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扶摇派(3)
六、
漆黑双眼上的薄膜瞬间凝成了冷酷的冰,冰还有碎裂成利器向方轻轻袭来的危险。
方轻轻刻意等了几口茶的功夫,想试试鹿乘会做什么。
可惜并没有。
他站立着,维持住了冷静,虽然在某个瞬间,方轻轻感觉到了一股或许可以称之为杀气的东西。
“但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那两个兄妹说,世家之外的人上扶摇需要经过一块石头的测试。待会儿上山我向长老请求。如果你能通过测试,我便再让你上扶摇。如果你不能,就证明你之前说自己有天赋这件事说了谎。我是很讨厌有人骗我的。”
鹿乘点了点头:“嗯。”
方轻轻目光非常直白地在他身上绕几圈,转过身,踩着台阶上山去了,也并没有管还在吃果子的家丁们有没有追上来。
鹿乘隔了三级台阶,跟上她。
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的背影上——她的身形非常轻松。不仅因为她这几天都吃了杏果有体力的缘故,而在于此刻她是愉悦的。
她愉悦地看别人临到最后一天才知道杏果可以吃,白白饿了几天肚子,又悔又恨。
愉悦地骗别人那两个扶摇弟子是方府的人,与其说想要别人欠她人情,不如说她就是觉得戏弄人好玩。
睚眦必较地报复他往她饭食中挤苦杏汁这件事,让他误以为自己已经上扶摇之时当头一棒,再重新把机会给他,欣赏他脸上的神情。
是试探,亦是戏耍。
踩着将近三四百台阶上山,方轻轻这才碰见了方家人,他们早就候着了,为首之人见她一来便凑来:“小姐!”
方轻轻瞅了眼,也就八个人。
再盯眼他们腰间的穗子,全是棕褐色。
“怎么就小姐一个人?”
“他们还在路上,你留几个人接应就行。”
问话的人有点熟悉,像是府里张管事的儿子,方轻轻问:“你是叫张福?”
“小姐还记得奴才?!”张福大喜过望,殷勤道:“小姐,您的行李已经全部运上山了。奴才带您去住的地方。”
方轻轻点头。
再走一段路,见巨大的圆形广场,中间弟子叁叁两两练武,或对打或对着木桩,晃动的腰穗几乎都是棕褐色。
“这里是不是只有初级弟子?”
“是的,小姐。咱们这一层都是。只有通过考核了,才能升上一层。”
方轻轻边观察边吩咐:“说点扶摇的事我听听。”
那人连忙应:“扶摇派主要招收各大世家送上来的弟子,也有他们自己招上来的。因着这样,都各自抱团。”
“嗯。”方轻轻瞧出来了,刚上山那边的接应弟子都是分开的好几团,各自接应自己的家族,“咱们目前是人最少的吧。”
“是啊。”张福小心翼翼,“老爷不太管这边的事,咱们送上来的也都是家丁。有着什么磕磕碰碰,人家往什么少爷公子一报告,咱们全是奴才,见了就怵三分,更不敢说理了。”
说时,张福心中闪过以后让方轻轻主持公道的念头。方府里,他在前院,见方轻轻次数少,知道这位小姐虽娇滴滴的,但性子张扬,不算好欺负。
她来了,以后他们这些奴才,好歹有事还能找个主子出头。更何况方家虽然弟子少,每年供给扶摇派的银子可是最多的。
转念又想,方轻轻毕竟是女子。
上山来恐怕就是来玩的,谁知道能坚持多久。
“咱们就没有更高阶的弟子?”方轻轻又问。
“有是有的,就两个。一来,他们抱团,尤其宗门那边送上来都是有基础的,咱们不能比;二来嘛,扶摇派考试严格。”张福挠挠脸。
方轻轻估计他们是来了一阵比不过人家,索性破罐破摔,就等五年期满回去。
寒若幽梅的清香突地从方轻轻鼻尖掠过,同时,她的目光被位从前方走过的白衣飘飘的持剑男子穿过。
步调平稳,只是纱制长衣随着步伐翻飞,如流动云海。
银冠束前发,而后墨发及腰,两根龙须。
即便只是个侧面,也能瞧出气质清冷,风姿卓越。
对面目不斜视、如同水流般地走过她面前。
张福见她盯着连忙小说道:“他就是徐之赢。五十年来扶摇最优秀的弟子。只有他一个人住在第五层。”
“第五层?”
“扶摇派九层。最底层也就是九层,是咱们这些初级弟子和杂役,八层是中级弟子,七层是高级弟子。六层住着师长们,五层就单独住徐之赢一人。反正他八岁就进扶摇,每年升一级,到后面升无可升,四年就把扶摇心法练得融会贯通,现在也不知道在练什么。总之,很厉害。”
听到“扶摇心法”四个字,鹿乘的目光在走过的徐之赢身上停顿两秒。
张福说多了,便没那么拘谨:“本来他第五层,是不用下来的。但长老们,说他生性冷淡,过于自封,让他多跟人交流,他就下来偶尔指点弟子练功。不过咱们也不敢求他指点。”
徐之赢,徐家,应是四大宗族之一逍遥门。
若轮相貌,鹿乘未必不能比上一比。
可他身上那种冷淡的、高傲的、目空一切的气质,宛如天神下凡般,加之简直被这些人奉为传说般的厉害,倒瞬间燃起了方轻轻兴趣,她喜欢强的人。
“方家升上去的那两个都是中级弟子?”
“是的。初级弟子五年考核期,中级弟子三年,要是升不上也只能回去。”
方轻轻视线忽地从外转过来:“那为何两个没来迎接我?”
张福本来都说得有些高兴,冷不丁被这眼风一吓。
三年不见,少女五官长开,气势倒是更凌厉了,他慌忙说:“今日扶摇派考核,故而不能前来。考完必前来见过小姐。”
方轻轻点了点头。
绕过圆形广场,到了后院,中间是个空旷的石板地,左右两侧分别是个两个半圆型的通道口。
只不过左侧大,右侧小。
左侧男子来来往往。
右侧并无人出入。
“小姐,扶摇山这第九层全是我们初级弟子和杂役住。男居左。女居右。奴才记得小姐爱清静,所以专程向长老求了间别院。”
院落小,好在还有个小院子,角落有棵大梅花树。扶摇山上种的树木倒是很多。
“小姐,您的行李都送上山了。”这会儿要派人收拾,张福才意外地想起,“小姐,您没带奴婢,还是没跟上来?”
“不急。”方轻轻吩咐人从里面搬了椅子在屋檐坐下,“你们在扶摇这几年,应该是有心法或者习本的吧,拿来给我看上一看。”
张福回头朝一个家丁使眼色,这家丁便跑了回去,揣两本书过来。
方轻轻接过翻阅,《吐纳术》《招形法》《扶摇心经》。
翻了翻,前两个有插图配合文字。
《吐纳术》讲如何捏诀、扎马步、打坐、运气吐纳。
《招形法》讲常见招式、各类武器运用。
《扶摇心经》则是纯文字,密密麻麻,一时半会儿没看懂。
都只有前两页有用过的痕迹。
“中级弟子的呢?”
“在他们手上,奴才待会儿给小姐送过来。”张福答。
方轻轻抬头:“你们之中练得最好的出来。”
各家丁面面相觑一下,最终是张福站出来:“奴才不才,还算是突出。”
方轻轻扫了眼,一路这些人耸眉搭眼,不像有什么怀才不遇的。
“你给我练一下你学到的东西。”
张福怔了怔。每回扶摇上山考核都不同,这回是饿三天。原以为方轻轻一来便要休息,谁想她倒是问了很多扶摇派的情况,好奇也正常,只是这方轻轻怎么对武艺很感兴趣?
他抬眼触及方轻轻,想说“小姐要不要先行歇息”,见她目光犹如沉石般不可置疑,当即打了套练力道的拳法。
“其他招式呢?”方轻轻问。
“小姐,除了这套强身的拳法,奴才练的是剑招,容奴才先拿木剑。”
张福确实在这群人中算是最厉害的。
为了在主子面前表现,他还是用尽全力,不忘加些语气词“哈““嚓”“咣”!
演练完毕,还特地耍了好几个剑花再收手:“小姐,奴才练完了。”他想方轻轻不懂武艺,估摸着还是好奇,说不定还会惊叹不已。
从前头传来的声音却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行了,你们下去吧。”
张福带着家丁们离去。
停隔了片刻,方轻轻坐在宽大藤椅上,右手拳头支脸,直到落了三四片叶子,才问:“鹿乘,你觉得他练得怎么样?”
鹿乘回答:“脚步虚浮,招式空有其表且花哨,普通跑马贼的水平。”
“你练过武?”
“没练过也瞧过。”
“你去收拾房间吧。”方轻轻吩咐。
还真的把他当贴身侍女用。
鹿乘没说什么,转身进房。方轻轻一个人的东西就三大箱。四季衣服、珠钗首饰、被褥纱帘,各种零碎,不一而足。
将东西一一放出来整理。
待将她之前看的书册放在窗口时,鹿乘瞧见方轻轻坐在屋檐下盯着不远处的梅花树发呆,随即又低头翻阅扶摇的那些基本功法。
收拾完后,鹿乘退下,回到男子那边的居所。
傍晚时分,鹿乘带方家两个中级弟子过去见方轻轻。
跟之前一样,方轻轻收了中级扶摇弟子的心法,又让他们演示了遍剑招——扶摇弟子大多初始修行都是学剑,剑轻盈而招式繁多,易于上手。
两个中级弟子离开后,她再次问:“你觉得怎么样?”
“剑法很稳,但具体内功如何瞧不出来。”
鹿乘服药化了功力,没有了自己的“气”,就难以探测其他人的“气”。
缄默片刻,他起身走到梅花树边,折下一截树枝,将刚刚中级弟子的招式演练了一遍。
不至于过目不忘,学过招式的人练出个七八分形似是不难的。
方轻轻支腮,盯着他的表演。
鹿乘练完后说道:“我今日随张福去男子居处,方家弟子位于最偏角,八人一间且潮湿阴暗。不仅如此,即便是饭堂用膳,也得等其他世家将肉打完,轮到的只剩些青菜豆腐。扶摇派势力最大的林家,初级弟子七八十人,中级弟子二十余,高级弟子更有三名。不说四宗门崇尚练武。五大家族,其他家族再不济亦有七八名以上中级弟子,只有方府不仅中级弟子不多,且大部分弟子都宁愿转做杂役。”
“为何?”
“扶摇对弟子甚严。不仅不可随意下山,连吃食也都是水煮清蒸之类,不重油盐。而对杂役则不同,俸禄丰厚,可经常下山,并不限饮食。方家弟子这条路上眼见追不过别人,又受欺凌,自然萌生退意。方府里需要有一个令人另眼相看、不敢欺辱的人。”
方轻轻换了个托腮的手:“你的意思是你是这个人?”
鹿乘回应:“有无天赋这件事不需要用石头来测,自己说了才算。给我三个月,我会证明。”
方轻轻勾起唇角,好自大的人。
不过跟方府里那些唯唯诺诺的家仆,他倒的确很有趣。看来他确实不想测石头。石头难道会暴露他的什么隐秘?
方轻轻食指一下一下点着脸蛋。
“我这次出行没带婢女,倒带了三个厨役来。你待会儿跟张福说,以后方府人的饭食自己置办,没厨房咱就建厨房,房间拥挤就直接在外面加盖新的,我瞧扶摇宽敞得很,方家也不差这点银子。”
鹿乘等着她说下文。
方轻轻扶着藤椅起身,伸了个懒腰,进房间站门口时才半偏头:“石头你不用测了。”
还有其他家族陆陆续续上山,山上弟子众多,格外忙乱。
方家已经专门开了灶,改善伙食。
毕竟方家向来是扶摇派最大的供给,又打着方轻轻名义,倒也没人反对。
三日后傍晚,鹿乘给方轻轻送去弟子服和新发的书册,走到院口,见方轻轻持了支树枝,在练张福的剑招。
没有武学基础,加之女子力气小,显得更为悬浮,剑招不稳。
鹿乘并不上前。
方轻轻转身时瞧见了他,将树枝收了回来,进屋。
似是不太喜欢让人看到她应付不来的一面。
“新发的弟子服到了。晾洗过。”鹿乘这才跟上去,将衣裳捧进屋内,放进衣箱中,扭头扫见窗前木桌上的书册。
行程时,她阅览各种宗门家族志趣,翻阅习惯是将书放在左侧,翻阅完放右侧。
收到中级弟子的心法时,书册还全在左侧,这会儿书册已全部挪到了右侧。
想起这几日他过来,方轻轻不是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翻阅,就是坐在窗前翻阅,连夜里也见灯火,有这个进度并不奇怪。
意外的,勤奋呢。
鹿乘放完东西,本欲离开,听到方轻轻吩咐:“给我打桶热水来。”
他点头,离去。
方轻轻练了会儿剑招,出了薄薄一身汗。
鹿乘只瞧过一遍就练得七七八八,也不排除他趁下午时间偷学过,即便这样也算是天赋卓绝了。
可她却不行,哪怕心法剑招全都看完了。
方轻轻在铜镜前接下几束发,解开束住宽大袖口的红条绑带,刚刚为了练功绑的。
未有多久,鹿乘回来,拎来冷热水各一桶。
在路上他就这么伺候她洗漱。
方轻轻倒也不是完全要人伺候的类型。
此刻,她已将发髻松开,长发披散,夜色烛火闪动两下,如同两只暗影蝴蝶在她雪白娇俏的脸庞上扇动,低头,用纤细的两根手指摸了下桶边缘,试热水水温。
要是没问题,她便不会出声。
而后她走到衣箱边,翻了翻他送上来的两套扶摇派女初级弟子服:“鹿乘,以后我的衣物都要熏香一个时辰后再送过来。”
说完,她转身从梳妆台掏出一个檀木盒子递给他:“这是香料盒,轮番换,我不喜欢好几日都用重复的。”
“知道了。”
鹿乘离开。
身后传来方轻轻关门窗的声息。
夜深人静,一轮月亮,院内传来淡雅的花香,是远处传来的,隐约是栀子。
扶摇山种满各种果树和花草,种类繁复,而方轻轻的小院空旷,比方府家丁拥挤的小屋味道自然好闻得多。
打开檀木盒雕花的盖子,八格,每格装了不同颜色的香料。香味扑鼻。
鹿乘盖上。
不知在里面掺点马尿,会不会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