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第十九章
十二
这一次，是钟雄主动找的展昭。
钟雄也感到惭愧，他实在没脸见展昭，但是事出紧急，他也只能求展昭帮忙。
还是万山，不过，此次是在山顶。松风的涛声，一阵阵的传来，青山翠谷，碧绿如黛，两人相对着石桌坐下。展昭双手扶于膝上，明眸炯炯，很认真的倾听钟雄的叙述。剑眉紧蹙，薄唇微抿，这样用心的神态越发使钟雄感到窘迫。来之前，他设想过展昭的很多态度，可以嘲讽，可以冷淡，可以敷衍。那几种态度，如展昭有，是很正常的。毕竟展昭的一次次苦口婆心，换来的是他的犹豫和敷衍。
这次，钟雄向展昭求援是因为他的妻儿。钟雄夫妇鹣鲽情深，说实话，他之所以不敢背叛赵爵，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家庭。他的妻子是襄阳当地人，妻族的亲戚都在襄阳，如果赵爵要向他们下手，不是一件难事。
但钟雄万万没有想到，趁着他在外操练兵士的空档，赵爵把他妻儿接入府中。他几次恳请赵爵放回妻儿，赵爵都推称并没见过他们。钟雄明白了，赵爵这是把他的妻子儿女作为人质来辖制他。这让他十分愤怒，又寒心。他自认对赵爵还是忠心耿耿，可是原来这么多年，赵爵对他，始终有防备。
让他忧心的是，赵爵的儿子赵方好色，而钟雄的妻子，十分美貌，也很贞烈。如果有所玷污，她一定活不了。他已托人打听妻子在襄阳王府的情况，内线说，确实见过，但后来便不见踪影。这更让钟雄心急如焚。左思右想，他只能厚着脸皮求展昭帮忙。展昭在开封府多年，是破案高手，而且沉稳细心，一定能够找到他妻儿的下落。
提这个要求，他很为难，也知道展昭也会很为难。展昭现在自己是潜伏的身份，能够自保已是上佳，还要为他寻找妻子的下落，确实是很危险的。
展昭听完他的叙述后，沉吟着，站了起来，目光投向远方的青山，但见翠屏掩霭，雨后的山岚，形成淡淡的白烟，缭绕于谷中。松涛声声，在风中发出合奏。他负手向后，长身玉立，眺望远处，缄默着，思考着。
钟雄有些忐忑，不安的站起来，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嗫嚅道：“熊飞……，钟雄知道，不该向你提……。你几次三番劝钟雄弃暗投明，钟雄都作了耳旁风，钟雄实在惭愧……。”
展昭制止了他的忏悔，平和道：“钟兄，这是两回事，不要混为一谈，展昭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在开封府当差，为的就是惩奸除恶，救助弱小，嫂夫人如今身处水火之中，展昭且能罔顾？展昭只是在思索，这件事应该怎么做？胜算的几率又有几成？”
钟雄感激道：“熊飞，你不愧是南侠，急人之难，言出必行，钟雄，钟雄在你面前，实在抬不起头。”
他羞愧的低下头，展昭的眸中是温厚的光芒，宽容微笑道：“念父母，顾妻子，是人之常情。钟兄的犹豫和踌躇，展昭能够理解。”
钟雄长叹一声，道：“但激于义理者则不然。熊飞，钟雄终究比你差了几个境界。”
营救钟雄的妻子并不是易事，襄阳王府规模宏大，屋宇不知几何，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复道行空，高低冥迷，不辨南北东西，如蜂房水涡一般。展昭已经乘着夜色浓黑探了几次，但始终没有探得钟雄的妻子在何处。
今夜，他又借着墨一般的夜色，跃上屋檐。夜晚的屋顶，闪着鱼鳞一般的冷冷幽光，这是暗蓝色的琉璃瓦，层层整齐的排列，鳞次栉比，此瓦既轻又薄，稍一不慎，便有清脆裂响。好在展昭的轻功造诣已是上上乘，他施展踏雪无痕的功夫，足尖轻轻一点，音符一般滑了过去，连微风都未带动一丝。
白日里，他瞧见赵爵父子的脸色都不对，但当着他们的面，没有起争执。展昭推断，他们之间有矛盾，可能涉及钟雄的妻子。父子同好色，但是赵方的心机和韬略，远远没有赵爵来得深沉和远大，他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公子哥儿，展昭见过太多这样的公子哥儿，自以为美女财富，皆是囊中物，天下没有他们得不到的东西。他们的性格轻浮，暴躁，张扬而又自以为是，当年的庞昱是，静山王爷的两个儿子也是。
白日里强行克制的争执，也许晚上会爆发。此时展昭的目标就是赵爵的卧室位置，果然，深夜时分，唯有赵爵的卧室还燃着灯火。他俯身于屋顶上，将身子轻轻压下，小心的揭开角落里一片瓦，凝神倾听屋内的声响。
父子果然都在，而且起了不小的争执，矛盾的焦点，确实是钟雄的妻子。
赵爵脸色铁青，手指着赵方，厉声道：“草包，你真是实实在在的草包，我也是一世枭雄，怎么会生出你这个儿子？你说，你到底把钟雄的妻子怎么样了？”他压低了声音，神色紧张的看着赵方，道：“你有没有动手，玷污于她？”
赵方嗫嚅道：“动手倒是动手了……。”
赵爵勃然大怒，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打得赵方倒在地上，嘴角流出血痕。赵方一向受宠，何曾受到如此重责，他倚着床坐在地上，捂住脸颊，目光狠狠的看着赵爵，嚷道：“爹，你听我说完嘛！我没有得手好不好！这女人犟得很，以死相逼，我快被她阉了！爹，你要断子绝孙了不管，还帮着钟雄的老婆，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赵方是被宠大的，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赵爵对这独生儿子是溺爱非常，女人对于他是工具，是云烟，儿子对他可是唯一的珍宝。那是捧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是赵方有生以来第一次挨的打。打了以后他也很是不舍，忙将赵方扶起来，赵方一甩袖子，坐在桌旁，还捂着脸颊，扭过头去，翻着白眼，不看赵爵。
赵爵叹了一口气，耐心道：“儿子，你再怎么找女人爹都不管，可是，你不能找钟雄的妻子啊。钟雄是谁？爹的兵权都掌握在他手里呢。要是他起了异心，造了反，爹的千秋大业，麻烦了！”
“那你把她抓回来藏在锦春坞干嘛？”赵方不屑道：“那不就是你平常藏女人的地方？”
“锦春坞是最隐秘的，即使钟雄有内线，也找不到那里。”赵爵脸色阴沉，捋须道：“他的妻儿，我必须扣押，冲霄楼已让人闯了两回，就死了一个韩翔，看来有劲敌。我一直怀疑展昭到了襄阳，哼，开封府展昭的暴亡，不过是欲盖弥彰，做戏给人看而已。”
“展昭有什么了不起？”赵方轻蔑道：“不过是个三品护卫而已。”
“你千万别小看此人。”赵爵道：“他只是甘于做三品护卫而已。当年，赵祯被困益州，包拯等前去救驾，也全被困住，是他一个人破了石国柱的局，力挽狂澜。你的堂兄弟赵秋杰赵秋堂都是死在他手上的。我派去京中的杏花杀手，这样严密的组织，还是给他破了。这个人，不能小觑啊。”
赵方回过头来，看着赵爵道：“爹，你就是惊弓之鸟，展昭的影子都没见到，老是怀疑他来了。扣押钟雄的妻儿，还不是你一厢情愿做的事。你知道孩儿喜欢漂亮女人嘛，钟雄的老婆又是这样的美色，你不是难为我嘛！”
赵爵又恨得咬牙切齿，给了赵方一个头皮：“你这扶不上墙的烂泥糊，抱不起来的刘阿斗，等你坐了天下，什么样的漂亮女人找不到？要多少有多少，我告诉你，钟雄的妻子再不许你碰一根手指！”眼中又发出冷光，道：“我之所以扣押钟雄的妻儿，是让钟雄老实一点。他和展昭是旧识，不要起什么三心二意的心思！”
赵方嗤了一声，道：“爹，你一世精明，别栽在钟雄手上。要是钟雄真叛变了呢？你跳脚都没用！”
赵爵冷笑道：“你以为你爹是吃素的？钟雄身边的周之飞，郭杰都是我插在其中的，他要是有异心，立杀之！”又叹了一声：“但他毕竟是个将才，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用这一招的。”
“锦春坞？”林碧薇蹙着双眉道：“钟雄妻子在锦春坞？那是老贼掳掠有美色的良家女子，然后藏在那儿供他做乐的地方。钟雄的妻子，在那儿凶多吉少。”
“所以你必须帮我。”展昭平静道：“告诉我锦春坞在哪里。”
“你不怕我骗你？”望着那剑眉星目，林碧薇狡黠的一笑，调侃道。
展昭微微一笑，眸中是淡淡荡漾的温暖，轻轻摇了摇头。
他笑的时候，便有一种来自江南的温润，像和煦的春风拂过，立刻使他刚毅的线条变得柔软，这时候人们才恍然发现，原来，展昭是属于江南的。
林碧薇很少看见他的笑容，在襄阳这些日子，他一直是紧锁双眉，这样温暖宽厚的笑容，使林碧薇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也变得好干净，好像回到童年时，那时候，天蓝水碧，乡村里有清清的溪水，红红的花，她赤着双足在村里的那条溪里捡石子，那里面有一颗颗的鹅卵石，阳光反射下，闪着彩色的光芒。那时她只是个穷丫头，什么都没有，那些石子对她来说，就是珍宝。不，那时她富裕得什么都有，有美好的心灵，有父母浓浓的爱，那时的她，不是林碧薇，是小娟。
在这样宽厚的笑容面前，林碧薇忽然有些赧然。这样清澈的羞涩，她以为永远不会来了，却在这个静夜，又悄悄的回来。她轻声道：“锦春坞，是在最后一进院落。你走入偏院，小厅之内，有一幅顾恺之的仕女图。拉开画卷，里面是一扇活动的门。门里是地道，沿着地道走，再上去，有一个院子，就是锦春坞。”
“谢谢。”展昭微笑着颌首，转身欲离去，却被她唤住：“慢着。”
展昭温和的看着她：“林姑娘还有什么事？”
“展昭。”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老贼被抓，我是否要一同受审？”
“应该有一些问题需要林姑娘过堂。”
“那，会不会被你们开封府的铡刀铡了？”她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展昭笑了：“审讯襄阳王是大理寺的事。”他稍稍停了一停，又道：“你没做过坏事，被他利用，逼于无奈，只要讲清楚，应该可以无事。”
“可是，那日我也杀过两个人。”她有些着急道。
“那是展某的罪过，且是非常之时，”展昭缓缓道：“按照当时的情形来说，有些事情也无法避免。”
“你——，”她略有些惊讶的笑了：“原来，有时候你也蛮狡猾的。展昭，等我到汴梁完成审判后，我是不是可以重新做人？”
展昭温暖的笑道：“当然可以，做回林碧薇林姑娘。”
“不是，是林小娟。林碧薇是老鸨替我取的名字，我的名字是林小娟。”她认真的说，那张很美丽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清爽，展昭觉得这时候的她，很像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他温厚的笑了，是长兄一般煦然的笑容：“是，林小娟，很好听的名字。”
“我是吴兴人，我的家在吴兴的村庄，赵爵的事结束后，我要回到家乡，嫁一个好男人，生几个孩子，然后，养些鸡，养些鸭。展昭，我要干干净净做人。”她那双明丽的大眼睛中，都是对美好的憧憬。
“你的心一直都干净。”展昭的眸中，是宽容平和的笑意，就像点点的星光落在眸里，那样璀璨，又那样平易近人。林碧薇觉得，这一刻的展昭，真像是自己的哥哥。
“那你没有看不起我？”她有些着急的看着他，希望从他的眼睛里找出答案。
那双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谎言，真诚而又清澈，安静的说：“没有。”
她很是松了一口气，有些像小女孩一样饶舌：“展昭，那到时候，你带着你未婚妻来吴兴我家乡玩，那个村子是乌程县下面，是林家村。你们到了乌程县，问个信，就能找到。”
展昭微笑着颌首：“会来的。”
她听到了展昭的承诺，眸中闪现出活泼的光芒，仿佛一下子小了几岁，那冷漠的外壳融化了，她现在看上去，满是她这个年龄应该有的俏丽和青春，眼中闪着亮闪闪的光芒，笑着问道：“对了，展昭，你未婚妻叫什么名字？”
展昭笑道：“我们都唤她小鱼儿。”
“小鱼儿，真可爱，她一定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是不是？”
一缕很浓很浓的温暖，从展昭的眸中溢出，他又笑着点了点头。林碧薇轻声叹道：“小鱼儿，她好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