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第三十五章
“一定。”展昭眸中闪着明净的微笑:“大哥哪一次骗过你?”
“骗过的骗过的。”她不依不饶的说,又轻轻伏在展昭身上,含泪说道:“大哥,你骗晗晗一千次一万次都没关系。但是这一次,大哥一定不能骗晗晗。否则,你到哪里,晗晗都要来找你,到哪里晗晗都跟着你。”
十一
采得草药,慕容霜推开篱笆门,走进院中,放下背篓,一抬首,却见屋子中有橘黄的光。她稍稍一愣,随即想起是谁,嘴角边闪过不易察觉的笑容,缓缓的推开门,果然是沈晗,甜甜的笑道:“师父回来了!”
她正在摆筷子,客堂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好几道热气腾腾的菜肴,沈晗笑道:“师父,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石鱼炒蛋,喏,酒也给你热好了。”
一阵久违的温馨扑入了慕容霜的心房,就像这庐山的春风一样,和暖的洋溢开来。沈晗,一别就是两年,这两年中,孤独和想念时常侵袭着慕容霜。她性子清冷,把这强烈的思念给压了下去,但是,今天沈晗一声甜甜的“师父回来了”又使她心头一热,十一年间,每一次她采药回来,沈晗总会甜甜的迎上来,娇声唤道:“师父回来了。”原来,这个姑娘甜甜的笑容和脆脆的声音,是给了慕容霜一个家。
慕容霜面上依旧很是冷淡,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绿色的衫子,脸瘦了整整一圈,原来是秀丽的鹅蛋脸,现在下巴尖尖的,小得一巴掌就能盖住,愈发显得一双杏子眼大而乌黑,让人我见犹怜。慕容霜没有半丝表情的说:”瘦得跟个猴似的,怎么,你的展大人没有好好待你?天下男子皆薄幸,让展昭赶出来了吧?“
沈晗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欲要反驳什么,又生生压了下去,递过热水和手巾,恭敬道:“师父先洗把脸吧,小鱼儿给师父盛饭。”
没有沈晗在的日子还真不习惯。慕容霜清高孤傲,以前的生活琐事都是沈晗料理的。现在什么都得她和山民亲自打交道,她不习惯,山民也不习惯,他们都惦记那个甜净可爱的姑娘,脾气随和,说话亲切,脸上总带着笑容。现在这个慕容霜,脸上总是没有表情,半天才说一句话,很难沟通。后来,慕容霜也懒得和山民再打交道,就给山下的铺子一些银子,由他们固定送些生活用品,放在院子前。但她出身大家,吃用俱是精洁,沈晗摸熟她的脾气,伺候得还是蛮周到的。山民都是率直粗放之人,哪知道她的喜好,送上来的物品处处不合她的意,她越发怀念起沈晗来。
沈晗给她盛好了饭,在她对面坐下,也盛了一碗饭,慢慢的吃着。她这十天日夜赶路,未曾有一夜睡个整觉,最累的时候,也不过随便找个旅店和衣睡上两个时辰就急忙上路了,大多数时间,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身体上的累,其实已经到了顶点,但是求药的心情焦灼而急切,掩盖了一切,她只是觉得没有胃口,吃不下饭。再说满腹心事,任是金莼玉羹。她也咽不下半点。一双眼睛也失去了往常的灵活,有些呆呆的,看着眼前的菜,机械的动着手腕,却是一筷都没送到口中。
慕容霜瞥了她一眼,淡漠道:“数珍珠似的。”随后夹了一筷菜,放在她碗上,忽然见她的装扮,有些不对劲,再细细一瞧,一头乌发已经梳成妇人髻。她放下了筷子,沉默半晌,冷冷抬起双眼,冰雪似的眼光看着沈晗,问道:“和展昭成亲了?”
沈晗亦放下碗,含着些羞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是。只因事出仓促,未曾禀告师父,还请师父原谅。”
慕容霜顿时面笼严霜,端起碗,一言不发的吃着饭。沈晗知道慕容霜的性子,一定已是心中极大的不满,她离开凳子,依依跪下道:“原本小鱼儿与大哥约定,为爹娘守孝,要三年后成亲。到时必定请师父前往汴梁,让小鱼儿行叩拜大礼。小鱼儿的爹娘不在了,师父就是小鱼儿最亲的长辈,好比是爹娘一样。可是,可是事出突然,所以请师父原谅小鱼儿的失礼。”
慕容霜冷哼一声,道:“展昭是三品官,达官贵人,且会认我这山野草民为长辈?你现在做了他的妻子,也沾染了世俗势利之气。我这个院子简陋之极,也容不下你的荣华之气,你的眼中也早就没有师父了,你还是请走吧。”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沈晗慌忙道:“大哥不是师父想象的那种人。大哥为人极是温厚仁义,虽处公门,没有半点势利之气,慷慨任侠急公好义,不贪慕半点荣华富贵。小鱼儿还是师父的小鱼儿,没有改变半分,师父不要赶小鱼儿走。”
“唱得比说的还好听,千里做官只为财,如不是为了功名富贵,展昭怎会进入公门?展昭是江湖里打滚的人物,又在公门多年,他的手段,心计且是你这傻丫头所能了解的?他说黑便是黑,说白便是白,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小鱼儿,师父早就说过,天下男儿多薄幸,展昭也不会例外,你哭的日子在后头。”慕容霜语气冰冷的说。
“大哥不是这样的人!大哥待小鱼儿深情厚意,爱逾性命。此生此世,大哥绝不会变心!”展昭是沈晗最尊重和爱慕的人,虽然她明白慕容霜说话一定不会好听,但是听到她诋毁展昭,还是忍不住脸色通红大声反驳。
“好好,”慕容霜冷笑道:“既然展昭这样好,你怎会离了他千里迢迢来到庐山,还来找你早已忘在脑后的师父!”
“小鱼儿没有忘记师父,一天都不曾忘记。”油灯的灯焰映照出一片暖色,灯光中的沈晗,眸中含着深深的忧伤。这一刻,慕容霜有些恍惚,这个秀丽的孩子是不是以前的那个小徒弟?以前的沈晗,眼中唯有春天开放,一连串一连串的笑声,都落在了她的眼底,即使给慕容霜动怒责罚她,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她立刻便快活起来,从来没有这样浓雾似的忧伤和深深的黯然。她的心,柔软的抽动了一下,只听沈晗低声道:“小鱼儿知道师父不喜欢汴梁,不喜欢,”她的声音越发的低了:“大哥。所以,所以小鱼儿不敢回来见师父。”
慕容霜默不作声,但是脸色明显的缓和了。沈晗怯生生的看了看她的脸色,随后抓住她的衣襟,泪如雨下,哀声道:“小鱼儿求师父救救大哥!”
慕容霜心中一惊,但是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冷声问道:“展昭怎么了?”
“大哥中了毒伤,危在旦夕。师父,小鱼儿没有别的法子,小鱼儿只能来求师父,求师父救救大哥!”如泉般的清泪,从沈晗眼中涌了出来,她双手紧紧拽住慕容霜的衣襟,黑白分明的双眸,满是愁苦和焦灼,但同时又是热切的充满希望的望着慕容霜,希望能得到她的轻轻颌首。
慕容霜考虑的却是另一层意思,她淡漠的问道:“展昭中毒是在什么时间?”
沈晗看着慕容霜的脸色,那脸色依旧十分冷淡,没有丝毫变化。但是她听到慕容霜的询问,心里有一丝上升的温度,就像是一丝悄悄的光明,一丝淡淡的曙色,照亮了她这段日子一直压抑着的深深的黑暗。师父,毕竟是师父,师父还是疼自己的,沈晗感激的想,连忙回答:“二十天前。”
“那你们成亲是在什么时候?”慕容霜依旧十分平静的询问。
“十几天前。”沈晗心无城府的回答。
慕容霜的脸色立刻急剧的变化,由满脸冰霜,慢慢的升起一点怒意,终于,这怒意似水墨一般,浸染了她的双眸,她的瞳仁抽紧了,语气尖锐而森冷:“也就是说,展昭明知自己中毒,明知自己命不久矣,还要拖着你当垫背,为他冲喜不成?”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沈晗拼命的摇头,涨红了脸,声音也大了起来:“大哥对小鱼儿隐瞒了他身中剧毒的噩耗,大哥要为小鱼儿找一个好归宿,是小鱼儿一定要嫁给大哥!小鱼儿今生只认定大哥,大哥在哪里,小鱼儿就在哪里。大哥身中剧毒,卧床不起,小鱼儿要近身照顾大哥,多有不便。大哥为人仁厚知礼,如果小鱼儿没名没分,大哥绝不会让小鱼儿照顾的,只有做了大哥的娘子,小鱼儿才能好好伺候大哥。况且”她双目中的目光忽然明亮而坚毅:“和大哥成亲,是小鱼儿的心愿,亦是大哥的心愿。大哥没有亲人,小鱼儿亦只有师父。小鱼儿要给大哥一个家,让大哥快快乐乐,从此不再清冷孤单。”
慕容霜好像不认识她似的默默看了她很久,静夜里,春天的气息袅袅的在空气中流动,花香,漫漫的溢开,小院子的各色植物亦发出清淡的香味。菜,都没动几口。酒,已是冷了。望着残杯剩酒,慕容霜恍然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天真,热情,一往情深。她冷冷的笑了,勾起一点点嘲讽的弧度,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你,还真是——傻。”
恍惚回到很多年前,也有一个翩翩青年,有着俊秀的容颜,颀长的身材,不凡的气质,和口若悬河的辩才,他为少女时的她展现了一幅锦绣画卷,那里,有携手共度的月夜,有红袖夜添香的温柔,有赌书泼茶的琴瑟鸣和,还有花前的朝朝暮暮。但是,随着十五年前的一跃而下,一切都成泡影。他给她的,原本就是一个泡影。
命运难道是重复的轮回?昔日在她身上的悲剧要在钟爱的徒弟身上重演?她悲哀的看着沈晗乌黑的双眸中那热切的希望,殷殷的期待。她明白她的徒儿,心地清澈而晶莹,谁要骗她的真情真是易如反掌。
但是,展昭,毕竟还是和她的负心汉不同的。这个男子有着淡定而坚毅的神态,卓然而清冷的气质,那一次的谈话,他极有礼貌,也很谦和,但礼节之中,理性丝毫未减,也未有半点退步。虽然慕容霜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可是,她不得不说,展昭还是有责任和担当的汉子。
“对于沈晗的爱护,展昭自认,不会比慕容前辈少半分。沈晗被诬陷入狱,展昭心头也很痛苦,如果以情感而论,展昭一定是最想救沈晗出狱的人。但是,展昭身为执法者,不能知法犯法。慕容前辈提出的私自纵放沈晗出狱,恕展昭难以从命。展昭能做的,就是尽力找到证据,为沈晗洗清冤屈。”
“如果展大人找不到证据呢?那沈晗且不是要被判流刑?她信赖你,尊重你,为了不让你难做,不肯离开大狱半步。她对你一片真情,难道得到的结果,就是流放于天涯海角,孤苦飘零,孑然一身,今生再也不能踏入红尘之地半步?”
她看到那淡定的双眸之中,有渐渐满溢的水色,但是,又很好的收敛住了,只是一片淡然的光华:“慕容前辈放心,展昭绝不会让沈晗单身一人流落于天涯海角,更不会让她孤身飘零于茫茫海天之中。展昭会竭尽全力的为沈晗寻找证据脱罪,如展昭计穷力拙,找不到任何佐证来为沈晗脱罪,”他的眼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随后,坚定的说:“展昭必定不会任沈晗一人漂泊。从沈晗到汴梁的那一刻,沈晗已是展昭的责任。”
慕容霜轻轻地叹了口气,但不过瞬间,冷漠的眼神又代替了那一丝隐然而出的恻隐。十五年前的坠崖,死里逃生那一刻起,她已经发誓,绝不对世间任何一个男子施以援手,绝不。她看了沈晗一眼,又把眼神收回去,以丝毫没有温度的声音说:“我为什么要救展昭?他中毒与我何干?”
沈晗的心,从刚刚被点燃的希望,又坠到最深的谷底,黑暗,阴冷,冷得刺骨。她焦灼万分地说:“可是大哥是小鱼儿的夫君啊,小鱼儿明白,师父最疼小鱼儿了。求师父救救大哥!”
沈晗明白师父口冷心冷,也明白师父立誓不愿相救世间任何一个男子。以前她在庐山经常施药救治山民,师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作不见,但她是绝不会亲自出手相援的。沈晗别无他法,只能不停向师父叩首,满眼含泪,翻来覆去只会说一句话:“求师父救救大哥!求师父救救大哥!”
客堂里的地是青砖铺成。庐山本就潮湿,地上洇湿一片,青砖质地坚硬,未过多久,她额头便是青肿一片,并有隐隐血丝渗出。慕容霜心中不忍,站起身来,沈晗一把拉住她衣襟,泣道:“师父答应过娘,要好好照顾小鱼儿。现在师父不愿意对大哥施救,就好比要小鱼儿的命。爹娘只生小鱼儿一个,当初遵守诺言,让小鱼儿陪伴师父十一年。如今爹娘身在黄泉,但爱护小鱼儿之心犹如生前,望师父看到死去的娘面上,救救大哥!望师父看到小鱼儿死去的娘面上,救救大哥!”
她泣不成声,泪水滂沱,倔犟而又坚毅的表情,是慕容霜从没见到的。往常她犯错,大多数总是软语相求,哀声求恳,从无今日这样,双眸中满是决绝。她又把程婉给搬了出来,慕容霜倒是有些负疚。当年把独生爱女托付给她,程婉那万般不舍的神情犹在眼前,那一声声柔弱中带着乞求的慈母之心在恳求中溢于言表:“慕容姑娘,孩子小,不懂事,如有惹慕容姑娘生气的地方,还请慕容姑娘看在她……远离爹娘的份上,多多包容,不要……打她,骂她,好好的,好好的待她,这孩子懂的,定会把慕容姑娘当做娘一样的来敬爱的。”
沈秋白,程婉一诺千金,让沈晗陪伴她十一年。做父母的,熬受着日夜思念爱女之苦,也终未等来团圆的一天。沈晗现在哀求她看在死去的母亲面上,救展昭一命,她怎么能不同意呢?她虽然怪僻,但也不是一点情理也不通的人,她转首,叹了一声,放缓口气,问道:“展昭中的什么毒?”
沈晗眸中,立时被点燃了两小簇灿烂的火焰,这火焰,使得她的明眸熠熠生辉,她即刻回答:“是一种名唤“忆昔”的毒酒。”
慕容霜那略微缓和的温和顿时被冻住了,在这春风沉醉的晚上,一阵阵的寒意,却似从遥远的北国飘来,带着漫无边际的记忆,又侵入了她的心脏。十五年,十五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她以为那个男子的名字已经压入了记忆深处。但是,当年她亲自配置的毒酒,从沈晗的口中道出,她才明白,原来当年的鸩毒,亦没有消失。就如她对那个男人的爱与恨,也从没有消失。
十五年前,她站在崖前,阵阵的山风吹动她的秀发。亦是春天啊,山花开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盈人的芬芳;天上飘着雪白的云彩,蓝莹莹的天空似一块大大的水晶,鸟儿不时的脆声鸣叫,翅膀在天空划过云彩的痕迹。但是她的心中,没有丝毫的暖意,她一字一句的说:“今生,慕容霜中了你的毒,为你配制了这许多毒药,”她凄然一笑,道:“为了成就你的霸业,慕容霜也造下许多罪孽。这瓶毒酒,名唤忆昔,是慕容霜唯一没有找到解药配方的毒酒。赵爵,你逆天行事,必将受到天谴。这瓶毒酒,慕容霜恭送你在事败那天自己了断,免得你受到断头之苦。”
忆昔,世上唯有一瓶毒酒,如果动用,应该是他的末日,怎么会是展昭喝了呢?她回过神来,不露声色的问沈晗:“展昭是如何喝下忆昔的?这瓶毒酒,应该在襄阳。”
“师父怎知?”沈晗眼中闪出惊喜的光芒:“师父知道忆昔,还知道忆昔的来历,师父一定知道解药,一定能救大哥对不对?”
慕容霜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沈晗忙道:“大哥破了襄阳王欲要纂权夺位的阴谋,取得盟书,生擒襄阳王,可是襄阳王把大哥的师妹孟春妮作为人质握在手中。他恨极了大哥,提出如果释放孟春妮,就以大哥的命来换她的命。”沈晗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痛苦的说:“大哥为了救师妹,喝下毒酒。”
慕容霜凝神听着,嘴唇轻颤,轻轻的喃喃自语:“他是栽在展昭手里的。”
沈晗听她这么说,即道:“嗯,大哥智勇双全,文韬武略,襄阳王纵是老奸巨猾,阴险毒辣,也到底敌不过他。”
更复杂的情感席卷而来,他负她,骗她,利用她,但是在内心深处,她潜藏着对他的深深爱恋。她亦明白,他处心积虑颠覆朝廷,作恶多端多行不义,但是,他在她心中,也是纵横天下激切时弊的枭雄,慕容霜一闭眼,他的侃侃而谈,神采风流似乎就在眼前。他对她,虽有着欺骗和利用,但也有火热的感情,不乏炽热的真情。如今他败在展昭手中,慕容霜心中,悲凉有之,叹息有之,还有的,是对展昭的怨毒。
“我没有忆昔的解药,你走吧。”慕容霜的话似冷飕飕的寒风,顷刻间,是沈晗的心下降到冰点。短暂的愕然后,她立刻急道:“师父有解药的,师父一定有的!”
慕容霜再不理会她,将她从地上拽起,一把推出门外,任她千呼万唤,拍破大门,亦不做一丝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