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第十四章

    二

    展兰第一次看见沈晗，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二叔的一样清澈。外婆说过，有这样清亮亮的眼神的人，一定心底最干净。

    但是娘不喜欢沈家姐姐，展骏说是因为沈家姐姐把雪球打在娘脸上的关系，可是展兰知道不是的，沈家姐姐，根本不是和娘同一个世界的人，娘说沈家姐姐不会来事，不灵活，也不懂规矩，和七姨的玲珑剔透没法比。但是展兰觉得沈家姐姐是聪明的，七姨的聪明是用头脑想问题，沈家姐姐的聪明是用心灵想问题。

    沈家姐姐也知道娘不喜欢她，看见他们，也躲得远远的。但是沈家姐姐对她是喜欢的，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看梅花时，沈家姐姐看见她就有些腼腆的笑，她也笑得有些羞涩。沈家姐姐是那种见了世故的人会躲的女孩子，但是见了她，沈家姐姐没躲，沈家姐姐小心的走了过来，然后她们就在一起看梅花了。沈家姐姐只比她大四岁，她又是那么天真温柔，像花朵一样的女孩，她们先只是笑着，不说话。后来沈家姐姐告诉她，她在苏州的家，院子里也有一树梅花，开得可好了；她也说常州的家里有一树梅花，是二叔种的，开出来的花像白玉一样，可香了。她说起二叔，沈家姐姐就温柔的笑了，展兰捕捉到她眼中的笑意，深深的深深的，就像星星掉入了一样。她不明白，为什么娘不喜欢沈家姐姐呢？沈家姐姐是用心灵活着的人，难道一个女孩子大了，就要像七姨那样，说话和笑都要在心里过一过，看到怎样的人就说怎样的话，面面俱到，才符合娘的标准呢？

    沈家姐姐也想讨好娘的，但是沈家姐姐看到娘的脸色，还是走得远远的。展兰听见马家婶子嘱咐沈家姐姐见了娘要主动上去说话，要问好，要让娘觉得沈家姐姐懂事，不能像在二叔面前那样什么都任性着来。马家婶子说话声音先是很低，后来急了，便提高了，所以她听见了。马家婶子说：“教了你多少次，怎么就教不会呢？展大人没有爹娘，展大人的嫂子就是展大人唯一的尊亲，好比爹娘一样。今天好比是他爹娘来了，你怎么也得表现一下啊！”

    展兰看见沈家姐姐咬着嘴唇，轻声道：“展大嫂不喜欢我。”

    “她不喜欢你，你就要做到她喜欢啊。”马家婶子越发的急躁了。

    “我做不来。”沈家姐姐沮丧地说：“我真的做不来。”

    她的样子很难过，展兰也很难过。沈家姐姐在二叔面前的时候是多么快乐啊，就像一只小鸟儿一样，活泼得很，眼里全是笑，那是自自然然的，毫不做作的快乐，就像天生就长在那里一样。展兰相信沈家姐姐的话是对的，她做不来，她是个水一样灵动，明澈的女孩子，她不能改变自己的状态。展兰觉得，沈家姐姐蛮可怜的。

    二叔定是看出了娘对沈家姐姐的冷落和排斥，二叔那样细心的人，怎么会看不出呢？但是二叔什么也没说，二叔还是往常那样沉静，还是唇角微扬的笑着和娘说话，还是对娘一如既往的恭敬。即使沈家姐姐对二叔发脾气，把簪子还给二叔，二叔回来时还是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如既往的宁和，亲切。可是在二叔踱到露台上的时候，展兰还是看出了二叔眼中的那一抹黯然。展兰觉得心里很难过，那明明是二叔想送给沈家姐姐的步摇，为什么娘要给七姨呢？

    晚饭时，沈家姐姐没出现。马家婶子说，今天是沈家姐姐爹娘的忌日，她去祭祀爹娘了。不知为何，展兰的心一紧，她偷偷向二叔瞧去，二叔的神色很平静，但是二叔的话明显少了，也没吃什么饭，就借口饱了，匆匆走了出去。

    她也悄悄跟在后面，她看到沈家姐姐一个人孤零零的烧着纸，看到沈家姐姐轻声呼唤着爹娘，看到沈家姐姐哭了，她也哭了，沈家姐姐多可怜啊，没爹没娘的孩子多可怜啊。她不能想象她和展骏没了娘，会是怎样的孤独。沈家姐姐没有爹也没有娘，沈家姐姐的心里必是空荡荡的吧。沈家姐姐在世间，就是水边的一棵小草，谁来爱护她呢？娘为什么那么心狠呢？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呢？

    她看到二叔走了过去，二叔将她搂在怀中，看到沈家姐姐伏在二叔怀中哭泣，听到沈家姐姐说开封府不是她的家。展兰不忍听下去了，她悄悄的移动着脚步，轻轻走回那扇红色的门中，月色淡淡，夜凉如水，梅花的香隐隐的传来，她想，要是娘看到了，会明白，二叔心爱的是谁。

    三

    游玩玉津园，是展兰展骏最快乐的日子，也是沈家姐姐最快乐的日子吧。

    玉津园里的动物，都是外面见不到的。有那么高的大象，鼻子好长，先是二叔带着展兰展骏骑，沈家姐姐在下面甜甜笑着看。大象庄严的走了一圈后，又换成了二叔带着沈家姐姐骑了。二叔坐在沈家姐姐的后面，手扶着沈家姐姐，沈家姐姐一直在笑，她的笑容好好看，照得天边都亮了，也照得二叔的眼睛越发的亮。展兰仰首看着，在这个十五岁少女的眼中，展昭和沈晗，是她见到的最漂亮的最干净的情侣。

    后来他们又去喂鸟儿，玉津园里有好多鸽子，一撒玉米粒，都会纷纷飞来啄。饲养鸟儿的大叔给他们拿来了一袋子玉米粒，撒到哪儿，鸟儿就跟在哪儿。沈家姐姐将玉米粒放在手心，二叔在她的手下面托着，那白鸽子飞来就啄沈家姐姐的手心。沈家姐姐开心得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她一点儿都不怕鸟儿飞在手心，她和动物有天然的亲密。展兰听见二叔问她：“小鱼儿，开不开心？”

    她大概说了一百个开心，沈家姐姐真有趣，见了娘就害怕的绕着走，但是在二叔面前那么活泼那么放松，话多得不得了。这许许多多的开心让展兰展骏都笑了，二叔也笑了。鸽子停在沈家姐姐的手心，金色的阳光勾勒出她秀丽的轮廓，她的眼睛那么黑，眼神那么纯，展兰看到二叔的眼睛里有一丝沉醉。那是瞬间而过的沉醉，就像二叔喝了酒似的。

    展兰蓦然明白了，沈家姐姐这些天在娘面前受的委屈，被七姨的挤兑，排斥，二叔都看在眼里。二叔不说，并不等于不知道。二叔心痛沈家姐姐，可是二叔性格像爹一样，是内敛的，不会花言巧语的。二叔今天是来补偿沈家姐姐的。

    沈家姐姐喂鸽子时，不时回头和二叔说着话。二叔轻轻颌首，唇角微扬，还是往常那宁和的笑容。他们有时默契一笑，目光澄明，那是很多很多别人不懂的话，都在他们的一笑之中。原来二叔心中的那个小孩子，又走了出来，如此放松和随意的二叔，就像在冬日的街巷里，和他们提着花灯追逐着的二叔。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孩子，人长大了，这个小孩子就会一直睡觉。但是遇到了心爱的人，这个小孩子又会走出来，会释去一切装饰，以最本真的状态在心爱的人面前。二叔在沈家姐姐面前，那股清冷，那一缕缕孤独，那眉间的隐忍，会转为眉间的舒展，眼中的笑意，和唇角一直扬起的温暖的笑容。

    展兰悄悄的拉过展骏，带着他去看别的动物。展骏也乐意，很不解的说：“就是这么些鸽子，二叔和沈家姐姐看来看去看不完了。”

    展兰抿着嘴儿笑，柔声道：“小傻瓜，你不明白的。”

    展骏不服气的道：“谁说我不明白？我早就看出了，他们不是在喂鸽子，他们是你看我，我看你。”

    展兰“扑哧”一声笑了，指着他的额角道：“你不是最帮七姨的吗？做小叛徒了？”

    展骏不好意思的笑了：“其实，沈姐姐真的蛮好的，可就是娘不喜欢，姐，你说对不？”

    就是娘不喜欢。展兰也忧愁的叹了口气。他们坐在河边，看着天鹅在河里游泳。展骏也小大人似的叹口气，道：“就让二叔和沈姐姐，你看我我看你，多看一会儿吧。”

    是啊，如果回去，娘又会让七姨唱主角，沈家姐姐又只能躲在房间，或者在后院静静看梅花。沈家姐姐，展兰也为她急，怎么一点儿都不会争呢？七姨把开封府上下的人都哄好了，她的笑容，她的礼貌，她的巧手，她的灵慧，连包夫人都直称赞。她的书画，连公孙伯伯都说好。她的点心，让马汉叔叔，张龙叔叔脸上的那一丝戒备都渐渐淡去，也只有赵虎叔叔，不肯吃七姨做的点心。沈家姐姐怎么那么傻呢？七姨霸着厨房时，她也不知道进去争，大冷的天，就在外面逛啊逛，逛到二叔回来。如果不是二叔心里装着沈家姐姐，沈家姐姐早就打了一百回败仗了。

    不，根本没有败仗，因为沈家姐姐连打仗都不会。七姨运筹帷幄足智多谋，沈家姐姐，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那样干净的人，就像琉璃一样，内外明澈，原是不懂人间的那些奇巧之术的。

    展兰忽然觉得，如果沈家姐姐懂得和七姨怎么较量，那沈家姐姐，一定不是二叔喜欢的沈家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