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第十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1
“请问,这是展大叔的家吗?”
一个相貌清秀的和尚,身穿灰色僧袍,脚踏芒鞋,恭敬相问。
沈晗柔声回答:“小师父,我家夫君不在啊。”
雨,已经下了一天,他手执油纸伞,但衣袍上已有湿意,听到展昭不在,他眸中有微微怅然,仰望着粉墙上微微拂动的绿萝,一声轻叹:“我去衙门找过了,说是展大叔出外办案了。”
沈晗温和道:“小师父进来喝杯茶吧,暖暖身子。”
走过了绿意婆娑的天井,沈晗将他请到花厅,特意为他奉上上好的香茶。看着眼前秀丽温柔的女子,他的眼中闪过一缕惆怅。
那秀美恬然的面容,纯净恬谧的气质,和姐姐的偏执,激烈迥然相异。展大叔,需要的也正是这样的女子。
“小师父,你找我家大哥有什么要紧的事?”她和气的问道。
澄因将一直珍重执在手中的绿竹伞放在桌上,道:“这是给展大叔的,小僧带在身边很多年了,小僧即将远行,不便携带了。”
沈晗好奇的看着这把伞,制作精巧,分明是女子之物。看出了她眼中的微讶,澄因解释道:“这是我姐姐的。”
“小师父的姐姐是……。”
澄因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率道:“连彩云。”
沈晗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顿时,这把雨伞变得十分触目惊心。那是大哥心头的伤,谁都不碰,可是这把雨伞,是否要把他心头的伤再次掀开?沈晗怔在此处,不知如何是好。
澄因见她沉默,合掌道:“展夫人,前缘已了。”
是,前缘已了,彩云已散。她默默的往澄因杯中又注热水,外面雨声潺潺,从屋檐垂下来,练成丝丝缕缕不断银线。厅中两人无语,只闻雨声连绵,都将目光集中在雨伞之上,片刻又移开,澄因默默喝着茶,听到沈晗轻柔的声音:“小师父,放心吧,我会将连姑娘的雨伞交到大哥手中。”
他,才放心。那样干净的女子,通体如琉璃,绝不会说谎。
2
往常展昭回家,沈晗准有一大堆的话说。但今日,默默为他更衣后,又拿来屋中穿的布鞋,他脱去靴子,沈晗用软布擦干,又将靴内用软布细细垫了,吸去潮气。
她始终没有说话,展昭倒是有些担心,温和问她:“晗晗,有什么不舒服吗?”
她慌忙摇头,展昭又用手试她的额,清凉一片,却见她的目光躲闪,不敢与他接触,分明是藏着心事。展昭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她绝不是能藏住心事的人,喜怒都在脸上,但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展昭也不追问了。
吃饭时,她也是心不在焉,吃了一半,抬起头,小声的问道:“大哥,待会儿,你还要去书房吗?”
临睡前,展昭有临贴的习惯。有时,沈晗也在一旁看他临帖,但更多的时间,沈晗不去打扰他,明白他一笔笔写下来,也是要把一天的疲累,烦心都沉淀下来,让心恢复沉静与宁和。
展昭颌了颌首,沈晗又不说话了,认真的吃着饭。
“晗晗,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展昭搁下筷子,明亮的目光直视她,让她躲也无处躲。
她惘然抬头,眸光如淡淡轻云,默默看着展昭。展昭很少见到她这样的目光,藏着几许轻愁,几许心事,几许难言,俄顷,她轻声相问:“大哥,有些事,你是不是已经忘了?”
有些事,是否已经忘了。没头没脑的一句,不知这丫头在说什么。展昭温润一笑,拍拍她的头,道:“要看什么事。”
沈晗心里越加难过,澄因送来伞,是前物珍重,是大哥心中一段旧情,她不得不收下,但这是否是把大哥心中伤疤撕开,再剪一段萧索,又是让她煎熬。这左右为难,她实在不知怎么才好,一整天,听着萧萧雨声,那番踌躇,那番焦虑,无处可放。
大哥是长情的人,对他的一点好,他都会记在心头,何况,连彩云几番相救与他。大哥从不提起和连彩云的片言只语,但是马大嫂说过,大哥唯一的一次没有完成任务,就是为了她。
她复又拿起筷子,悄然无声,默默吃着饭。展昭见她不愿多说,也淡然一笑,不再问下去。
答案终于揭晓,在他书房中,一把雨伞端正放在他书桌上。
前尘往事,漫上心头,夜雨滴空阶,他听得叶子簌簌声,仿佛听到那一声轻叹:“相遇赠伞,愿就注定分离。”
那手中垂下的玉佩,那亭中温婉的一笑,那破庙中氤氲的药香,关切的目光,生死之时奋不顾身的相救,展昭默默捧着这把伞,轻轻抚过,这么多年,色泽依旧有着往日的翠亮,未被岁月黯淡,可见保管伞的人,有多用心。
是澄因来过了。
这段情,握在手中,沉甸甸的。万千心绪,深深缠住,他仿佛听得断鸿声声,远在长天,梦中的热泪,也是为了她,当年公堂上的自戕,她的血,流在他的手中,那灼热的血色,这么多年,才渐渐淡去。
“大哥,有些事,你是不是已经忘了?”
不思量,自难忘。那段旧情,沈晗必已知晓,才这样惘然相问。
今日的临帖,他半个字都写不进,她的身影,又撞入心头,狠狠的冲击。他站在窗前,眼望着风雨交加,仿佛看到她惊喜的目光:“这大概是上天注定的吧。”
展昭的目光,黯淡下来,彩云姑娘,我终是欠你的。
他回到书桌前,手执紫毫,挥笔写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瑟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遒劲的字迹,在宣纸上洇染开来。他长叹一声,将伞,轻轻放下。
3
回到房中,沈晗正提着铜铫子往木盆里注着热水,见他缓步进来,便偷眼看他,看他神色平静如常,心中倒是忐忑,那把伞,他到底看见了没有?还是看见了,已是忘记了,那是连彩云的伞。
依照大哥的性情,绝不会忘记的。
她试了水温,柔声道:“大哥,水温正好,你烫烫脚吧。”
展昭烫脚的时候,她坐在灯前,装作很认真的样子看话本小说。这段时光,往常是他们最轻松的时候,她在小说中看了什么有趣的,会忙不迭的告诉展昭。她喜欢说,展昭只是倾听,常常温润一笑,眸中明亮温煦的光芒,闪烁着柔情点点。
但今日,两个人都是默默的。只听见轻轻的水声,良久,沈晗站起来,递过手巾,然后拿起木盆,道:“水凉了。”
“晗晗。”走到楼梯口,展昭忽然唤她。
她默默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的回首,泛起一个柔和的微笑:“大哥,每个人心中,都有小桂的。”
随后,她轻盈的端着盆下了楼。
每个人心中都有小桂的。她知道,她理解,她尊重他心里的某一个角落。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夜已阑,灯花旋落,她默默的铺着床,听到展昭徐徐道:“那把伞,你收好吧。”
她的动作滞了一下,回首,看到展昭眸中深邃,而略带沉郁的光芒,绵长的望着她,她轻轻道:“大哥。”
展昭略笑了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轻轻一抚她双肩,双眸微垂,静静看着她。她专注的看着那眸光,亦无风雨亦无晴,只是一片淡然,平静,方放下心来。
夜雨敲窗,室内却是温煦一片。
三天后,展昭在开封府后衙的房间里发现了那把伞,用一层丝绸包裹着,包得极为精心。
沈晗来过了。
那是大哥心里的一颗星星,还是让大哥,珍藏在某处,谁都找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