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四章
后来,在宫里,遇到过几次这个青年。这个青年以布衣之身晋升御前侍卫,本就是个传奇,依照大国手六十多年的阅历来看,这样突如其来的幸运,容易使人迷失本性,不知高低,骄傲而嚣张。但是这个青年,始终谦和过人,带着一点点的羞涩,唇边常衔着远山一样淡远的微笑,到底是江南烟雨中走出的好人物,浑身沐浴着南方的钟灵毓秀。听说这个青年武功极好,大国手细细瞧去,温润清隽中果然是英气卓立,浓眉如墨,双眸光华灿烂,眉宇之间一片坦荡坚毅。但是,私下里,大国手不易察觉的摇了摇头,宦海沉浮,再锐利的锋芒也会渐渐抹去,再明亮的宝剑也会收敛光芒。时间久了,这个青年,人们会渐渐忘了,他曾经是南侠吧。义薄云天,急公好义,慷慨任侠,对于朋党林立,隐晦暧昧,明哲保身的官场来说,这些都是异类的不该出现的名词。
偏生,开封府,也始终是官场中的一个异数。以苍生黎民为念,不过是官员们装点门面的好词好句,可就是这个包拯,就把拯生民于水火看得高于一切,不惜忤犯王公贵族,情愿丢纱帽拼性命也要维持律法公正。有这样的包拯,也就有这样的展昭,三尺青锋,寒光凛凛,一身红衣,出生入死。这个青年,渐渐在汴梁城里传开了声名,他做的一切,从来,没离开一个侠字。但“侠”和“官”是矛盾和冲突的,他的故事隐隐的传入宫中,即使片言只语,大国手听在耳中,便知这个青年今后的路不会好走。果然,那清亮澄澈的目光渐渐变得沉静而幽深,有一次,大国手入夜为苗昭容诊治归来,轿子路过御书房那边的花园,瞧见他在值守。瘦了,大国手从薄纱后感叹道,那曾经是圆润的脸庞,清瘦了好多,目光中,亦多了几分淡然。这个青年,还是在官场上历练过的。
今上是喜爱展昭的。这个年轻人,有着循规蹈矩,满口仁义道德的朝臣身上不具备的朝气、侠义、干练,与灵动的智慧。他来自江湖,代表着另一方天地,一方仁宗向往的自由的,率性的,苍鹰翱翔的碧澄蓝天。展昭的入仕,打破了朝廷以科举取士的规矩,对于仁厚温顺甚至有点畏惧谏议的官家来说,此举是带着点任性,他欣赏这个有着清亮的大眼睛的带着点孩子气又武功高强的青年,他身上有着一股玉一样的纯粹和正气,这样刚柔相济,温润和英气兼而有之的年轻人,是今上引入满朝文武中的一股清流。
康定元年暮春,在民间流离颠沛多年,饱经风霜之苦的李太后终于入宫,这其中,包拯居功第一,但展昭在保护太后□□不可没。因为事涉宫闱隐秘,所以有功之士均未奖赏。确实,忠厚的仁宗心中是有歉意的。包拯他是了解的,胸中光明灿然,只知有公不知有私,不会有任何不满。但展昭,那年才二十一岁,年轻气盛,仁宗隐隐担心,年轻人总希望建功立业的,况且这一桩天大的功劳,无声无息的这样压下去了,仁宗将心比心,换了他,一定也是不满的。
那天,大国手是在书房给仁宗请平安脉。春雨霖霖的午后,时光格外的静谧。御书房的金狻猊口中青烟袅袅,百合香宁静的铺和出一室的芬芳,官家身穿家常缎子直裰,半靠在窗前的榻上,神色安详,看起来更像个清俊的儒生。大国手请完脉,正要告退,他忽然温声道:“太医慢走。展昭在外执勤,他这三年在开封府夙夜辛劳,又受过毒伤,今日大国手在此,也是巧事,请大国手为他也诊个平安脉。”
听说要请平安脉,展昭顿时局促不安。
“展昭谢皇上厚爱,但练武之人,身强力壮,展昭就不麻烦大国手了。”他撩袍跪禀。
“哎,展护卫的辛苦,朕是知道的。”仁宗亲自携了他的手,将他扶起来,亲切的微笑道:“展护卫借调开封府,朕常听包卿说起,展护卫是如何的出生入死,惩奸除恶;在宫里这一头,展护卫的殿前都虞候也是做的极好的,禁军那里都是服你的。”仁宗笑着加重了语气:“展护卫,你做的一切,朕心里都是了然的。”
这就是官家的御人之术。皇帝也并不是如神祗一般,总是高高在上的。他需要他的臣子们来与他一起维持这江山太平,统治这万万黎民,所以他也必须笼络他的臣子,也必须在臣子之间微妙的玩着平衡的游戏。他清楚的知道每个人臣的性格特点,以及他们需要什么,也很了然群臣中的忠奸,君子和小人,清流和浊流。他能够使他们和平的处于这殿堂之上,虽然争论有之,立场有之,甚至,他知道,朋党亦有之。但有着他,一个宽容的,甚至在臣子们看来,有些懦弱的家长,他有本领把这一切于他的掌控之中。这就是帝王之术,长于帝王家的孩子从小就要学会的本领。
展昭,仁宗直觉这个青年不是爱财的,有着这样澄澈的眼神的青年必定是坦荡正直的。但是功,仁宗想,这个青年一定也不能免俗吧。他要告诉他,以一种温情的方式告诉他,他的功,他是知道的,终有一日,他会论功行赏的,只是此时时机未到而已。此外,他要看看这个年轻人的表现,是激动欣喜,还是诚惶诚恐,失了常态。从而,他能做到心中有数。毕竟,对于这个他亲自御猫封号的年轻人,他有着对于和别的臣子不同的别样的喜爱。
“展昭做的,都是职责范围的事,皇上过奖了。”展昭恬淡的微笑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受宠若惊。这样的表现有些出乎仁宗的意料之外,他顿了一顿,问大国手道:“太医,展护卫脉象如何?”
“回禀皇上,脉象平和沉稳。”王大国手恭敬道。
仁宗读出了另一层意思,对于他的夸奖,展昭并没有兴奋得忘乎所以,他那几句平常的话语确实是出自真诚。仁宗有些微怔,一时之间,倒是摸不透他的意思,难道这样年轻的人,就有了如此宠辱不惊的淡然性格?这么说来,献艺耀武楼,卖身帝王家,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请脉过后,仁宗很和蔼的对大国手道:“王大国手高龄?”
“臣,六十有二。”
仁宗颌首道:“高寿。听说人在老年时常会做一些回忆童年的梦,不知王大国手有无梦到过自己的母亲?”
说起母亲,王大国手的表情顿时伤感:“臣在幼时,亲母即已去世,虽然继母温良贤淑,待臣甚厚,但是臣无时无刻不思念自己倾慕,越到老年,这思慕之情越发强烈。亲母待臣的种种细节,常常一一在眼前浮现。”
说到母亲,仁宗也伤感起来。刘太后待自己不是不亲厚,可是自己从小就畏惧她,明明知道她是母亲,但在她面前,从不敢撒娇,耍些小儿特有的无赖,倒是亲近杨淑妃,什么话都对杨淑妃说。他自小敏感,有时把这疑问和杨淑妃说:“为何见了母亲,我便生惧,不敢多加亲近?”
杨淑妃为人温柔,道:“大娘娘怎么会不疼亲儿?只因陛下是帝王,大娘娘如不加以严厉管束,怎么对得起社稷百姓?如像百姓人家那样娇养小儿,没得宠坏了,可就不是苍生之福了。这就是大娘娘的一片苦心,还望陛下能够体察大娘娘的心意。”
杨淑妃的解释合情合理,赵祯也是认为这样的。直到李太后进宫,他才知道,原来亲娘的爱,有时就是宠溺的,不是为了江山,不是为了社稷,只是为了眼前的孩子,是自己的心头肉,所以一切喜悲,皆围绕着他。一切牺牲,皆是心甘情愿。有时那目光,那心肠,就是亲娘特有的,感情,远远的大于了理智。
“亲生母亲,即使不在很多年,也是刻骨铭心的。”仁宗叹道,看到默然的展昭眼中掠过一丝浓重的怅惘,便转头道:“展护卫的母亲还健在吗?”
“臣的母亲,在臣十四岁那年就去世了。”
沉默片刻,仁宗叹息道:“原来我们三人,只有朕一人不是失母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