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第二十一章
十四
“钟兄,夫人和公子等都在此地。”此时已是丑时,月色已隐,下半夜的一场急雨,唰唰而下,展昭冒雨越过重重埋伏通知钟雄,把他带到太守府的后院。钟雄见他浑身都已淋湿,黑色的夜行衣,不停的滴水在小厅的青砖上,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右手紧握着巨阙,巨阙虽已入鞘,但钟雄仿佛还听得见那悠长的带有细微震动的剑鸣。宝剑犹如壮士,杀敌后,自有一种白虹切玉的霜雪般肃杀的剑气,即使收剑入鞘,依然有铮鸣之声,这是唯有剑术高明之人才能感觉到的共鸣。虽然展昭对这场酣战只字未提,眸中,依然是宽厚而又淡泊的光芒,但钟雄怎不晓此战的艰险?
千言万语,钟雄觉得都难表达感激之情。他不知用什么才能丈量展昭的胸怀,握住展昭的手,他重重的甩了几下,也是铁铮铮的汉子,眼睛却瞬时湿了,只会说:“熊飞,熊飞,钟雄惭愧啊。”
展昭微笑道:“钟兄,快别这样说。你们一家团聚,展昭也为钟兄感到高兴。为了嫂夫人和公子小姐的安全,还是暂慢回府,先住在颜大人处。这里有卢大侠他们在,还是安全的。”
钟雄点点头,又道:“熊飞,你与我说的事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以前的钟雄,患得患失,把私恩放在公义的前面,身负国恩,又有负老母,差点成了千古罪人。没想到赵爵,却始终防备我,我自认对他赤胆忠心,他却阴沉难测,我——,哎!”他长叹一声,低下头,满脸是愧色和愤懑。
他现在虽向展昭表明心迹,但展昭见他情绪激动,恐他是一时激越之语,摆了摆手,宁和笑道:“钟兄,这个从长计议,急不得。我也得赶回去,先和钟兄别过了。”
此时襄阳王府一定闹得人仰马翻,简亮作为侍卫长,怎可缺席?所以展昭急着赶回去,但已经来不及了,刚动脚,沈仲远从外面急匆匆赶来,一脸的焦灼,也顾不得招呼钟雄,便直接向展昭道:“展大人,不能回去,你已经暴露身份了!”
展昭和钟雄俱是一惊,展昭还未开口,钟雄先急声问:“沈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展昭他们刚出关隘,襄阳王府便紧急集合全力缉捕,简亮是侍卫长,应是首当其冲的,却怎么也找不到人。此时,曹德玉说出了他的怀疑。曹德玉的耳力敏于常人,皆因他的父亲是制琴名家,曹德玉也长于音律,对于声音的辨别特别敏锐。展昭的声音和简亮非常相似,这也是他能够冒名简亮的相当重要的原因,但曹德玉总觉得有异。曹德玉有一种特殊能力,他只要听过这个人的声音,这一世都不会忘。展昭和简亮的声音再怎么相似,声线总是有不同的。简亮偏急躁,偏重。而展昭的声音是很平稳的,偏沉静,也比简亮的清亮。
这在常人几乎辨别不出的特点,却成为一个极大的疑团,一直盘亘在曹德玉的心头。但他暗中观察,又找不到蛛丝马迹。而且那时展昭已赢得了赵爵的信任,林碧薇又处处护着他,曹德玉如果那时提出疑问,不啻是自己找死。
但为救钟夫人的这一战,破解□□阵,完全是展昭在指挥。虽然寥寥几句,但当时曹德玉就忡然而惊,这分明是简亮的声音!雷英也证实了曹德玉的怀疑,再加上此时简亮遍寻不着,越加坐实。巧就巧在就在赵爵还惊疑不定时,他派在汴梁的细作传来急报,简亮在汴梁早已秘密下狱,今日里在襄阳王府的简亮,是展昭!
短短一个时辰,事情已经急剧而下,赵爵急忙密示左右心腹,严格封锁消息,静待展昭落网,沈仲远好不容易找了一个机会,飞马至太守府,告知展昭。他头冒冷汗,切切叮嘱:“熊飞,千万不可回府,否则必是死路一条!”
沈仲远走后,展昭颓然坐下,深深地叹了口气,狠狠一掌拍向桌面。潜伏了这么久,千难万险,虽说也搜罗了襄阳王的一些罪证,已通过酒楼的细作送到汴梁,但是最重要的机关图始终没有得到。如没有机关图,破不了冲霄楼,无法取得盟书,怎将印玺,盟书,龙袍这些重要证物拿到手?拿不到这些,又怎治赵爵的谋逆大罪?
他一时也心绪纷乱,双眉紧蹙,唇如刀削紧紧的抿着,手按在桌面上,钟雄见他紧握着的拳头,指关节都是发白的,知他已是烦乱到了极点,不安道:“熊飞,都是我连累了你。”
“不,”展昭摆了摆手,蹙眉道:“钟兄,和你无关。也许,营救嫂夫人还救了展昭一命。密报已来,展昭隐藏得再好,也瞒不下去了。这也许是赵爵天运未绝,也是无奈的事。”
他长叹一声,默然看着昏黄的烛火,薄唇紧闭,使他脸上的线条,如刀削一般冷峻。钟雄看到了浓重的夜色一般的疲累,像鸟儿的翅膀一样覆盖过展昭的眸色和脸颊。他心中百味交杂,也不知怎么安慰展昭,时间像死寂一般,只听见雨打在厅外芭蕉叶上的声音,过了半盏茶时间,钟雄方忐忑道:“熊飞,珍重啊。”
展昭微微颌首,努力调节心境,放缓了声音,尽量平静道:“钟兄,快去见嫂夫人吧。这一次,她也受惊了。”他又想起什么,道:“钟兄,小心周之飞,郭杰,他们是赵爵的人。赵爵怕你不忠,授予他们密令,必要时可杀你,代之。”
钟雄悚然而惊,这两个人平时一直像亲兄热弟一般,对他鞍前马后服服帖帖,没想到却是这么个勾当!一股冰凉,从他的胸臆满满的溢出,冰雪一般的冷,他甚至能感到牙齿亦是发冷的。赵爵扣押他妻儿的作法让他心寒,而安插周之飞和郭杰更让他齿冷。
他想说什么,却见展昭疲倦的说道:“钟兄,展昭想一个人静静的待一会儿。”
夜雨凄凄,雨声打在屋瓦之上,是一声声的夜意阑珊。不知何时,灯烛已熄灭,而展昭浑然未觉,他就这样坐在黑暗中,任层层的夜色把他湮没。他的眸中,失却了平时的冷静和淡然,代替而之的,是黯然和焦忧。事情已经陷入了僵局,他真的无法得知,这个线头断了,下一个线头在哪里。
颜查散已经得知了消息,悄然走入小厅,看见了坐在黑暗中的展昭,不敢贸然打扰,默默在另一只椅子上坐下。此时的展昭依然是克制的,依然是把焦灼和痛苦默默吞下,独自承受的展昭,但颜查散从他清瘦的侧影中,第一次发现,原来展昭,也有常人所不能负荷的一面。
“展大人累了。”颜查散默然的在心中叹息,他轻轻走过去,低声道:“展大人,把夜行衣换了吧,这样湿的衣裳,要染风寒的。”
展昭默默点了点头,又从怀中掏出火石,点燃了烛火,取出□□,静静的放在火上烧了。
皮革烧灼的味道,在空气中浓重的散发出来,颜查散看着他又变得平静的脸色,也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展昭微微苦笑道:“戴了这许久,倒是也有些感情。只是,终究是不需要它了。”
“玉珊。”钟雄推开门,看到坐在床边的妻子,轻声呼唤道。玉珊正在托腮,怔怔的想着什么,听到钟雄的声音,蓦然站了起来,双手相执,无语凝噎,灼热的泪水从她眸中流出,她低声的,哀怨的,充满了思念之情,轻轻颤动着嘴唇:“夫君。”
几日不见,却有恍若隔世之感,他们夫妻一向伉俪情深,此次玉珊被挟,钟雄心急如焚,看着妻子的泪水,他又是疼惜又是欢喜,用粗大的手掌缓缓抹去她的泪水,温柔道:“好了好了,我们夫妻又团圆了。孩子还好吗?”
“孩子很好,在别房睡了,颜大人派人在照顾他们。”
钟雄仔细打量着妻子,她穿着素色的褙子,白色的罗裙,端庄秀美的脸上,一双剪水明眸深情的望着钟雄,他们在烛光中相拥坐下,钟雄犹豫了一下,低低的问道:“玉珊,王爷没有为难你吧?”
玉珊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她微微扭过头,眸中闪过悲伤。在锦春坞的日子,说实话,赵爵对她还是优厚的,但赵方却几次三番色心大起,她全力挣扎以死抗争,虽说坚守了最后的防线,但给他猥亵过,那粘稠的口水狗一样的舔着她的脸颊,色迷迷的寻找她的嘴唇,每次想起来,都是不堪回首。她是个贞烈的女子,容不得半点玷污,更受不了点丁的肮脏。
钟雄虽然问得很委婉,但玉珊知道言下之意,他想问的是清白有无受污。锦春坞是襄阳王金屋藏娇的地方,她进了那个地方,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以后的岁月中,这终是他们夫妻之间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玉珊聪慧绝伦又心气极高,她闪过一抹凄凉的微笑,明白,有些事,有些情,应该终止在最美好的时刻。
她没有回答钟雄的问题,纤细的手扶上钟雄的双臂,轻柔的,郑重道:“夫君,这次我们夫妻还能再见上一面,多亏了展大人和白大侠他们。”
钟雄点点头:“是,熊飞对我的这份大恩大德,钟雄永不能忘。他侠肝义胆,胸襟和气度都极为旷达,有他这样的朋友,钟雄深感荣幸。”
“而且宅心仁厚,展大人是真正的仁人君子。”玉珊柔声道:“夫君,你也看到了,赵爵和展大人的人格怎能相比?你先前一直犹豫,现在高下立判,你应该明白了,走哪条路。”
“我已打定主意,这一次,要和熊飞说,军队全归国朝收编,钟雄,要弃暗投明,重新做人!”钟雄夹着几分愧色,感叹道,忽又想起什么,带着些微踌躇和浓重的歉意:“只是玉珊,岳父岳母,还有你的兄弟他们都在襄阳,我不能通知他们迁移。这是绝对秘密的事,不能泄露半点。他们的安全,没有办法保证。”
玉珊眸中亦是浓重的忧伤,当时,钟雄一直在降与不降中摇摆不定,就是这个问题绕不过去。她虽也是知书达理,明白应该劝钟雄听从展昭的劝谕,可是人谁无父母手足?赵爵的狠毒她也是知道一二的,何忍父母在风烛残年遭受刀戮?又何忍见到兄弟们和美的家庭之乐被打得粉碎?她也只是个女人啊,深明大义不是不知道,可是骨肉之情终究占了上风。
这一次的遭遇让她彻底清醒,如果再顾念私情,钟雄将成为千古罪人,襄阳城里几十万生命将为她的私念陪葬。在锦春坞的这些日子,在漫长的折磨和焦虑中,她想明白了这件事,现在她的神情是坦白的,释然的,虽然带着极深的痛苦,但还是明白的说了出来:“夫君,顾不得了。爹娘都是良善之人,兄弟们也是读书人,他们能够理解的。如果为了我们一个家族,而让襄阳百姓遭受兵燹之灾,我们即使苟全性命,也会生生世世下地狱,永不超生。”
钟雄感动于妻子的识大体顾大局,眼中也有欣慰:“玉珊,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展大人这样好的人,给你指明了这条路,夫君,你和他在一起,玉珊也放心。婆婆那封信,玉珊也看见了。婆婆字字泣血,母在巢中望子归,字里行间满是爱儿之心,夫君,婆婆的贤达明理,让玉珊羞愧。玉珊以前总想着,夫君是玉珊一个人的玉珊,玉珊现在明白了,夫君是属于国家的,属于大义的。夫君,这是人生选择的路口,为了襄阳百姓的安全,为了夫君的名节,夫君一定要归顺国朝。大丈夫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况且夫君手握兵权,正可佑庇黎民百姓。夫君,玉珊为这样的夫君自豪,欣喜。你切切要记住玉珊的这番话。”
她流着泪说道,钟雄将她拥在怀中,深情道:“我明白,玉珊,你放心。有你这样贤惠的妻子,是钟雄的福气。”
玉珊也合着双眼,沉浸在夫妻团聚的甜蜜中,她静静的静静的,听着钟雄沉稳的心跳,那以往夫妻恩爱的一幕一幕,从眼前闪过。她好想时光倒流,再回到新婚时,挑起罗帕时,那无限娇羞柔情四溢的那一刻,那时候,晚风都带着花香,盈盈的吹来,眼前的龙凤花烛,明亮的烛焰中满是幸福和甜蜜。够了,够了,十年的夫妻,也把人生的精华都浓缩了,虽然有着浓浓的悲哀,但她还是有一丝淡淡的欣慰。
过了半柱□□夫,她方道:“夫君,我想去拜谢展大人。”
“过几天吧,展大人现在心情不太好,不要去打扰他了。”钟雄柔声道:“今晚,你也好好休息休息,家的四周都是王爷的耳目,我也暂时不能接你回去。这几天,你先和孩子在颜大人府中歇着。”
玉珊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夫君,展大人救命之恩,如不现在当面拜谢,倒是显得我们没诚意。只是一会儿时间,不会打扰展大人的。”
钟雄拗不过她,只能带她到了小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