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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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兔子山,绿意满山,雨后的空气,格外的清新,空气中夹杂着被雨打落的叶子的香,袭裹着山中无名的花香,和山中松树散发的一阵阵松脂的香,使人心胸都为之一爽。
四月里,正午阳光已是灼热,照得身上,背上热烘烘的。沈晗脸色通红,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一定要解去褙子,展昭赶紧制止,道:“衣衫单薄,再让山风一吹,定会着凉。”唯恐她受凉,便拉她坐在树荫下的台阶上,又展袖将她额上汗珠擦干,她掏出帕子,以帕作扇,扇了好一会儿,方才凉意暗生,安静下来。
“什么兔子山嘛,热得人像兔子一样。渴死了。”沈晗拿起水囊,却发现已喝得精光,她转头四顾,听到潺潺流水声,笑道:“大哥,附近定有山泉,我们去找一找。”
顺着水声往上走,果然有潺潺清溪,从山上流下来。沈晗是喜欢水的,见到水便活跃起来,埋下头就要喝一气。
展昭忙道:“晗晗,这山涧水,恐有寒气,里面还恐怕有动物的脏物,不能这样喝。”
沈晗此时又热又渴,哪顾得上,嗔道:“大哥,你烦不烦啊,在庐山,山泉水我不知喝了多少,也没见拉肚子什么的。怎么到了你眼里,就是这个有问题,那个有问题。你带了火石,这儿也没锅子烧水啊,我都渴得紧了。”
开封府曾受理过病人喝了含有被鼠药毒死的老鼠的井水,而发病致死,误认为做妻子的下了□□毒杀亲夫的案件,费了好大的周折,后来又出现同样的病例,才洗清了妻子的不白之冤。所以展昭对水的安全特别注意,此时见沈晗又渴又热,他沉吟片刻,从四周寻来石子,细沙,放入水囊之中,然后灌了一水囊的水,再用沈晗的簪子将水囊刺了一个洞,等了片刻,才对沈晗笑道:“大哥已将水过滤了,现在可以喝了。”
沈晗无奈,只能由展昭高高提着水囊,她喝着洞口流下的水,水流得细,喝起来一点都不爽快,但好歹解了渴。她嘟着嘴,嗔道:“早在开封府住着的时候,就听说展大人心思缜密,果然是处处细心,连喝个水都这么麻烦。”
展昭温润一笑,不与她争辩。他早年行走江湖,后来在开封府当差,为了取证,也行遍大江南北,各方面的经验都自比沈晗丰富得多。
好在沈晗的注意力很快被山边上的一串红吸引了,她摘下一串红,从花的底部吸着花蜜,又递给展昭,笑道:“大哥,这花可甜了。”
展昭摆摆手,道:“什么都吃,山中有些花,是有毒的。”
“我知道。小时候,我在山上吃过有毒的野果子,差点死了。倒在山路上,让打柴的王大伯捡到了,把我背到师父处。上吐下泻的,师父一点也不嫌脏,救了我三天三夜,把我给救了回来。大哥,师父那样爱干净的人,却这样对我,师父,真的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师父。”她怅然说道:“可是,她不会来啦。”
沈晗说起亲人,都是最好最好的。展昭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大哥”,爹娘是“世上最好最好的爹娘”,师父也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师父”。她的眼中,是没有恶人的。展昭心生怜惜,这么小的孩子,吃了野果子差点死了,定是大人照顾不周的关系,她却只记得师父的好。
“在庐山,慕容前辈不管你?”
“师父也想管,但不知道怎么管。”沈晗体谅道:“她没有孩子,我刚上庐山,又哭又闹,也让师父头大。好在,”她甜甜笑道:“庐山够大,够我玩的。大哥你也知道,庐山和姑苏的小桥流水是截然不同的,一下子到了那一方大天地,我都觉得到了乐园里了。爹娘其实管我是很紧的,连大门都不太让出。但是到了庐山,简直是天大地大,那些小动物,跑来跑去,一下子就亲热起来。还有很多山民的孩子,也都和我成了好朋友。跟着他们扎在瀑布里游泳,又差点淹死,也练成了小鱼儿。现在回想起来,不在爹娘身边,固然有很多遗憾,但是我的童年,还是无忧无虑的,比在城里做规矩快活得多。”
吃野果子差点毒死,又差点淹死,还定有别的险情,她操持家务这般能干,一定也是练出来的。慕容霜展昭见过,性格十分古怪,沈晗能相处融洽,如不是自身温软,万万难以办到。本是姑苏世家的千金,却几乎是天生天长的在山中长大,那甜美笑容后面,多少跌宕风霜她都不提,想起深夜里她的梦中啜泣,展昭疼惜的牵过她的手。
她恬静一笑,指着面前且飞且舞的一双蝴蝶道:“大哥,我们跟着它们走。蝴蝶是有灵性的,它会等我们,伴着我们在山里走的。”
果然,五彩斑斓的大蝴蝶飞了一会儿,便停在沈晗的手上。双翅微微颤动,似乎在向沈晗打着招呼。沈晗含笑道:“飞吧,飞吧,你的伙伴儿在等着你呢。”
她一路上学着清脆鸟鸣,便有各种小鸟停在她身边,她摘着野豌豆喂着它们,也把野豌豆给展昭,但却没有一只鸟到展昭手中吃豌豆。沈晗笑道:“大哥,你身在公门,连鸟儿都怕你呢。”
展昭无奈一笑,明丽的阳光,照亮了沈晗的双眸,和晶亮的贝齿。在阳光下,她完全沉浸在自然的宁静中。山间的一棵泡桐开得正好,紫色的泡桐花,无声的落下,掉在了沈晗的发上。她仰首望着泡桐花,听着鸟鸣,静静的笑了,这一刻的沈晗,是完全属于天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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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下得山来,都感腹中饥饿,却见山脚下有几间石头盖的房子,挑着一面杏黄色的酒帘,写着一个“酒”字。阳光照在石头的墙上,愈显几分古朴,门前是一个菜畦,种着青菜等绿油油的菜蔬,还有一棵桃树,花儿开得正艳,如云霞一般灿烂。桃树下是一口石头砌成的井,景色分外的宁谧。
走进酒店,有十来张八仙桌,上面都放着一个木制的筷筒,桌子擦洗得很是洁净,地面上虽是黄泥,但也扫得干干净净。柜台后坐着一位腰身佝偻头发花白的老人,和一个穿着紫花布衫的梳着两个小丫髻的小女孩,乌黑的眼睛骨碌碌的看着他们。
点了些寻常的菜蔬,还有一两只冷荤,看着老人家殷切的眼神,展昭又要了一壶酒。沈晗轻声道:“昨晚才喝过酒,怎么又要喝了?”
待得老人家颤巍巍转过身,展昭才道:“不喝,带回去。”
沈晗方悟到展昭是有心照顾他们生意,她环视左右,确实是生意冷清,看到这一老一小,也心生怜意。老人已在厨房中忙开了,菜蔬下锅“兹啦啦”的清脆的声音,隔着一道布帘子传来。不一会儿,小女孩已端着盘子出来了。
沈晗忙接过,看她比桌子没高多少,爱怜的抚着她头道:“多大了啊?”
“六岁。”小女孩怯生生的答道。
六岁的孩子,正在父母怀中承欢,她却已经帮着端菜做事,俨然是小大人的模样。沈晗怜悯道:“叫什么名字呢?能说给阿姨听吗?”
“丁香。我娘说,生我时,门前的丁香花开了,好美好香啊。”丁香微怯的目光,因为沈晗的亲切柔和,而泛起一缕属于孩子的活泼的光彩。
沈晗微笑道:“丁香,真好听,这店里就你和你爷爷?你爹你娘在外面做事?”
丁香摇摇头,道:“我爹我娘都死啦。”
沈晗顿时眼睛就热了,这么小的孩子,已是没爹没娘,和爷爷守着这家冷清的酒店,相依为命,实在堪怜。她掏出几枚制钱,给丁香,柔声道:“这个给你玩。”
丁香欢喜地接过,谢了沈晗,笑道:“阿姨,这是压岁钱吗?爷爷只有过年时,才把一个铜钱放在我枕头下,说是压岁钱。”
“丁香说是,便是了。”沈晗温柔笑道:“叔叔阿姨祝丁香快快乐乐的。”
丁香这才注意到坐在沈晗边上的展昭,他向丁香微微笑着,清澈的双眸有宁静而温厚的光芒,素净的蓝色中却别有隐隐的威严,丁香有些胆怯,还是觉得沈晗随和,往沈晗身边略略靠了靠,低着头,偷偷看着展昭。
沈晗低声微笑道:“大哥,孩子怕你呢,谁让你没带糖葫芦?”
展昭深深一笑,澄澈如湖的目光中,有点点璀璨如星的光芒,伸出手,摸了摸丁香的头顶。此时,听得老汉在帘子后唤道:“丁香,端菜呢!”
沈晗忙站起来,道:“我来,我来,别烫了孩子的手。”
老汉看着沈晗亲自来端菜,不安的在围裙上搓着手,道:“这怎么使得?怎么好让客人动手?”
“没事。”沈晗笑道:“孩子人小,拿不稳,倒在手上要烫着的。”
老汉听见沈晗这么说,沉重的叹了口气,又拿起勺子,继续炒着菜。油烟熏了他的老眼,他举着袖子,匆匆的抹了一把眼睛。
丁香很喜欢沈晗,站在沈晗身边,向沈晗介绍道:“阿姨,这蘑菇是丁香去山里采的,雨后山里都是的,可鲜可嫩了。”
“这韭菜是爷爷早晨割的,爷爷说还带着血呢,你尝尝,新不新鲜?”
沈晗笑道:“都好吃,都新鲜,丁香,你爷爷炒菜的手艺真好。”
丁香又抱着一只小花猫走过来,非得让沈晗抱。沈晗把猫抱在怀中,抚摸着它的毛,猫儿很柔顺的躲在她膝上,她往手上放了一块鱼肉,不一会儿,猫咪便吃得干干净净,还舔着她的手掌,沈晗给它添得痒痒的,不禁微微笑出声来。
“它是小花,小花很喜欢你呢。阿姨,小花和你这样亲,你们家也养猫吗?”
沈晗看向展昭,目光中都是甜甜笑意,一缕笑意从她的唇边深深泛起,道:“我们家养着一只大猫呢。”
展昭拿起筷子,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头,温润而宽和的一笑。她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天下最大的猫,不是吗?”
午后的时光,夹杂着窗外传来的若隐若现的疏淡的花香,和泥土勃发而清新的香味,被拉得很长很长,很温馨很温馨。鸟儿不时传来三两声婉转的啼鸣,还有檐下春虫的叫声,乡村的下午,有着城市里找不到的闲适,和懒洋洋的暖意。
沈晗瞧见展昭的碗空了,便站起来,为他到厨中添饭。刚起身,便听得一声暴喝:“老孙头,给老子站出来!”听到这声暴喝,小花倏地钻到桌子底下,丁香,也立刻惊慌的向沈晗身上躲去,沈晗马上搂住了她,气愤的往门前看去。
只见一身穿酱色绸袍的粗壮汉子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吊梢眉,三角眼,面相凶恶,往正中一站,再次大声呼喝:“老孙头,死了你啦!”
刺耳的声音,尖利的音波,划破了安静恬好的空气。丁香瑟缩着往沈晗怀里钻了钻,沈晗紧紧的搂住她,焦急的向展昭看去。展昭宁和的向她微微摇首,依旧沉稳的坐着,眼神淡然而平静。
老孙头赶紧从厨房中小跑着出来,看到汉子,不迭的鞠着躬作着揖道:“陈爷,陈爷,您老请坐。”
“坐什么坐?老子是要钱来的!你把钱凑齐了,老子就走人!”这个姓陈的地痞伸出一条腿,挑过一只方凳,单腿站在方凳上,另一条腿不停的抖动着,斜乜着孙老汉,从牙缝里挤出恶狠狠的声音,道:“钱呢?”
“银子,不是都还给您了吗?”孙老汉苦恼的低声道:“您那利钱,利滚利的,老汉儿就是死了也还不起啊。”
“放你娘的屁!”陈地痞一把抓住孙老汉的衣襟,喝道:“当初借我陈阎王的钱,你就得想好着来!我陈阎王手中,几时有过不还利钱的?你想反啊?”
“当初,是……老汉的儿子借的,可是……,他们夫妻俩都不在了。陈爷,老汉就这一家店,店的生意您也看见了,真的是家徒四壁啊。”孙老汉抖抖索索的哀求道。
陈地痞扫视了一下这家店,果然是生意冷清,店堂萧瑟,确实也榨不出油水。他哼了一声,蓦然,眼神的焦点集中在丁香身上。丁香虽幼小,但是五官精巧,已俨然是小小的美人胚子。再看搂着她的怒目而视的沈晗,更是秀丽清新,美貌如花。他□□几声,放下腿,走到丁香面前,呵呵笑道:“丁香啊,越长越好看了。”
丁香惊慌地看着他,他又伸出手,奸笑着要去摸丁香的脸颊,沈晗“啪”的一下把他的手打掉,怒视道:“干什么?拿开你的臭手!”
“哟,好美貌的小娘子,生气啦?”他色迷迷的笑道:“怎么?这小丫头的爹娘欠了老子的钱,现在做了鬼了,还不出钱,老子要把他们的女儿卖到城里的迎春院去,小娘子,你也一起想去不成?凭你这般美貌,怎么也是个红倌人不是?”
话音未落,一抹蓝影闪电般的跃到他面前,他尚未明白,脸颊上已重重挨了几个大巴掌,顿时,两颊青肿,口中满是血腥,两颗牙已被打掉。陈地痞又惊又怒,捂着脸颊,看着面前的一袭蓝衫,只见展昭长身玉立,冷冷的看着他,道:“狗嘴里再敢吐出一句脏话?!”
陈地痞一向是胡作非为惯了,仗着一身蛮力,也在这梅县称王称霸,哪受过这般窝囊气?他一脚向展昭飞去,展昭冷冷一笑,握住他脚,往后轻轻一推,陈地痞立时跌了个四仰八叉。
他现在明白展昭的功夫了,惊慌的爬起来,打了个拱道:“好汉,好功夫,但是这梅县是老子的地盘,好汉还是莫要多管闲事。”
展昭轻蔑一笑,道:“我这个人,就是爱管闲事。管得越多,活得越长。”
“你——!”陈地痞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今儿个遇到刺头了!”他打了个唿哨,忽然店里涌进了十来个小流氓,原来他们都在外面晒太阳等着。此时收利钱,孙老汉这儿原是顺路的,陈地痞抱着能榨多少就多少的心态进来的,本想一个人就能搞定,没想到斜刺里杀出个展昭来。
“兄弟。”陈地痞呵呵笑道:“还要管闲事吗?还是识相些,跪下来向大爷磕三个响头,再赔个百十两银子,大爷放你一马,如何?”
“要银子可以,有本事来拿啊。”展昭轻扬剑眉,薄唇微弯,眸中,是讥诮藐视的光芒,又侧首,向沈晗道:“晗晗,带孩子站到角落去。”
十来个流氓地痞捋袖揎拳,来势汹汹,叫嚣着,持着家伙向展昭包围过来。展昭略略一笑,澄澈眼波微微一闪,露出孩子一样调皮的笑容,身形微晃,起落间,尚未看清他身姿动作,五六人已被放倒,躺在地上呼爹喊娘的。
剩下四五个人慌张的看着陈地痞,陈地痞的腿微微打战,瞅了个冷子,挪动着脚,想往外溜去。
但他很快恐慌的发现,这是徒劳的。展昭拦住了他的去路,抱着双臂,气定神闲的看着他,薄唇微扬,眸中是戏弄的狡黠的笑容:“还没给我娘子磕头道歉,就想溜?”
“是是。”陈地痞一叠声道:“这就去给小娘子磕头。”他匍匐到沈晗脚边,叩头道:“姑奶奶,今儿个小的对不住你,姑奶奶大人大量,原谅小的。”
沈晗抿着嘴笑道:“以后不许再害人了。”
“是是,不害人了,不害了……。”陈地痞苦笑着转动着眼珠,又可怜巴巴的向展昭看去:“好汉,这总成了吧?”
“让你不害人,就好比要狗不吃屎!”展昭冷笑道。
今日里把陈地痞教训了一顿,虽然爽快,但是展昭知道,自己回去后,他们会变本加厉的找孙老汉麻烦,今天必须把这麻烦为孙老汉连根拔掉,方是上策。
他踢过一张凳子,喝道:“坐!”
陈地痞不能置信的看着展昭,讷讷道:“好汉,你是,你是叫小的坐吗?”
展昭鄙视的嘲笑道:“欺软怕硬的软蛋,展某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人!要是昔日行走江湖,展某必将百倍教训与你!”
展某?展某?陈地痞定定的想着,蓦然醒悟,这般功夫,这般人才,莫不是在开封府当差的南侠展昭?他睁大了眼,打着结巴问道:“好汉是……展大侠?”
“狗眼还算识人。”展昭淡淡一笑,又和颜扶过孙老汉,请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一遍。
原来陈地痞是梅县有名的流氓,放印子钱,盘剥生民,无恶不作。当年孙老汉的儿子为了开这家酒店,向陈地痞借了银子,谁知酒店没开两年,孙老汉的儿子媳妇便相继染病而亡。孙老汉独个儿带着丁香惨淡经营这小小酒家,好不容易把本钱还了,但是利滚利的,哪还得起?这些年的经营,都扑在了这上头,说实话,都是为这陈地痞在做工。饶是这样,还是被重利压得弯不起腰。
孙老汉搂住丁香,泣道:“陈爷,老汉儿就是做到死,也还不清您的利钱啊。老汉儿也只有这个小孙女相依为命,只求您不要打她的注意,这家店,就任凭您拿去吧。”
“他敢!”展昭犀利的目光向陈地痞扫去,陈地痞不由打了个哆嗦,直道:“不敢不敢,今儿个展大侠在此,小的哪敢?”
“借契拿来!”展昭又喝道。
借契上白底黑字的写明了孙老汉之子孙小土借陈大奇十两银子,三分利。
展昭蹙着眉,仔细看着,然后,转向陈大奇,压住怒气,徐徐道:“你还真是黑心黑肺,三分利,比大宋规定的利率高上许多,陈大奇,这些年来,你放债盘剥,黑心钱,也赚得盆满钵满了吧。”
陈大奇苦着脸道:“展大侠,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您看,这上面的指头印,可不是小的逼着孙小土按的。”
“赚这样的钱,也不怕报应!”展昭眸中闪过怒色,又喝道:“孙大爷欠你的本钱可还清了?”
“还清了。”陈大奇低着头道。
展昭便让孙老汉点燃蜡烛,拿过借契,放在烛火上烧了。陈大奇心痛的看着借契片刻便成灰烬,也不敢说什么。
“还敢不敢找孙大爷麻烦了!”展昭喝道。
陈大奇歪着头,不情不愿道:“不敢了。”
展昭冷冷的看着他,目光剑一般的锐利,又道:“把身上的借契都拿出来!”
他惊讶而不甘的看着展昭,微微张着嘴,展昭淡淡笑道:“怎么?要我亲自动手?”
陈大奇唉声叹气,从怀中掏出一把借契,重重的放在桌上。
展昭示意道:“放在火上烧了。”
陈大奇顿时跳了起来,嘶哑着声音道:“展大侠,这……。”
“陈大奇,昧心钱你赚够了,该收手了!”展昭平静道:“今日展某不扭送你去梅县的公堂,已是客气。天下的钱,是赚不够的,厚德才能载福。你的钱,从什么地方来,就会往什么地方去。自己仔细思量,除了造虐,还留下什么不成?万事,都要留个退步,不为自己,还要为子孙留方福田。”
陈大奇呆呆的怔了片刻,一个寒噤,从他的脊梁上溜下来,哑声道:“也是。三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傻的,还有一个,病病歪歪的。”
“如此境地,还一味逞凶使恶。子孙不好,要这些钱何用?子孙若好,更不须你的银子。你穷凶极恶,一味造孽,是非不明,混混沌沌,白活了半世人生。展某今日善言相告,你若不听,再行恶事,若传到展某耳中,开封府的狗头铡必少不了你!”
陈大奇听得浑身冷汗,忙道:“听的,听的,展大侠的话,小的一定听的。”
他心甘情愿的拿着借契,放在火上烧了。展昭看着这些借契都成灰烬,又道:“陈大奇,昧心钱你赚得不少,银子该怎么花,可明白?”
“明白明白。”陈大奇一叠声道:“从此后,小的正经做生意,还要做些善事,以赎以往的罪过。”
“朝闻道,夕可死。你今日或许良心发现,现在是明白了,但往后也许就不明白了。不明白的时候,想想开封府的狗头铡,就明白了。展某见过多少恶人,都是从小恶开始,直至难以收拾,终于命丧黄泉,踏上不归路。陈大奇,展某不希望狗头铡下看到你人头落地。”
“一定明白。”陈大奇汗流浃背,直点着头道:“展大侠的话,好像给小的吃了药。以前小的犯的恶病,就让展大侠的药给治好了。”
听到他的话,一旁的沈晗不禁轻声笑了出来。展昭也微笑着,看他一眼,道:“既是明白了,就带着你的小喽啰滚吧!”
看着陈大奇和他的小喽啰们仓皇消失,展昭方转过头,拿出一锭银子,和蔼道:“老人家,您岁数大了,这酒馆再过两年,也无力经营下去。找个合适的机会,把酒馆盘了,带着孙女好好过日子。这些银子,你们先使着,就做日常家用。”
孙老汉孤陋寡闻,没听说过展昭的名头,但看这架势,和陈大奇服服帖帖的模样,明白必然是个人物。他忙带着丁香磕头道:“恩人哪,这使不得啊,老汉和孙女已承了您的恩,怎么再用您的银子?老汉三生三世也报答不了啊。”
展昭沈晗忙将孙老汉祖孙扶起,沈晗温柔笑道:“孙大爷,丁香是个聪明孩子,您不要让她在酒馆里帮忙了。虽说是女孩子,也要进学堂,识几个字,将来自己的名字总要会写吧。”
“是是。”孙老汉忙应着,又非得留他们吃晚饭。
“不了。”展昭宁和的微笑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要赶着回去了。”
5
天色已黄昏,走在薄暮温柔的乡间路上,沈晗犹激动不已,快乐的像只小鸟儿,轻轻跃动着,时而轻笑着,时而打着小小的飞旋,眸中,都是快乐的光彩。天边,是一层层铺染的晚霞,霞光灿烂的印着云边,染了温柔明亮的红色。一条河水,清凌凌的流过,河面在夕阳下,闪动着薄薄的跳跃的金色。两旁的水杉,高大秀美,细润的叶子也闪动着柔和的光芒。展昭笑着看着轻盈的沈晗,道:“不能再采叶子玩了,天黑之前,要赶到镇上雇车。”
“不玩了,不玩了。”沈晗倒退着走了几步,又亲密的挽住展昭的胳膊,歪着头笑道:“打架打得可痛快?”
浅淡的微笑,从展昭明亮的眸中微微溢出,他侧首看着沈晗,徐徐道:“做沈女侠可过瘾?”
“什么嘛。”沈晗赧然笑道:“空有侠肝义胆,但功夫低微,哪做得成什么女侠啊。要不是大哥在,今儿个又要吃亏了。可是心中一热,又是什么也顾不上了。上次连张荣祖那帮小喽罗都没打过,差点让这坏蛋在我脸上画花。”
“侠,不在武,而在心。多少人身怀绝技,却因心术不正,而万劫不复。”展昭眸中有了痛楚之色,轻声叹了口气。
沈晗看着展昭忽然变得沉重的脸色,小心的问道:“大哥,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展昭沉默不语,缓缓走了些路,看着河边活泼的孩童正在呼唤着凫游的鸭子回家,不禁回想起他的童年。尚义,他,春妮,三人结伴走在山路上,下得山来,看到河边有群鸭子,他那时调皮得很,拿了块小石子就去打鸭子。鸭子给惊得嘎嘎叫,赶鸭的老汉从鸭棚里钻出来,赶着他们就追。尚义背着春妮,三个人使劲的跑,跑……。
那时的夕阳,又红又大,挂在天边,红得就像铺满了整个天空。他们跑啊跑啊,自认为跑到天边了,方停下了脚步。还记得春妮软软的声音:“师哥,咱们跑到了天边了吗?”
“差不多是吧。”他自以为聪明的回答。
“天边,远着呢。”尚义老气横秋道:“咱们现在,只是在天下的很小很小的一角。”
春妮又软软的问:“那咱们,怎么才能到天边呢?”
“练功呗。”尚义回答:“练成天下第一武功高人,就能到天边了。”
他摇摇头,道:“师父说了,心要好,人要正,好人才能走遍天下。”
尚义争辩道:“不是,是武功要好,打遍天下无敌手。”
“武功好是用来帮助人的。”展昭不服道。
“武功好!”
“心好!”
……
他们不停的争辩着,直到春妮指着夕阳道:“别说啦,师哥,快看这太阳,好红好红,咱们都在太阳里啦。”
火红火红的太阳,温柔的覆盖住了他们,像是一片浩瀚的海洋。小小的心,顿时被一阵说不出的情绪所笼罩了,那是温柔吗?那是苍凉吗?那是惆怅吗?那是,那是什么?
他听见尚义的话:“展昭,咱们要长大了,我觉得,长大不好。”
“不好。”春妮也苦恼地说:“我不要长大。师哥,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我怎么样永远和你在一起呢?”
“拜堂呗。”尚义聪明的说:“你嫁给展昭,你就能永远和他在一起了。”
“可是,我要和你们两个在一起啊。”春妮忍不住哭了:“但是娘说,一个女人,不能嫁给两个男人。”
“我不要娶你,我要做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人,是不能娶亲的。”尚义骄傲地说。
春妮的泪,簌簌的落下,打湿了她那件银红的小袄。尚义忙命令展昭:“展昭,你和春妮拜堂。”
从小,他的心,就是最软的。他们在夕阳下拜了堂,那时,他十岁,春妮五岁。尚义还不知哪里找来一根绳子,让他们牵了。春妮甜甜地说:“师兄,那我就是你的娘子啦。”
那些回忆,像岛屿一样浮出来,又温柔的落下。
尚义,已死在他的剑下。师父,也死在九尾狐和沙千里手下,春妮,孤身一人,凄凄凉凉。
那夕阳下的三个孩子,却仿佛还在眼前。他的眸中,有微微的湿意,不觉紧紧握住沈晗的手。
原来,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永远。
那只是孩子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