,宽大不合体,倒是有几分孤高的神采。斜着一双眼睛,看来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
问他到底是何原因发配到沙门岛,他又不说,只道:“既是大人不信任我,又何必多问?我医家老祖宗卢医道,医者六不治,第一条便是不信者不治。大人此种问法,符合第一条。”
令狐青的话让吴育哑口无言,只能苦笑。展昭伤重昏迷,现在不管信不信,也只能让令狐青医治。
看他苦笑,令狐青追问道:“吴大人可信我?”
吴育能说什么?只能道:“信。”
令狐青倒是直爽,一点都不给吴育面子,道:“吴大人心中虽不信我,但现在也只得装出信我之状。吴大人,令狐青一身本事,只是皇家有眼无珠,不能用我。今日展大人遇到令狐青,也是他命不该绝。”
“狂生!”吴育在心中说,但脸上只做和颜,催促道:“令狐青,快拿出你的一身本事来,给展大人诊治。”
展昭已经昏迷,脸色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乌紫,潮湿的官服紧紧贴在身上,胸口一片暗紫,连金花给他包扎的白色布条也都是血色洇染。
看到展昭的这一刻,令狐青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这是一个大夫面对疑难患者时出现的敏捷和肃然,还有仁心。他立刻忘了自己的罪犯身份,仿佛是面对恶战的将军,要从死神手中把展昭夺下。他的愤世嫉俗和孤傲不羁的表情在这一刻消失殆尽,脸上笼罩着庄严和高贵的光芒,眼神立刻变得坚毅和沉稳。
这是良医,吴育果断的得出了结论,他的目光转为信任,道:“令狐大夫,快请诊治。”
“令狐大夫”的称呼更是激发了令狐青作为救死扶伤的大夫的使命,他探身向前,手搭展昭的脉搏,双眉紧蹙,询问守护一旁的焦急的赵虎道:“什么情况?”
“两根箭矢,一根没胸,一根在左肩。”赵虎急道:“左肩的钉入了骨中。”
令狐青快速翻着展昭的眼皮,观察了他的瞳孔,脉象的不稳和明显的异常使他很快得出了结论:“箭上有毒,很可能是海棘灵。”
“海棘灵是什么毒?”吴育急问道:“有没有性命之忧?”
“是海里一种极毒生物提取的,沙门岛上特有,会使人心脏和肌肉麻痹,全身剧痛,这个毒很麻烦。”令狐青边说便从药箱中取出丸药:“这是沙门岛上特有的毒物,蔡智毅研制的,几个囚犯就是给这样毒死的,小医一直在攻破,有了些眉目,研究出了丸药,还没试过,不知展大人可能挺过?”他又道:“这是归元丹,先提固他的元气,护住心脉,让他暂时清醒。”
赵虎一听并没在别人身上有疗效,细长的眼睛片刻之间就瞪大了,道:“你没在别人身上试过,怎敢在展大人身上用?要是有个不测,谁来负责?”
令狐青听他这么说,顿时停止了送药的手势,口气也变生硬:“两条路,一条信我,任我治。一条连夜把展大人送到登州府请大夫,可是他这样子,活不到登州府。”
赵虎也失去了主张,这个穿着囚衣的大夫,实在令他难以信任。可他万一说的是真的,可如何是好?展昭的呼吸很微弱,好像风中之烛,随时都会熄灭。四大校尉中,赵虎是最年轻的,也是经事最少的,性格扑拙,于机灵方面欠缺一点,此次展昭带他出差,也是有意带他历练。没想到遇到如此紧急变数,他惶急无措,将求援的目光投向了吴育。
“你治!”吴育断然道,看着将药送入展昭口中的令狐青,又问道:“但你怎样治,总要有个方案,也让我们了解。”
“刳破肌肉,将箭矢取出,然后解毒。”令狐青干脆道。
赵虎一听脸都白了,他虽对伤医不了解,但在这样简陋的情况下,怎么施行伤科手术?吴育也焦急相问:“你可有把握将展大人治愈?”
“六成把握。”他直率道:“这里条件简陋,病人可能过不了出血关,感染关,而且海棘灵的毒性会使心脏停顿。毒性发作的深浅要看病人本身的体质和运气,很有可能,小的在剜出箭矢的过程中,展大人就会因心脏停跳而亡。”
“这样的话,我杀了你!”赵虎忍不住喝道。暴喝以后,又高又大的小伙子,登时孩子般呜呜哭了起来。
“你杀了我也没用,如果撞到那四成,我最多给展大人陪葬。”令狐青毫无惧色,甚至有一缕淡笑:“展昭是国士,也是名闻遐尔的南侠,给他陪葬,令狐青也不冤。”
吴育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令狐青坦然表明胜算只有六成,如果撞到那失败的四成,该如何是好?难道就该这么信任令狐青吗?万一展昭可以撑到登州另寻良医呢?登州的医药条件一定比这孤岛上好,令狐青——毕竟是个罪犯。
归元丹服下去,一缕元气回到了展昭身上,他听到了赵虎的哭声,费力的睁开眼睛,轻声道:“赵虎。”
赵虎急忙擦去眼泪,低声唤道:“展大人,你醒了?”
吴育看到展昭暂时清醒,忙走到展昭跟前,俯下身,温言道:“熊飞,你现在感觉如何?”
展昭满头皆是冷汗,苍白的嘴唇颤动着,声音很是低微,吴育不凑在耳边,根本听不出他的话语。
“不好。”
展昭能承认痛苦,必定是此痛苦胜于常人百倍,吴育和展昭一路相处下来,并肩作战,不但建立了工作中的情谊,更对这个年轻人有了相当的好感,心中也把他当做了子侄。现在见他痛苦虚弱,也是相当难过,握着他的手,安慰道:“熊飞,现在岛上有个大夫,但把握只有六成。如果到登州,又怕……伤情有变。老夫想在这儿让他为你医治,你看如何?”
展昭将目光移向令狐青。他认识令狐青,听过他的事迹,知道他是个怪才,而且,现在展昭感到自己别无选择。内脏是抽搐一般的痉挛疼痛,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渐渐在抽取,自己在被死亡的手拖向深渊,他不甘心,要奋力一搏!为了沈晗和孩子他也要一搏!他清醒的认识到,沈晗是不能没有他的。他的命,是展昭的,也是沈晗的,他要对他的妻子负责。
他无力的颌首,意思是愿意请令狐青医治。吴育忙道:“令狐大夫,你快去准备吧。”沉吟片刻,觉得有些话还是向展昭挑明,展昭干的本就是高风险的差事,生死关上也走了几次,有些事想必也看得透了,不必讳言。
“熊飞。”吴育和缓道:“这位令狐大夫,只有六成把握。万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斟酌着说下去:“熊飞,可有什么话说?”
他把耳朵凑在展昭唇边,听到展昭声音低弱道:“董遇倪熊凶悍……,有功夫,押解……回京,吴大人定要……小心。”
“这是当然的,熊飞放心。”吴育心内很是伤感,极力控制情绪,道:“对家人,熊飞,可有话说?”
“内子……沈晗,已有孕。展昭……如不测,还请……隐瞒。”这几句话,吴育听出了展昭浓浓的凄恻,他看到展昭深邃明亮的眸光已转为黯淡,不由心中一沉,伤感的点点头,抚着展昭的手背,道:“熊飞要有信心,一定撑得下去。”
展昭阖着双眼,歇了一会儿,又道:“吴大人,转告……沈晗,生产后……母子回常州……生活。我……也回南方。”
在他以为生命的光焰要熄灭时,他首先想到的是沈晗和孩子的安全。开封府任职,他擒凶缉盗无数,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或是宵小恶徒对他恨之入骨,他恐怕身后会将这报复的恶箭射向沈晗母子。如他的双翼不能保护妻儿,即使有开封府,有大人,沈晗和孩子也难做到绝对安全。虽然他明白,大人会像疼爱自己孩子一样保护沈晗母子,但是大人春秋已高,不能再给大人添麻烦。
常州,是他的出生之地,是他的故乡,那儿,有他的亲人,他了解大嫂的刚强和深明大义,一定会爱护他们母子。为了奉养大嫂,他也用俸禄置了百亩田。他相信,这些田租可以让大嫂和沈晗母子过上衣食温饱的生活,在清贫生活中长大的孩子更可能成器。生生死死,他都会在故乡伴着他们母子。
只是,苦了沈晗!前路漫漫,她孑然一身,怎样度过?说好生死相依,说好这一世不分离,他又可能食言了,他不能想没有自己的日子沈晗的伤心绝望,一想,心就痛得要炸开一般。
一滴泪,缓缓的,从他眼角流下。
这是吴育第一次看见展昭的失态。此次沙门岛的调查取证工作,是十分艰难的。但展昭的沉稳,坚毅,细心,机敏给了他莫大的帮助,默契的合作之下,终于顺利完成任务。在吴育眼中,展昭就如一把气贯长虹却又能很好收敛精光的宝剑,剑胆琴心,卓异超群,堪为大用。他甚至都有些嫉妒包拯有此良将,有将他调入枢密院的想法。
万万没想到,任务已经完美完成,却功亏一篑,奸细竟然出自自己的手下!这让吴育惊愧愤怒,也十分痛心。如展昭不测,与公,他难逃其咎;与私,他将长久饱受良心的折磨。英雄也有柔情啊,展昭的这滴泪,使他窥见了他对妻子深厚的感情,他简直不能想象如果随他回去的是展昭的灵柩,面对沈晗,他是如何交代?面对包拯,他又该如何解释?这一刻,他真愿躺在这儿的是自己!
他镇定了一下情绪,握住展昭的手,郑重道:“熊飞,无论如何你要撑下去。既然令狐青有六成把握,依你的毅力,一定能过这个关。夫人那里,犹在翘首盼望,谁都替代不了你对夫人的安慰。还有孩子,也在盼望着父亲。熊飞,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不能没有父亲。”
展昭极轻极轻的颌首,他童年丧父,心里的孤独唯有自己才能了解,旁人看他刚正凛然,以为他无所不能,可谁知他内心深处亦有一个小小孩童,总在盼望着宽厚温暖的父爱。沈晗怀孕后,他虽面上没有露出欢喜之态,但心中那份父爱已经萌芽了,他要让他的孩子沐浴在父母之爱的明亮的阳光中,无论成年后孩子将面对什么,但展昭沈晗要给他的,是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
握在吴育手中的手,轻轻的动了一下,吴育忽然心定了一半,这是展昭的承诺——他会撑过去。
桀骜不驯的令狐青,一旦开始行使他医生的使命,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握筹布画,条分缕析,有条不紊的实行他的准备工作。他的眉宇之间充满了一个医生的使命感和高度的责任感。这时的他,已经不是沙门岛的囚犯,而是一位高贵的仁心良术的医生。他,回到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
令狐青从药箱中取出雪亮薄刃的铁制刀具,吩咐金花将开水烧开,在沸水里烧煮一柱香的功夫,切切叮嘱时间不到,不能提前取出刀具。又将镊子,剪子,刮刀等都一一煮沸,看着呼吸微弱的展昭,赵虎急得脸都青了,压低声音喝道:“你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他头也不抬,看着刀具在沸水里翻滚,道:“我说过,展大人要过出血关,感染关,刀具不消毒,怎么过感染关?”
“你——!”赵虎急道:“那你就不能快一点?展大人现在情况很危急!”
“归元丹服下去,这段时间能够支撑。只要医治的过程中,他的毒不发作,心脏没有麻痹,就能闯过去。”令狐青镇静道。
总算准备就绪了,令狐青换下囚服,穿上洁白的直裰,喂了展昭解毒的丸药,然后俯下身向展昭道:“展大人,我不能用麻沸散,它和解药的药性相抗。这样一来,剖开肌肉,剜除箭矢会很痛苦,还有一根箭矢已经入骨,□□时会费劲一些。展大人,可能忍受?”
“可以。”展昭低声道。
“展大人,”令狐青犹豫了一下,坦诚相告道:“海棘灵会使心脏麻痹,这也是令狐青最怕的。在医治过程中,你尽可能用毅力保持清醒。”
“会的。”展昭微微颌首。
令狐青选择了金花做他的助手,金花是女子,细心,而且,胆子很大,很能干,见到展昭出这么多血也不怕。看到令狐青将刀拿出来,金花脸色变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
剪开展昭胸口的衣服,令狐青惊讶的发现,幸好胸口有个玉佩,挡了一挡,减少了箭矢过来的冲力,使得箭矢进入胸部的位置,偏离了心脏位置。
“展大人命大。”他惊喜的叹了一声,也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展昭能够挺过来。
手术进行得不可谓不顺利,令狐青的医术确实很高明,手法很是利落,剖开肌肉,探到了胸口箭矢的位置,用镊子飞快的夹出来,然后用桑皮线缝合。
展昭很清楚的感到了刀和剪子在他肌肉上进行的步骤,这种痛苦是尖锐而巨大的,非常人能够忍受。他紧紧咬住嘴唇,竭力不发出□□,他的冷汗将鬓发浸湿了,赵虎不停的给他拭着,他努力的使自己的思维游移于别处,他努力的不关心他的□□,努力的想一些令他能够分散痛苦的往事。在剧痛中,他的思维模模糊糊的,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好像浑浊的海水,一波又一波的,却什么也抓不住,他无力想起他办过的奇案,也没有力量集中注意力回忆起江湖中经历的奇事。在这混沌的思维中,他只能想起他的妻子。赵虎不停的为他拭汗,赵虎的手是粗大的,但是拭汗的手势使他感到亲切,又让他想起妻子。比他小九岁的妻子,是他心里最温柔的一角。
海棘灵的毒性开始发作了,使他的神志变得模糊,他竟然迷迷糊糊的看到了连彩云,这么多年,他以为她已经淡了。可是在这一刻,她出现了,她划破手腕,以血引幡,将死神引向自身,他着急的做出拉住血云幡的姿势,无力的抬起他的右手。吴育在旁,看他的右手不停做出上拉的姿势,急在他耳边唤道:“熊飞,熊飞!”
令狐青忙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以手试脉,暗道:“不好!”忙对赵虎道:“他最在乎谁,唤这个人的名字!”
赵虎连忙凑在他耳边道:“展大人,你要坚持住,小鱼儿在家里等着你!”
连彩云消失了,他看见沈晗走了进来,轻轻的坐在他面前,柔情的为他擦着汗,小鹿般纯黑的眸中饱含着忧愁:“大哥,你痛不痛?”
他真切的感到沈晗的眼泪掉在他的脸上,他试着给她擦泪,他的手势变得温柔和缓,他翕动着苍白干裂的唇,微弱的唤道:“晗晗,晗晗……。”
原来,他在心中这样依恋他的妻子。原来,她不仅是妻子,是知己,还给予了他母亲一般的春阳般的呵护。他这样一个人啊,这样刚烈如火的一个人,这样傲然大气的一个人,这样忠正无私的一个人,人人以为他是锋利的宝剑,以为他无惧能面对所有磨难,甚至忘了他是血肉之躯,只有他的妻子,深深的了解他也是平凡人,深深的明白他心中柔软的一角。她无私的爱他,忘我的爱他,用自己所有的心爱他,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能暂时的憩息,才能充满安宁和恬谧。她给了他爱人的爱,妻子的爱,母亲的爱,即使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依旧微笑着送他出征。
“晗晗,晗晗……。”他的右手茫然的抬起,伸开五指,似要握住什么,他是这样渴望妻子的到来。吴育握住了他的手,他烦躁的摆脱,他要沈晗的手,他微弱的不停呼唤:“晗晗,晗晗……。”
令狐青一直在观察着,心里一紧,海棘灵的毒发作了!展昭出现了谵妄!失血又使展昭的脸色纸一般的白,他忙命令金花:“喂盐汤!”
第一勺喂了进去,但是第二勺喂到一半,展昭的嘴唇停止了颤动,他静静的躺着,仿若失去了所有的气息。他的双目紧阖,长而密的睫毛轻轻颤动,脸色很平静,薄唇微扬,甚至有一缕清浅的微笑。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沈晗握住了他的手,柔柔唤道:“大哥。”
“展大人!”赵虎哭喊道:“展大人!”
令狐青的心猛地往下沉,他知道遇到了什么,那是他最怕遇到的——心脏麻痹!他脸色顿时死白,触摸着展昭的脉搏,什么也没有!他摸不到展昭的脉搏!
吴育看到令狐青的脸色,仓皇的抬起头,看到令狐青死灰的眼神,急问道:“熊飞怎么啦?”
令狐青顾不上回答他的话,猛的用右掌按压展昭的右胸,一边大声问道:“晗晗是谁?”
赵虎语不成声的回答:“是展大人的妻子!”
“告诉他,晗晗需要他!告诉他,不能死!”令狐青满头大汗道:“快说!快在他耳边说!”
赵虎也不知说什么好,翻来覆去只会道:“展大人,小鱼儿在家里等你。”吴育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忙催促赵虎道:“快到展大人房中去拿信,他妻子的信,在他耳边念!”
信拿来了,赵虎粗通文墨,金花不识字,只能由吴育来念。吴育为人严肃,循规蹈矩,于闺房之乐不通,沈晗的信却是柔情满怀,他刚念时,很是不适应,为了展昭,只能磕磕巴巴念下去。但是越念,他越被沈晗的真情打动。
大哥:自别后苦相忆,晗晗记挂大哥一路风尘辛苦否?饮食安泰否?胃疾有无复发否?此次出差,路途遥远,天气炎热,大哥莫要牵挂家中,莫要匆匆赶路,饮食以温软为佳,三餐以规律为好。大哥虽是练武之人,体质强健,但也当念自己也是血肉之躯,办案间歇,当稍事小憩,少眠也可。自晗晗与大哥结识以来,便见大哥奔波于开封府与殿前司之间,殚精竭虑,夙夜为公。晗晗虽是女子,亦知大哥胸怀志向,大哥心系家国天下,淡泊明志,宁静持身,从无一己之私。晗晗与大哥既为伉俪,且敢以儿女之情牵制大哥?
但夫妻同命,晗晗世间相依者,唯大哥一人。大哥擒凶缉盗,奋不顾身,晗晗不求大哥顾惜晗晗,只求大哥能微顾自身,晗晗知大哥剑术高强,足能自保,唯虑者,强敌当前,鬼蜮伎俩,刀剑无眼。晗晗每一思此,汗流浃背,不能深思,唯有跪拜于菩萨面前,求菩萨佑护大哥平安,佑护夫妻恩爱偕老。
大哥,晗晗母子安好,大哥万勿牵挂。自汴梁至登州,千里之遥,酷暑难耐,大哥切切保重,切切!
大哥见字如面:晗晗眩晕一症,经爷爷诊治,已大为减缓。胃纳亦增,晗晗一切安好,大哥勿念。夫人,马家嫂子亦时常来家看望,夫人慈祥恺悌,马家嫂子视我如骨肉,虑晗晗年轻不晓事,耳提面命传授育儿之道,晗晗得众人之爱,幸甚!幸甚!惟忆及师父抚养之恩,不能尽孝于膝下,以偿其万一,痛极。
长日无事,与心莲姐闲做针线,忽听得园门洞开,晗晗霎那以为大哥归家,情不自禁,仿佛见大哥红衣翩然,温煦一笑,呼我“晗晗”,大哥清朗之声,真切耳旁,无一丝是幻。谁知却是一梦杳然,心莲姐笑我思念太过,致成幻梦。大哥,晗晗目睹处,耳听处,无一不是大哥。世间只有情难诉,路途遥遥,晗晗恨不能插上双翼,飞至大哥身旁。但晗晗百无一用,稀松之剑术,防身亦难,更何谈相助大哥。晗晗唯有居于深闺,日夜相望,大哥当全力忙于公事,勿以晗晗及腹中骨血为念,晗晗不在身边,饮食起居,大哥自当自己小心。大哥莫笑晗晗啰嗦,胃之一道,还在养字。百忙中勿忘三餐规律,饮食要有节,思虑当勿过。大哥之一身系我母子性命,大哥珍重千万,千万珍重!
大哥见字如面:与大哥一别,已二十许日,晗晗思念大哥甚已!家中一切都好,大哥勿念,唯晗晗魂牵梦萦,翘首以望,大哥,大哥,几时归?
今日晗晗为大哥整理书房,翻看大哥之书卷,之手泽,看大哥遒劲之字迹,仿佛见到大哥和煦之笑颜,又仿若大哥与晗晗促膝而谈,谆谆告知晗晗做人道理。大哥,晗晗幼离父母,师父乃方外之人,晗晗只与山水相亲,为人处世,全凭自己喜恶。忆昔初识大哥,晗晗任性随意,惟大哥能容,能忍,大哥疼爱晗晗之情,晗晗每一思想,便温馨异常。大哥于晗晗如师如兄,对晗晗情深意重。晗晗此生别无他想,只愿长侍大哥身边,相伴大哥。白头偕老,便是晗晗所愿。
忆昔马大嫂昔日对晗晗说起雪梅姐之事,晗晗念大哥之沉郁,之两难,便心痛不已。大哥,晗晗知大哥处世,以良心血性为第一要务,大哥侠肝义胆,外刚内柔,身在公门,常常遇到情与法之矛盾困扰。但晗晗始终深知大哥乃顶天立地铮铮铁骨之男儿,大哥之爱,为大爱;大哥之情,为深情,如以俗世沽恩之私情衡量,谁又能解大哥之心?
今夜雨打芭蕉,院中花为风雨所残。晗晗独坐灯下,冷雨敲窗,心绪万千,已不知笔下所写为何,故而有此涂抹。大哥,晗晗此生,虽然无德无才,但绝不做一令大哥为难之事。
雨狂风骤,晗晗身处家中安乐窝,念及大哥奔波之苦,黯然酸楚。蓬山此去原无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大哥,妻在闺中盼夫归,千万平安归来!
念至此,吴育颤颤拿着信纸,长叹道:“情深意重,得妻如此,熊飞何幸!”
令狐青满头大汗的按压着展昭的胸口道:“展大人,这样好的妻子,不能丢下啊!你一命,系着母子两命,你要坚持啊!”
展昭已经走在一条黑暗的道路上,那是一条漆黑的道路,隔绝了一切声音。没有了那尖锐的巨大的洪水一样的疼痛,他感到身体很轻,他慢慢的走着,思维也变得很轻,轻得好像羽毛一样。他看到了忘川河,看到了彼岸花,他还看到了美得炫目的景色。他只要再往前走,就能去向那永远让人遗忘痛苦,遗忘责任,遗忘所有沉重的天堂。
他累了,他真的很累。十年的展护卫,他总是在路上,有时,他也想稍许歇一歇。但是不能停,鸣冤鼓就是命令,千山万水,他不能停。
他静静的站着,眺望对岸,他只想,休息一会儿,一会儿。
他看见了师父,师父还像他七岁时见到的那样,是个须发乌黑的中年人。师父的脸上,还是爽朗温暖的笑容,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师父,是他心底最深的痛,对他犹如父亲一样的师父啊,他动情的呼唤着,师父没有说话,只是向他微笑。那是期许的慈祥的笑容,那一刻,他忽然释怀了,师父,从没有责怪过他。
他看见了连彩云,看见了白雪梅,还看见了尚义。他们一个个都在对岸出现,有的悲伤,有的愤怒……。清晰的出现,而又隐去。带着他以往的记忆,在繁花如锦的彼岸,一一展开。他们好像有很多话向他说,但是最后,都归于沉寂。
他惘然的长叹一声,转身而去,向着来的那条甬道走去。此时,他看见了,在甬道的那一端,沈晗微笑着站在那儿,清澈的双眸无言看着他,几许深情,几许相思,好像春天宁静的湖水,无声的漫过了他,宁谧和恬静顿时包围了他,他听见了那一声声从心底涌出的呼唤:“大哥”“大哥”。
他大步向着沈晗走去,一阵尖锐的疼痛击中了他,那是将血肉分开的痛,迅速而准确的并且以巨大的轮廓向他袭来,他无处可逃。他看到了沈晗的眼神转为深深的焦灼,她飞快地从甬道那边向他跑来,剧痛忽然使他清醒,他蓦地想起了她怀有身孕,他用尽力气的呼喊道:“晗晗,小心!”
他以为自己已经迸发了所有的力量,但是令狐青和吴育只见到了他嘴唇颤动,唯有气流的轻微声音,但这已令他们惊喜交加。赵虎牢牢的执住了他的手,那冰凉的手,有了一丝暖意。赵虎堂堂男儿,此时也顾不得颜面,涕泪纵横得脸颊到处都是,连声呼唤道:“展大人!展大人!”
展昭的手指,轻轻的在他掌心动了一动,很是微小的动静,就如大海中一滴几乎感觉不到的水珠,但却令赵虎欣喜激动万分,他大声宣布:“展大人的手动了!展大人活过来了!”
不约而同的,大家的眼睛都湿了,吴育很不好意思的自己的失态,他装作仔细看信的样子,又把信凑到近前,掩住他微湿的眼角,感叹道:“熊飞,是夫人把你唤回来的啊。”
很多年后,令狐青谈起他最有成就的一件事,那就是救活了南侠展昭,他以这个案例作为对他不信任并将他治罪的皇家的有力反击。当然,他隐去了沈晗的家信这一重要的信息,但有一个细节在他心中久久的隐藏着,只有一人独处,月明风清时,他才会慢慢的回味。
吴育的感叹后,他分明的看到了展昭唇边有一丝淡淡的赧然的笑容,这和能够忍受巨大疼痛撑完整个医治过程的展昭迥然不同。如果没有钢铁般的非凡的意志力,怎能自始至终紧咬牙关硬撑下来?但是在这个坚韧远越于常人的南侠身上,又怎有一丝这样赧然清澈的笑容?
这个细节让令狐青窥见了展昭心中柔软的一面,他见到沈晗后,方明白,是这样的江南烟雨方才造就这天籁般柔软恬淡的女子,将一片碧于天的盈盈春水覆盖在南侠的心房。
原来世上真有生死相依的爱,令狐青在宫中行医多年,见多了带着面具和夹杂着利益的感情,便越感动世上有这样一对死生挈阔的夫妻。他也万万没有想到,两年不到,他又要为沈晗诊治,而且令他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