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方府(1)
一、
方轻轻在街边摊贩处拿起一颗苹果,奔驰而来的骏马吸引了她的视线。
之间马上坐着位蓝锦缎男子,正肆意挥鞭,时不时扭头放声大笑,几位家丁跟着跑动。马后尘土大得不同寻常,偏头,马背身后还捆住双手拖行一个灰衣男子,是家中奴仆。
刘柳策马猛地撞见方轻轻在不远处,立刻“吁”一声拉住马匹,跳下来脸上堆笑:“表妹,你怎么在这?”
方轻轻将苹果放回竹筐里,用手挥挥眼前扬起的灰尘。
刘柳靠近两步,讨好地扇扇:“表妹,今日天气不好,你怎么出来逛了,也不带丫鬟?喜鹊呢?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你在做什么呢?”方轻轻问。
“我在惩罚家中奴才,他前天才刚进来就调戏丫鬟,太不老实了。”
方轻轻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身红衣明媚张扬,踏过刚刚尘土歇落的地面,黑靴尖跳起地面少年的脸。
少年横眉锐眼,面露不屈,乌发凌乱,嘴唇轻抿,雪白面颊上几丝被蹭出的血痕,反倒别有一般风味。
她端详一阵,扭头:“噢,他犯了什么事?”
刘柳小步跑过来:“你知道这个人多么胆大包天,都动手动脚到了喜鹊身上!”
“是吗?”
“是啊,喜鹊可是你的贴身侍女,他敢欺负喜鹊,不是活腻了,我这是为你出气呢。”
方轻轻点点头放下靴尖,绕着地面少年的身体走一圈,像是在欣赏:“他什么时候调戏的喜鹊?”
“就昨天。”
“昨天喜鹊不是一整日和我在一起?”
“夜里。”刘柳眼睛转了圈。
“府中家丁和丫鬟是分开居住,他是半夜跑到喜鹊房里去了?”
“……也不是。”刘柳转过话题,“表妹,这个人刚进府没多久就敢调戏丫鬟,待会儿就把他逐出府去。”
方轻轻扭头望他。
表妹是美艳至极,但那双桃花眼跟普通女子不同,带有摄人的锐利,令刘柳浑身都不自在。
“表哥,方府里,我是主人还是你是主人?”
“当然是表妹。”
“那我要把这个人留下。”
“表妹,就这么一个人你留他干什么呀,听表哥的,这种人不除,永留后患。”
“也是。”方轻轻走到马后,掏出腰间匕首,隔断系绳。稍后,她仰头:“表哥,你坐上去。”
刘柳不解其意,乖乖地坐上,又讨好地回头:“表妹。”
“这是爹爹从西域专门进来的汗血宝马,脚程快得很。跑到我方府门口不过一盏茶功夫。表哥,你且先去。”说完,方轻轻抬起腿踢马背一脚,马瞬间受惊,狂奔乱窜。
“啊啊啊啊表妹!!你干什么!!”刘柳坐在马上惊慌大喊,但很快他的身影就越来越摇晃,越来越小。
跟随的家丁们相互对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表哥不太知道轻重,这是我给他的惩罚。”方轻轻说着,“对了,你们,还不快跟上表哥,表哥住在我们家,要是落了伤多不好”
表少爷已经连影都不见了,家丁们这才迅速跑上去了:“表少爷!”
方轻轻目送刘柳远去的身影,回过头,一路被拖行的少年已经站了起来。
从城外回来,距离不算短,整个衣服全刮破了。
但零乱的发丝下,却有种少有的冷静。
被拖行这么久,不仅连叫苦、诉冤,乃至一丝痛苦的表情也没有。
被她凝视抬头的一瞬露出的那双眼睛,方轻轻就觉得此人,跟其他人不太相同。
她牵起落至地面的缰绳,手动将他牵回方府。
路边商贩见她目光不敢对视,谁不知道方轻轻是天下五大家族之首方家独女。
方家商铺遍布全国,更是“方雪城”的命脉产业。
而方轻轻,自出生以来,便骄纵蛮横、无法无天,连他爹都管不住她。
方轻轻走到方府门口,喜鹊由焦转喜地迎了上来:“小姐,你去哪了,让奴婢一顿好找。”
“出去逛了逛。”
“表少爷刚刚在门口跌了一跤,小姐,你这也……他毕竟是表少爷啊。”
“谁让他不知道府里到底谁做主呢?表哥怎么样。”
“摔得很疼。不过大夫说只是皮外伤,回房休息去了。”
“没事就好。”方轻轻将缰绳递给喜鹊,拍拍手,“你把他带下去,先关起来,我有用。对了,给他疗好上。”
喜鹊不明白为何这样做,接过缰绳:“好。”
方轻轻向来做事起来只凭心意,喜鹊也习惯了听吩咐就好,不敢多问。
将少年交给后院的张管事,这边临近前院,喜鹊走到刘柳房门口敲了敲,轻声:“表少爷,我是喜鹊。”顿片刻,她补充,“奉小姐之命前来。”
“喜鹊啊,你直接进来吧。”表少爷声音传来。
喜鹊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迅速走入关门:“表少爷,奴婢给您带了金疮药来。”
“好喜鹊,快给我敷上。”刘柳趴在床上,正在哎哟喊疼。
喜鹊走近,半蹲床边,将覆盖在刘柳后背的衣物掀开,露出红肿的臀部:“哎哟,伤得这么重!”
“都怪方轻轻!”刘柳攥住拳头,咬牙切齿,“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我在秦州十多年就没见过她这样的女的!真是骄横跋扈,无理取闹!”他气得挥手,动作又让他屁股疼,哎哟了几声,“也就是她有个好爹……我姨夫……姨夫……哎哟。”
喜鹊用着专门伺候方轻轻的一双巧手给刘柳抹上药物。
“小姐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当那么多下人面给我立威呢,意思不就是我不能管她的家里事么?等我日后娶了她,必定将她管教得服服帖帖。”
喜鹊笑了下。小姐服服帖帖的样子,那真是不敢想。
冰凉药膏抹在屁股上,让刘柳舒服许多,他忍不住放松说:“再怎么说,女子还是要温柔体贴才行,就像喜鹊你这般。等我娶了你家小姐,继承姨父家产,第一个就纳了你。”
喜鹊没吭声,心思倒是动了下。
小姐这性子,方雪城没有大户敢来提亲,表少爷虽是油滑,性子倒是软的,若他娶了小姐便相当于继承老爷,身为妾室穿金戴玉总是不愁的,总比嫁给府内家丁好。
“哦,对了,刚刚小姐让我把那个鹿乘留下,也不知要做什么?”
“是要见他么?”
“想是。表少爷,”喜鹊抬起脸,担忧地问,“前晚的事,他真的没看到么?”
“我今天折腾了他一路,他什么都说不知道。想来他是真没看到你与我相会。我待会儿再派张全好好收拾收拾他,免得他在表妹面前乱说。你也盯着点。只要表妹一问,你就咬死他调戏你,把他赶出府。”
喜鹊点点头:“知道了。”
喜鹊还要去伺候方轻轻,抹完药又耳语调笑几句后,便踏着小轻步回到闺阁后院。
开门,方轻轻托腮在翻阅图册。
喜鹊关上门,还不忘拴上木插,款步走到方轻轻身边,瞄了眼书桌上左右分明的两摞书。
从摆放方式来说,左侧是小姐看完的,右侧是没看的。
“小姐已经看了这么多?”
方轻轻点头,放下一本:“这些女子都是怨妇,平日里要么伤春悲秋,要么哭哭啼啼。”
喜鹊见上面才子佳人的绘图,笑道:“小姐,这是思君。不是说么,思君不见君。念卿复天明。”
方轻轻笑了下。
这些书册多是才子佳人、书生狐妖话本,内里还有几册……春宫图,喜鹊前日给小姐买的,小姐看了几本也没说什么。
小姐以前对男女之事毫不留心,表少爷来后,她也爱答不理,于是表少爷便说,要让小姐“思春”,只有动了心思才好办。
喜鹊忍不住趁机说道:“小姐,奴婢听老爷说,小姐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自古女子嫁人都是重中之重,总归要找个知根知底的好呢。”
方轻轻不置可否,快速翻阅完一本后,忽地凑近喜鹊身边,仔细闻两秒,抬眼:
“喜鹊,最近几天你身上有味道。”
“什么味道?”喜鹊纳闷。
“一股——跟表哥很像的味道。”
喜鹊手瞬间一僵,眼神都像是要掉出来。
方轻轻慢慢坐回身,拿过本新的,这才慢吞吞地不上后半句:“有股药味。”
喜鹊松口气:“小姐,奴婢手撞伤,涂了金疮药。表少爷怕也是前几日弄伤。”
“嗯。”方轻轻漫不经心地回答,“对了,待会儿再把那个被表哥拖行的家奴洗干净,带到我房里来。”
喜鹊一惊,没忍住:“小姐,你这是……”
“有事找他。”
小姐爱干净,那人脏兮兮的自然不能进小姐闺房,只是……这样听小姐吩咐,总归又有点奇怪。
方轻轻翻到中页,停下来,饶有兴趣地观看。
喜鹊开心:女子嘛……终究还是会对男子好奇。小姐以前是不知,这段时间看多了自然会好奇,到时她在旁边多说说表少爷的好……老爷最听小姐的话,只要小姐肯嫁,哪怕表少爷家已经破败了,老爷也不会介意。
夕阳下山。
方轻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才子佳人小说都浏览完了,扔到一边,只专门挑拣有修道捉妖山村野妖之类的情节看。
之后喜鹊将鹿乘带来:“小姐,人带到了。”
“好。”方轻轻合上书册,“你先出去吧。”
“这……”喜鹊迟疑,“孤男寡女……”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
方轻轻行为出格也不是一回两回,经常独自出门、观看春宫图,喜鹊也不敢质疑,行礼:“是。”
关上门后也不敢走远,就站在门口。
方轻轻放下书册,打量他一阵:“你多大年龄?”
“十七。”少年人洗过澡后,肤色光滑许多,只可惜整齐束起的乌发反倒没有扑在尘泥中的凌乱发丝来得动人,五官清隽,身材也不错,腰细腿长,像话本中说的风流美男子。
“很好。”方轻轻又端详他一阵,递过来杯茶。
鹿乘视线下垂:“这是什么?”
“让你喝你就喝。”
听闻方轻轻行事乖张,但她对并不虐待下人,更没有毒死家奴的事迹,鹿乘接过,仰头喝下。
饮过不久,他就感觉到一阵眩晕,快要倒下时,往前扑着撑住桌面:“你给我喝了什么?”
差点扑到她,方轻轻险险避开,她笑着回答,仿佛遇见什么好玩的事:“书里经常写的蒙汗药。”
鹿乘随着她落下的话音一同倒地。
砰一声,门外的喜鹊听到重物倒地声,她连忙问:“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你看住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知道了。”喜鹊应承,见方轻轻走到门背,像是锁上木插。自然她不认为方轻轻会对一个家奴做什么,只是……小姐为何要单独跟他待在一起?
刺鼻的香味唤醒了鹿乘的意识,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方轻轻居高临下的脸,接着是她熏在他鼻尖的青烟。
鹿乘视线触及四周,比视觉更让他了解自身处境的事,四肢被牢牢捆住,而身上的衣物都被解开,整个人大字形摊开在方轻轻的床上,不由得惊骇:“你在干什么?!”
方轻轻把熏他醒来的烟吹灭,放在桌面上:“没什么,看看你而已。”
鹿乘睁大眼。
“噗嗤!”方轻轻低头笑了,逐步走过来,凑近脸,“我还以为你真的很冷静呢。”
走至他身边,居高临下欣赏着他:“我侍女最近总喜欢给我看些什么痴男怨女的话本,里面总写男子让女子销魂□□,所以我想看看男子是什么样的,如何让女子销魂。”目光肆无忌惮扫视圈,“也、不过如此嘛。”
鹿乘七岁便入魔教,十三岁修炼大成心法到达七层,十五岁升任左护法,可谓风光无限、肆意横行,饶是如此,也从未见过方轻轻这般这凭一个念头就把男子扒光观看的大胆女子。
他以为传言方轻轻骄横跋扈,目无尊长,不过是说她任性,恃宠生娇,谁能想到她居然妄为至极,鹿乘怒极反笑:“方轻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男人也不过如此。”方轻轻很随意地答道,她用短剑剑鞘抬起他下颌,“对了,方府没教过你规矩?”
她很喜欢挑起人的下颌。
但从不用手。
要么用靴子,要么用匕首,仿佛……根本懒得接触似的。
鹿乘眯住眼。
“方府规矩:不可直视主人眼,不可直呼主人名。你以后可要记得了。”她将匕首收回,“算了你回去吧。也没什么好看的。”
鹿乘咬牙切齿。
方轻轻用匕首隔断绑住他的绳索,回到桌边坐下。
鹿乘起身解开双脚,系上衣物,绳索系得过于紧,手腕出现瘀痕。
临时想起似的,方轻轻:“哦,对了,此事你最好闭嘴,要知道在方府,下人们宁可得罪我爹,也不能得罪我。因为我爹最多罚一下也就算了,我呢,有的是办法让你日日不好受。”
鹿乘轻哼了下,挥开纱帘,起身出去。
行至小路,并无其他家丁在旁。鹿乘迅速隐入竹林之中,面朝北侧黑暗,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捏竹枝:“出来吧。”
黑衣人是鹿乘的暗卫,从下午就潜伏在他身侧,刚刚的事他在屋顶上看得一清二楚,抬头说道:“护法,要不您服用些许解药,恢复一层功力?”
“不行。”鹿乘摆手,“我入方家就是为了利用方家名额进入扶摇派,扶摇派都是些实力深厚的修者,我必须将魔教内功尽数散尽才不至于被他们看出来。”
只是……这确实是鹿乘生平第一次被个女子扒光绑在床上,还被讥讽“不过如此”。
“这几日方府有什么动劲?”
“柳五小姐及其护送队明日进府。故而方家这几日都在筹备宴席,并无其他。也未见跟其他门派或教中联系。”
“好。继续盯梢。”
黑衣人隐去。
夜凉,远处明月朦胧,鹿乘手指滴落竹竿上滑落的一滴露水,忽地,折紧树叶,目露狠戾:“方轻轻,你竟敢如此折辱于我,他日定叫你十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