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第二十八章
十九
这次去沙门岛，开封府跟随展昭的是赵虎，吴育的属下是枢密都承旨章恽。
对于选择章恽，吴育感到突兀，章恽在枢密院并不起眼，他平时也无甚接触，但听说此人有背景，是内廷特意指派的人。章恽很活络，是属于八面玲珑的人，但不是吴育欣赏的类型，他侍奉吴育很周到，但那种带着讨好的卑躬屈膝，在吴育看来，不是一个都承旨该做的，也失却了身份，他的性子很直，当面就指出了，闹得章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吴育很欣赏展昭。吴育和包拯是同年中的进士，但是相近的峭直方正的性格却使私交并不亲密，所以，和展昭的接触也不多。只是文耀庭一案中，展昭来枢密院调查过。这是个十分诡异而又曲折的案件，因文耀庭是同知院孙文辉大人的女婿，孙大人十分刁难，枢密院调查期间，给了展昭诸多难堪，调查工作根本无法进行。
因他是枢密副使，包拯便请求他协调。在他的主理下，取证工作总算能够进行下去，但是当时孙文辉十分排斥，仗着年高资历深，对展昭话语中夹枪带棒，不时奚落展昭的江湖出身身份，意即展昭不学无术，纯粹是靠着拍包拯马屁才得以晋身仕途。
这话是失了他自己身份的，吴育也十分难堪。张龙赵虎都要当场发作了，气氛剑拔弩张，争执一触即发。说实话，如果当时展昭克制不住情绪，掉头而去，或者言语中和孙文辉冲撞起来，取证工作也就中断了，开封府和枢密院的关系也会从此交恶，也会影响吴育和包拯的关系。吴育和包拯都是属于不畏权势，正直敢言之士，如果他们的关系出现裂痕，朝中有很多人会暗中称快的，也许有些局面就要扭转了。吴育对于政治的嗅觉是灵敏的，他看到了这一点，但此时，孙文辉仗着是枢密院的老人，倚老卖老，他几次婉言劝解，都浇不灭孙文辉的怒气。
展昭的涵养工夫很出色，吴育也观察到了他的胸臆不断起伏，右手缓慢的握拳，袖中的拳头不断的握住张开，看得出，他在尽很大的努力克服怒气。他的眼神看似平静无波，但间或的，便有一两点锋锐的火星在闪烁，只是片刻后，又消失在冷冽之中。
他静静的等待孙文辉的火气漫洒后，方不卑不亢道：“孙大人，有关你对展某个人的观感，有待以后展某再来聆听孙大人教诲。此时事涉兵械库纵火一案，孙大人为官多年，于公私分明一事应比展某清楚得多，也不用展某多费口舌了。”
淡淡的几句话，倒是噎得孙文辉哑口无言，吴育明白孙文辉是“越扶越醉”，他好言相劝，他却是越说越起劲。展昭软中带硬，拿捏得恰到分寸的话语，倒是把他的嚣张打了下去，取证工作得以顺利进行。展昭那份宽广的胸襟，隐忍的气度，给吴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早听说展昭是南侠，但是这般气度，这般胸襟，不单单是一个“侠”字了。
此次入登州，路途遥远，经曹州，济州，郓州，齐州，淄州，青州，潍州，莱州，一路上风尘劳顿，吴育和展昭之间的关系也亲近许多。途径州县吴育不愿打扰当地地方官，情愿投宿于干净一点的客栈，展昭也是此意，这样一来，少了许多拘束，也多了些随意的交谈。
吴育很健谈，说了朝中很多事，也点评了不少人物。他憎恶贾昌朝，最瞧不起的是他拍张贵妃马屁的那份嘴脸，在吴育看来，这不是一个读书人该做的事。展昭只是倾听，偶尔浅浅的笑一下，没有说什么。
吴育倒是想起贾昌朝曾受到张贵妃授意诬陷沈晗一案，此案风波闹得很大，他还记忆犹新，他很关注的问：“熊飞，此案的最后结果怎么样？那个女孩子有没有流放到崖州？这地方可是去不得，流放的官吏也是十去九不回。”
“没有。”展昭温润的笑道：“此案后来有了转机。那个女孩，后来，便成了拙荆。”
这抹温润的光从展昭澄澈的眸中溢出，使得硬朗的他面部线条顿时变得柔和，吴育恍然大悟，笑道：“恭喜恭喜，所以熊飞当年一怒为佳人。”
展昭赧然的微微一笑：“也没有，只是当时判决极不公平。”
“贾相可恶！”吴育将酒杯掷得极重，酒水淋漓从杯中溢出：“受妇人指示，奴颜卑骨！读书人的脸都给他丢尽了！”
展昭极淡的一笑，带着几分了然和讥诮，微微摇了摇头，道：“展某入仕多年，有些事见得多了，也看得淡了。很多事，看似简单，但是后面……。内子一案，是针对开封府的。”
吴育苦笑道：“希仁亦是嫉恶如仇之人，和老夫同出一辙。希仁针对的是张尧佐大人，老夫的辩论对手是贾相。听说夫人一案，正是张尧佐做的文章，这些龌龊小人，明的斗不过，便使阴招，自古来，君子不敌小人啊！多亏圣上是明君，能够广开言路，是非心中亦是明白的，总算邪不压正，国泰平安。熊飞，我们生逢盛世啊。”
展昭给吴育杯中斟满酒，沉静颌首道：“吴大人说的极是。开封府办的很多案子是针对权贵的，当年的陈世美，庞昱，静山王爷的儿子，如果没有圣上的支持，单靠大人一个人的力量，是办不下来的。”
吴育做翰林侍读时，常在深夜伴赵祯读书。吴育的学问极好，人品也正直高尚，赵祯很赏识他。君王也有隐秘的精神世界，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苦恼，有时深夜，君臣相对静坐读书时，赵祯也会流露几句心里话。吴育听了，藏在心里，从不对人言。今日和展昭很相投，又知展昭沉稳如山，分寸掌握得极好，不觉也透露了些隐情，叹口气道：“熊飞，你道高清怎么会发配到沙门岛的？”
展昭已猜到几分，但还是摇头道：“案卷很简单，也没有口供，展昭愚昧，无从得知。”
“是为修国史的事。高清很倔，非得把官家的出身写进去。这是官家最忌讳的事，宫中的隐晦，怎能用春秋笔法来写？其实淡淡一笔也就带过了，偏是高清道，帝王家无私事。这就是他的颟顸糊涂之处了，官家也是人，难道就无隐痛？官家一向仁和，那番却大怒，钦点高清发配沙门岛，想让他受点苦头。”
“高侍郎学问很高，但是这方面却不通人情，也是世事的学问弱了。”展昭叹道。
“官家有几处是不能碰的。一是出身，二是子嗣。官家盼皇子，但是杨王，雍王，荆王都夭折了。如今宫里的宗实殿下其实是官家作为养子的，但官家迟迟不肯立他，也是还想自己再有亲生的太子。”吴育摇头叹息道：“官家心里，也很苦的。”
“身为人身，官家有官家的苦，百姓有百姓的苦。但官家严于律己，从谏如流，以小我之牺牲成就海晏河清之盛世。官家，是有大勇的。”展昭缓缓说道。
“熊飞说的是。”吴育的思路又拉了回来，道：“熊飞，此次我们去沙门岛视察，一开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沙门寨的账本以前查过，明细很清楚，看不出哪里有纰漏。此次我带了户部的杨先生，杨先生的帐算得极好，人称神算。做得天衣无缝的帐，他也能看出漏洞。但是，遇到阴阳账，杨先生总有天大的本事，也算不来了。”
“吴大人说得极是。”展昭恭敬道：“没有证据，董遇怎么也不会认。吴大人，我们不如相隔一天登岛，这样各自目的也就不同，董遇也看不出我们到底为何而来。开封府正巧有一个案件，也事涉沙门岛。展某以此为切口，请董遇配合调查。他会放松警惕，怎么也料不到我们会来查高清被害一案和他营私舞弊之事，然后再细细发掘线索。展某的拙见，吴大人以为如何？”
“妙极了！”吴育带着赞赏的目光，略有些兴奋的道：“熊飞心思缜密，机敏过人，不愧是希仁的左右手，这相隔一天登岛的主意好。到了沙门岛，我们只当做一见如故的样子，喝酒谈天，董遇哪知道我们谈的是什么？”
“吴大人谬赞。”吴育的喜形于色使展昭觉得亲切，包拯虽然刚正，但是案子有了线索，有时也会喜悦溢于言表，赤子之情跃然面上。
欣喜过后，展昭亦不忘嘱咐道：“吴大人，恕展某多嘴。吴大人的属下还望告知，莫要将我等目的泄露一二。”
“这是自然。”吴育不禁想到章恽，但又转念一想，心道：“他虽滑头一点，但还不至于在大事上不明。我再加嘱咐便是。”
先头布置好了，吴育也觉轻松，特别是和展昭一路行来，深觉他办事的干练细致。这种信任使得吴育有种预感，这一次定能抓住沙门岛的弊端，好好整它一整，一洗弊风。
酒过三巡，他也风趣起来，笑道：“熊飞，时辰还早，你不如回房再写封信，差小二交到驿站，让人寄去。夫人恐怕等急了。”
展昭的脸顿时红了，每到一处，他都要静心写封信，向沈晗报平安，也关照她好生在家休养。这些行程下来，吴育也摸到了规律，知道展昭到了一处客栈，必要写封信寄回家，所以便打趣他。
这份略带羞涩的清澈的笑容，顿时使稳重冷静的展昭孩子一样的单纯阳光，吴育的心里，也不禁对他有了几分子侄一般的爱护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