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第一章
一
汴梁的春节，可谓是万民同乐。马行，潘楼街，州东宋门外一带，都结着彩棚，里面货物琳琅满目，有珠翠，头面，花朵，衣服，鞋袜，玩好。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民居的门口皆贴了崭新的春联，有的还挂着一串腌腊制品，小小子们在门口放着百子串炮，“噼噼啪啪”此起彼伏的声音使他们嬉笑着捂紧了耳朵。开封府放假三天，王朝马汉亦在门口放着鞭炮，沈晗他们都站在门口，捂着耳朵，笑着看。董夫人携着心莲夕颜一大早就来到后衙，同着马大嫂她们一起忙着，这大年夜饭，按照俗例，是要开封府的人一起围着吃的。
这一年，雪大得很，一夜之间，就如梨花片片，街道上就有几寸厚。屋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地上也是茫茫一片，几个小衙役忙着扫雪，扫开一条道路。马兰马骏在堆着雪人，沈晗看着王朝马汉他们放完了炮仗后，就进了厨房帮忙，但是眼睛不断的瞧着马兰马骏堆雪人，扔雪球，明显的心不在焉的模样。董夫人亲自带着心莲下厨，看着她神游的样子，和蔼笑道：“小鱼儿，去玩吧。”
马大嫂蒸着面食，听见董夫人这么说，笑道：“夫人，让她在厨房帮忙，多大的人了，吃了这顿年夜饭，就十九岁了，要是她爹娘在，这么大，就该做人家的媳妇了，哪能再和马兰马骏他们一起玩。”又吩咐着沈晗：“又没眼色了，没见我这竹蒸笼多重！”
沈晗扮了个鬼脸，与她合力将竹蒸笼上了灶，嘟哝道：“你连夫人的话都不听了？”
心莲正在切菜，看到沈晗这么说，笑道：“小鱼儿还真的长大了啊，知道用夫人来压着马大嫂了，这一年，给展护卫□□过来了。”
“还□□呢！”马大嫂将灶火拨旺些，又用力拉了拉风箱，道：“展大人还没说一句，她就一百句都说了，要不就是嬉皮笑脸认错，脸皮厚得不得了。只有展大人沉下脸，她才稍微收敛一点。哎，小鱼儿，看你干的好事，你这菜怎么切得？这么厚，炒得熟吗？”
沈晗满不在乎的说：“心莲姐姐会加工的。”
“她呀，这颗心老早飞到雪人上了，能切好菜吗？”心莲温柔笑道。
沈晗撅着嘴道：“汴梁今年才下了第一场雪，你还不让人家去堆雪人，夫人都答应了。你比夫人还大啊。”
“去吧去吧。”马大嫂终于受不了她，道：“你切的菜，炒出来兔子都不吃。”
她欢喜的扔下菜刀，跑到门口，又回了一句：“大哥会吃！”
里面的人都笑了，马大嫂摇摇头，道：“都是展大人把她宠坏了，十九岁的大姑娘，怎么看还像个孩子，赶明儿嫁给谁去？”
帮厨的陈嫂笑道：“开封府里现成有人嫁，要到外头说亲干嘛？”
马大嫂笑道：“也是，开封府里现成有人嫁，要带外头说亲干嘛？夫人，您说我可不是为她白操心？”
董夫人温婉一笑，没作声。她明白马大嫂话有所指，也明白马大嫂的意思是让她出面为沈晗做主。但展昭性格内敛，董夫人也实在没有把握，展昭对沈晗的感情。当年，展昭拒婚，这一场风波之大，可谓是惊天动地，开封府上下都知道展昭的志向不在儿女私情上。他对沈晗虽然是情深意重，但展昭向来是侠义之心同情弱者，对沈晗如只有同情，爱护，就像对孟春妮一样，是纯粹的兄妹之情，这万一碰了个钉子，将来大家都有几分难堪。而且展昭对包拯和自己都相当尊重，如他无意沈晗，到时候，且不让他也很是为难？捅破了窗户纸，沈晗再在开封府衙居住，也有几分尴尬。倒不如让事情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马大嫂见董夫人没接话，微微失望，心莲回首望了望董夫人，又转过头，微微一笑，看着窗外，沈晗和马兰马骏堆着雪人，打着雪球，不时笑得前仰后合，又和马兰马骏追逐嬉闹着互相扔雪球，笑道：“这小鱼儿，倒真是快快活活，这差点去崖州的事全忘了。”
“她啊，”马大嫂摇头道：“天大的事，第二天一觉醒来，就忘了十之六七。当时看她懂事了不少，那个眼泪流得，好像大了十岁都不止。好了，一出来，又满脑子都是一个玩字。这野丫头。”
沈晗和马兰马骏追逐嬉闹，不一会儿就来到大门口，马骏将地上雪球捏成一团，用力朝沈晗和马兰扔去。沈晗左躲右闪，脖子还是被他打中了，冰凉一片。马兰亦被他打中胸口，两人聚拢起，笑着捏了两个大雪球，向马骏打去。
马骏慌忙跑开，躲到影壁后面，沈晗追到影壁后，马骏又跑到门外，沈晗笑道：“看你再往哪里跑！”便将手中大雪球扔了出去。
没承想，此时门口停下两辆青布油车，一位妇女，掀开布帘，从马车上徐徐走下来，沈晗扔过去的一个雪球，不偏不倚砸在她脸上，她“哎呦”一声，便捂住了脸。
沈晗吓得目瞪口呆，赶紧走上去，拉着她的手道：“大婶，对不住，让我瞧瞧，有没有伤了眼睛？”
紧跟着这位中年妇女下车的，是一位年轻女子，身穿着白狐皮斗篷，露出一张绝美的脸庞，艳若春梅，又洁若秋菊，特别是那份高贵和淡雅，绰约多姿，清扬婉约，气质如空谷幽兰，又有大家闺秀的端庄温柔。她也急忙扶住中年妇女，急道：“大姐，怎么啦？”
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与一双与马兰马骏年龄相仿的少年男女，俱跑了上来，看到沈晗满脸愧疚的站在一旁，那十来岁的男孩立刻推了她一把，气道：“是你打了我娘不成？”
沈晗给他狠狠推了一把，倒退了几步，马骏立刻冲上来，向那男孩当胸一拳，道：“小鱼儿姐姐又不是故意的，你推她干嘛？”
男孩子不服气，也回了一拳，两个男孩便扭作一团，中年妇女急忙唤道：“骏儿，你给我住手！刚到了二叔的地方，你就给我惹事！”
马骏先停了手，诧异道：“你也叫骏儿？”
“对啊。”那男孩昂首道：“我名叫展骏，骏，就是千里马，我是展家千里马，像我二叔一样棒。”
马兰上前，问道：“你二叔是谁？”
“我二叔——，”他刚要说，回头看见一匹白马收住四蹄，马上一绛袍之人勒住缰绳，跃了下来，但见他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喜得急忙跑上去，扑进他怀里，道：“二叔！”
乍见展骏，展昭惊喜交加，将他举起来，转了一个大圈子，欢喜道：“骏儿，你们怎么来了？”
“娘带着我们和七姨来汴梁过年，娘说二叔忙，别给你写信了。我们自己过来，又是水路又是陆路，走了十多天才到。”
展昭这才看见大嫂和展忠展兰都来了，他虽沉稳内敛，但此时见到亲人团圆，也禁不住欢喜激动，况且展大嫂守节抚孤，最为他尊重，他当下便向大嫂行了大礼，展大嫂忙将他扶起，喜道：“熊飞，你越发有出息了，要是你大哥还在，见到你这英姿焕发的模样，不知该有多高兴。展家的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也会含笑的。我们虽远在常州，但是你的事迹，也有耳闻，现在常州的父母官，也因你的名头，对我们多加照顾。熊飞，你使展家的门楣生光啊！”
展昭为人谦和，从没觉得自己做了朝廷命官，便是高人一等。但见到他大嫂颇看重他的官职，心想大嫂自从嫁入展家，展家已经没落，她和大哥辛苦勤俭持家，不仅供养母亲，还要每年为自己制备一笔不少的束脩，虽说孟师父视自己为儿子，这笔束脩是不肯收的，但是教自己学问的先生，这笔束脩却是不可少的。大哥大嫂咬紧牙关，省吃俭用，没有说一句话。况且大嫂出身大家，父亲也是官吏，她也是千金小姐，到了展家却自甘俭素，她今日为自己感到骄傲，也是人之常情，便微微一笑，道：“大嫂，这些年辛苦你了，熊飞心中一直感激大嫂。”
“熊飞，自从你入仕过后，家里一直是靠你的俸禄养的，大嫂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展忠在旁唤道：“二少爷。”
展昭是展忠抱大的，和展忠的感情最好，喜不自禁的拥抱住展忠，道：“忠叔！”
“哎哎，”展忠慌忙答应着，眼角渗出泪花，道：“二少爷，你如今可有出息，常州谁家提起你，不翘大拇指？可你也忙，忠叔好几年没见到你了，二少爷，你怎么瘦了许多？”
“还好，京里事情多。”展昭笑道。
“那也得注意身体啊，你都快三十了，也不成家，谁来照顾你吃，你穿？家里没个娘子，不行啊。”忠叔叹道：“你一日不成家，忠叔的心一日放不下。”
此时，展大嫂招呼站在一旁的年轻女子道：“七妹，来见过熊飞。”
那女子盈盈走了上来，裣衽为礼，展昭忙回了礼。展大嫂笑道：“熊飞，这是我小叔家的七妹婉罗，你们小时候见过。她比你小九岁，你那年回来，她还是个孩子，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
展昭想了起来，这是方婉罗，大嫂的堂妹。他那年回乡，是操办大哥的葬礼，婉罗那时还是十岁，已经颇为懂事知礼了，现在亭亭玉立，是如花佳人，他微笑道：“方姑娘。”
“哎，见外，叫什么方姑娘，就叫她婉罗，都是自己人，婉罗，你也称呼一声展大哥。”展大嫂吩咐道。
方婉罗略有些羞涩，轻声道：“展大哥。”
展昭微微颌首，道：“婉罗姑娘，一路辛苦。”
方婉罗出身名门，父亲做过通判，是展大嫂方淑珍的小叔父。方家就兄弟俩，所以早就亲成一家。方淑珍和展鹏是幼年就定的亲，方淑珍过门时，展家已经败落了，展鹏虽然一直渴望参加科举，但当时的家境已不允许他做此想，只能把全部精力供养展昭读书学武。当时，全家就靠展鹏做些小生意，所以方家对展家资助颇多，方婉罗的父亲也大力伸以援手。特别是展鹏去世后，那是展昭刚入仕，俸禄也微薄，他还得孝敬孟师父，寄到常州家里的钱也仅够大嫂忠叔和侄儿侄女过紧日子。但展家好歹是破落的大户，节礼一事断不能失了门面，此时，方婉罗的父亲给予了很大资助，这份情，方淑珍铭记在心。
方婉罗小的时候，展昭每逢过年都要回来，那时她只记得有一个大眼睛的性格颇为沉静的哥哥在鲁南学武，大人都说他懂事，回来就帮着家里干活，要不就练武读书，亲戚家的孩子聚在一起喜欢玩些关扑的小游戏，这个哥哥从不参加。那时大人都说，展家老二以后一定有出息。
后来，展鹏大哥久病在床，那时展昭已经入仕，经常从汴梁寄银子寄药材回来，但是展鹏大哥还是走了。方婉罗还记得是展昭回来主持的葬礼，他虽年轻，但事情操办得有条不紊，井井有条，颇为风光。淑珍大姐已经哭得不省人事，展兰才七岁，展骏还抱在手里，人人看了都觉凄凉。是展昭跪在淑珍大姐面前郑重发誓，只要展昭在，就会将展兰展骏抚养成人，将嫂子奉养终老。淑珍大姐方才觉得活在人世还有盼头，婉罗记得那时的展昭，很年轻很好看，但是说话做事，就透露出运筹帷幄的大将之风。
现在，方婉罗芳心一阵乱撞，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穿着官服的模样，这般英俊帅气，威武挺拔。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精神极了。笔挺的鼻子下薄薄的唇，方正的下巴透露出坚毅刚强。他的五官和展鹏是酷似的，但展鹏少了他这份刚，偏于儒雅，他却是刚柔相济。微笑的时候又温润如玉，这般的品貌，才情，又是这样的官衔，展昭，定是汴梁多少女子的梦中偶像吗？这样想着，方婉罗不由飞红了脸，心里又是甜滋滋的。
沈晗呆呆的在一旁看着展昭全家团圆，看着他们围着展昭，看着展昭抱着展骏，又拉过展兰，看着展大嫂满脸含笑，展忠一脸慈祥，方婉罗又是温柔娇羞的倚在展大嫂身边。她心中五味俱全，既为展昭感到高兴，又是酸苦难言。常以为大哥和自己一样是孤儿，原来不是的，大哥又那么热闹的一家子人，他们全来了，从烟水江南赶到繁华汴梁，亲亲热热的围在大哥身边，他们真的是一家人呢！而我又是什么？她悲哀的想，我才是什么也没有，没有爹没有娘，连个兄弟姐妹也没有。我才是孤儿。
沈晗悄悄的从边上退了出去，想偷偷的消失，却被那清亮的声音唤住：“小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