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第九章
谁家新酿青梅酒
1
沈晗很喜欢白玉堂的到来。
展昭身上,有一种东西,已经隐忍得太久,人们几乎已经把展昭强行压制住的灵魂中的某些东西给忘了,他们已经习惯把他当作展护卫,已经习惯他的沉稳,他的缜密,他的温润,他的那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这么多年,他们都几乎忘了他来自江湖,仿佛,他生来就是展护卫。
但是沈晗知道,有一个大哥啊,是隐藏在那沉静稳重的展护卫后面的。那是他血液中深藏的傲气和桀骜,侠气和豪情,是昆仑山顶永远不化的皎洁如月的千年积雪,是九天中飞旋翱翔,双翼雄壮的鲲鹏。
他们忘了吧,他是南侠,侠客,不仅仅是济危扶困,锄强扶弱,还是“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还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还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侠客的灵魂,永远是骄傲的,自由的。
那段骑着白马纵横天下潇洒自如的日子,大哥是深深藏于心中的。只是偶然的,眸中有一丝怅惘。但只是流云般的一瞬,大哥又恢复了往常的沉毅果敢。
那身红衣,或多或少的拘了大哥,大哥的心中,是有孤独的,是有一个别人走不进去的世界的。沈晗知道那个世界的入口在哪里,她明白,白五哥是走得进去的。白五哥,是大哥没有折断的江湖的翅膀,是大哥曾经做过的一片自由飞扬的云彩,是大哥深藏在心中的那个飞翔的梦。
白五哥和大哥对饮的时候,沈晗能看见展昭眸中的光华,那是渐渐点燃的小小的火花,在那平时淡然的眸色中,缓缓的闪亮,直至,璀璨。他还是很少说话,只是听白玉堂说,说江湖的轶事趣闻,说走过的天南海北。说过往,说现在,说旧人,说新知。在油灯柔和的光焰中,展昭徐徐的握着酒杯,徐徐的喝一口,将温和的目光投向被灯影照得摇曳的人影,薄唇微微弯起,那是隐约的,略有些怅然的笑容。
白五哥在的时候,多好啊,至少,能让大哥能够捕捉到一点点江湖上的水流一样的阳光,飞鸟掠过的影子,哪怕是一鳞半爪,也是好的。那个江湖,大哥的心,从没离开过啊。沈晗用最精心烧的菜,最温馨的款待来留住白五哥,这是白五哥在汴梁的另一个家。
她最爱看大哥和白五哥喝酒之后的比剑了。她从不知道大哥也能使这样华丽的剑势,懂剑的人都说大哥的剑是大开大阖,雄健大气的。可是大哥和白五哥比剑时,大哥的剑招炫目如轻霭浮空,乱峰倒影,沈晗都看不见大哥在哪里,好像哪里都是大哥。大哥的身影如灵猫,似苍鹰,花影,叶影,月光流过的地方,都有大哥。而白五哥旳剑是银光一片,仿若急雨万点,银丝破空,又像是闪着银色露珠的河水,悠悠划过的乐曲。
间关莺语,幽咽泉流,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大哥和白五哥的剑势时而轻灵,时而迅疾,时而飘渺,时而凌厉,沈晗看得目不暇接,她的唇边,是温柔而安慰的笑容,大哥的剑,终于可以不为擒凶缉盗,只为自己,只为挚友,而潇潇洒洒的飞舞一回。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
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身能臂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大哥清亮而带着磁性的吟诵声和白五哥明朗的声音夹杂在一起,不时还有爽朗的笑声。大哥和白五哥初相识时,不过十九岁吧,那是白五哥不服大哥的“御猫”名头,赶到汴梁和大哥比试一场。那时的他们,都是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吧。虽然过了这些年,但沈晗能想象那玉一样清俊的少年,那星光般灿烂的剑光。
“刷”的一道清光,沈晗也飞身跃上,展昭忙收了剑,一把将她揽住。
“大哥,我也要和你们比剑。”她兴奋地说。
沈晗一出招,白玉堂就知道她的水平,根本没法比。他尴尬的笑道:“小鱼儿,那个,那个屋顶上太滑了。”
“那咱们下去比。”沈晗一跃而下,兴致勃勃的看着他们,手中的剑,闪着银色的光芒,眼中却满是热切的光芒,那跃跃欲试的模样,使白玉堂颇为为难。怎么输给沈晗,倒是个很伤脑筋的问题,他已经回想不起他初学剑时的那几招。
还没等他想明白,已经是剑声交击,展昭已和沈晗比上了。白玉堂目瞪口呆的发现,展昭能够在瞬间急剧降低自己的水平,并且降低的那么巧妙,你几乎感觉不出来,他的剑招依旧是华丽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但白玉堂知道,那完全是表演用的空架子,根本没有战斗力。
看到和沈晗对了十几招后,才露出一个大破绽,沈晗顿时将他的剑击下,激动的嚷道:“大哥输了!”
白玉堂只能深深低下头,将笑意死死忍住,看来展昭早就练出了怎么输给沈晗的本事。他觉得如果有一天展昭退隐江湖,闲暇时可以将他如何讨娘子欢心的经验著一本书,也同样能扬名立万的。
沈晗兴奋的擦着额上的细汗,眼睛亮晶晶的,又欢快的转向白玉堂:“白五哥,现在轮到我们比试了!”
白玉堂为难得很,胜过小鱼儿是轻而易举的事,问题是怎么胜,再怎么说,也得支持十几招吧,可他实在没那个本事和沈晗对上十几招。蓦然间他灵机一动,皱着眉头,左手握着右手,将剑掷在地上道:“小鱼儿,不好了,白五哥的手抽筋了。”
“手抽筋了?”沈晗惊讶的说:“好好的,怎么就抽筋了呢?”
“对对,”看着沈晗晶莹的眼神,白玉堂甚感负疚,可他实在学不来展昭的本事,看来,那已是非一日之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白五哥的手,有时就会莫名其妙的抽筋。小鱼儿,等白五哥好了以后再和你比。”
“喔。”沈晗答应着,有淡淡的失望。白玉堂把目光转向展昭,看到展昭带着一丝狡黠的了然的目光,白玉堂做了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却见展昭的笑意更深了,这是白玉堂很难在展昭眼中看到的调皮轻松的笑容,让他看上去,像个孩子一样。
这只猫啊,其实是很狡猾的。
2
“大哥,小桂哎。”
春夜,有丝丝缕缕的甜意,在凉凉的夜气中濡染,紫藤花已落尽,唯留满架嫩绿的叶子,在春风中微微起伏,好像有谁在叶子后面呵着气,满架的树叶都在轻轻的笑着。温柔的,清淡的,脉脉的叶子的香,和幽淡的花香,和着他们手中那青梅酒的醇厚的,丝绸一般流动的香味,使人觉得,今夜,好像远离了时间的河流,停驻在某一刻,某一个以后回想起来,不似在人间的那一刻。
满天的星星啊,几乎就在他们眼前闪烁,光芒清冽,在深蓝的天河中,闪烁着慈悲的微笑。星光温柔,仿佛掠过他们的眉际,沈晗靠在展昭的怀里,手指着一颗绿色光芒的小星星,惊喜道。
这是她从童年时就在天空中就认定的星星。从吴郡到庐山,蓦然间离开父母的怀抱,身边所有熟悉的人都不见,她是相当惶恐的。孩子总能找到疗伤的方式,在山里的夜,她看着满天繁星,忽然觉得有一颗星好像是她在家里的天空见到的,也是这样幽蓝色的,还有些翡翠色的光芒,她便轻轻的唤它:“小桂。”她看到那星星似乎对她笑了,她更加认定,那是家中桂花变成的精灵,香气升到空中,变成了星星,从吴郡到庐山,来陪着这个远离了父母的孤零零的小女孩。
只要不下雨的日子,小桂一定会在天上陪着她,从庐山陪到了开封府。展昭忙完了一天的事务后,常常看在她坐在秋千上看着星星。刚开始,展昭总觉得好笑,真是孩子气,星星有什么好看。渐渐的,展昭也学会看星星了,每颗星星,在沈晗眼中都有故事,都是她的朋友。在她软软的声音中,世界的另一面为展昭开启,那里面,有星星的微笑,有风儿的语言,有叶子的香味,有很多很多平时没有注意的细微平淡的美。
初和沈晗认识的时候,她有些语言,白玉堂真的闹不清,比如,在开封府吃饭时,沈晗将馒头端上来,还未说话,张龙马上会说:“小鱼儿,知道了,小红是展大人的。”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龙便解释:“那个馒头上点了红的,小鱼儿把它唤作小红,馅里是加了料的,是小鱼儿特意为展大人做的。”
他差点笑得喷饭,却见王朝马汉他们都很淡定,看来他们早就习惯了展昭的“特殊待遇”。白玉堂特意把“小红”慢慢的拿出来,慢慢的放在口边,在沈晗紧张的眼神中,又慢慢的把它放在展昭面前。看着展昭的脸色慢慢的变红,再看着沈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白玉堂觉得有趣得不得了。这只猫,平时一本正经的,却在一个加了红点的馒头前面那样赧然,连耳朵根都发红了,恰如初入江湖的青涩少年。
每顿饭,白玉堂都要和沈晗逗趣。没几次,他就摸清了规律,凡是那个和别的馒头不一样的形状,必定是沈晗做给展昭的。或是一只白白的小兔子,或者做成一个小桃子的模样。他就专挑这个拿,沈晗每一次都涨红了脸,轻轻但坚决道:“白五哥,这……是给大哥的。”
“喔?”他装作茫然的样子,道:“小鱼儿,这里面有什么不一样的吗?装了什么没有?”
王朝马汉他们就偷偷的笑,展昭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的吃饭,耳朵根,红得发烧。沈晗一点都听不出白玉堂的调侃之意,还很认真的说:“比别的馅儿多一点。”
“为什么要比别的馒头馅厚。”白玉堂故意板着脸道:“小鱼儿,你偏心喔,利用帮厨之便,给展昭搞特殊,白五哥要批评你。”
沈晗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不是的,不是的,只是加了一点点,一点点。真的,只多了一点点……。”
张龙笑道:“多的一点点,是小鱼儿的心。”
每当这时,大家都开心得很,只有展昭,尴尬得不知怎么样好,沈晗,却是急得不知怎么解释好。最后,总是马大嫂出来解围:“好了,不许欺负小鱼儿,小鱼儿是老实孩子。白大侠,等你以后有了心爱的姑娘,也会这么待你的。”
开封府的后衙,以前是男人的世界,却因为一个沈晗,变得不一样了,那是一点点的柔软,一点点的温情,一点点的轻松,一点点的俏皮,很多个一点点,组成了柔和的光,好像轻轻的微雨洒在杨柳的叶子上,绽放出湿润的明亮的绿意,也绽放在这只猫的心头,白玉堂很有些羡慕的看着这对相依着的新婚夫妻,但立刻故作潇洒的咳了几声,沈晗笑了,轻轻凑近展昭耳边,道:“大哥,白五哥又要说了,不许秀恩爱。”
哪是在秀恩爱呢?他们之间的柔情,无处而不在,就像春天的醉意,春天的芬芳。
沈晗喝了两口展昭杯中的酒,终于撑不住,在展昭肩上沉沉的睡着了。
“猫儿,成亲是什么感觉?”
展昭微微笑了笑,然后,徐徐道:“酒喝到三分是什么感觉?”
白玉堂呵呵笑了,看着天空,凝神看了好久,才转首问展昭:“听说你烧了一份名单?”
在这样美好的星夜,问这个问题,有些突兀。展昭过了片刻,才徐徐的颌首。
白玉堂喝了口酒,看着星空:“展昭,听说,就为了你烧掉这份名单,朝中说什么话的都有。甚至有人说,你的名字也在那上面,所以,你迫不及待的要毁去这份名单。”
毁灭名单的后果,展昭很清楚,官家后来又把他召去,很为难的告诉他,因为这份被毁去的名单,很有几个人攻讦他。官家没有细说,但他通彻的明白,攻讦他的人,甚至可能出现在这份名单上,这些人在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为了洗白自己,表达对国朝的忠心,其实是保住自己的高位,对他的攻讦可能来得最为猛烈。
官家的意思是,官家是知道他的为人的,绝没有私心,那些诬蔑官家都替他挡了下来,但是,破襄阳的功劳,可能也会消弭。官家作难的对展昭表示歉意和慰问,但是为着平衡,这是官家唯一能行的路。
“展昭,说来说去,开封府得罪的人太多了。你毁去名单,又落人口实,朕,朕也很是棘手。”官家轻轻搓动着双手,带着几分负疚道。
他淡然一笑,接受这个任务时,从没想到过功名富贵,其中的艰险叵测,曲折难为人道。能够全身而退,已是幸事,其余的,都是浮云。
“展昭,破襄阳一役,很多人都升了官。我们是江湖中人,无所谓,但是你什么都没有,这不公平。你在襄阳的艰难,我是看在眼里的,命都差点丢了,可是你得到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一大堆污蔑之词,这就是为皇家卖命的好处!展昭,你做事太侠义,你根本不适合官场!”白玉堂激动的说:“要是我换了你,早就辞官不干了,带着小鱼儿远走江湖了。你护了包拯十年,对得起他了!”
沈晗在酣睡中,被白玉堂不断提高的声音惊醒了,迷迷糊糊睁开双眸,在展昭的抚慰中,又沉沉睡去。
展昭沉默了很久,澄澈的双目仰视着星空,沉郁的光芒,在他的眸中闪耀。良久,他才静静地说:“泽琰,想想在襄阳牺牲的人,我们能活着,已是大幸。再想想自己的初心,当初为了什么在坚持?如此,还有何怨?”
襄阳牺牲的人。韩翔,钟夫人,还有——那个美丽的,倔强的,捉摸不透的林碧薇,一阵浓浓的心伤,雾一样漫过白玉堂的心头。真的,活着,活着真好。
展昭静静的看着夜空,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我是吴兴人,我的家在吴兴的村庄,赵爵的事结束后,我要回到家乡,嫁一个好男人,生几个孩子,然后,养些鸡,养些鸭。展昭,我要干干净净做人。”
那黄昏中的回眸一笑,孩子一样的干净。
小娟姑娘,在另一个世界,你一定能实现你的梦想。
淡淡的雾气,在展昭深邃的眸中,渐渐的溢开,他微微仰首,将那一点晶莹,悄然咽下,却见到天河中的星星,渐渐模糊。
他不是多话的人,但是,今晚,他不由又轻轻重复道:“泽琰,活着,已经是好的了。”
白玉堂也无言怅惘的望着星空,许久,亦慢慢道:“展昭,你说得对,平淡,才是大的幸福。”
无论在庙堂还是在江湖,平淡,都是最大的幸福。展昭的三尺青锋,维护的,也是这样平淡平常的幸福,可惜,为了他人平常的幸福,这个人,就要注定一生的跌宕起伏。
看着甜甜睡在他怀中的沈晗,白玉堂忽然有一阵强烈的辛酸,这样静谧的时光,这样平淡的幸福,他们两个人,一生之中能有多少时光拥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