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先斩
第三十九章
如果有人说世上最为幽闭封密的地方,是寂寥地狱,那定然不曾见过他的眼眸。
深邃转折,像是望不到尽头又被斩断后路的街巷。
往前可能是海、是蜃、是傀、是儡、是花、是鸟、是漫天荒芜、是十丈软红。
当他望着你的时候,你便被箍在那样的隧道中央,动弹不得。
虞棠觉得需要做点什么,缓和不了他的眼神便降一降气氛:“小厨房还有剩余的,我这就去……”话未说话,手腕被人拽住,虞棠能感觉到,那手心也是冰冷的:“找我做什么。”
锦袍之下的纱布被遮盖完整,他坐在轮椅之上,手臂微微前倾就抓住了她。
藕节般的手臂柔软纤细,某个不听话的手指抽动了下,又缓慢地收紧。
虞棠没察觉出异样,倏然想起今夜目的,转身直言道:“父亲伤势已好,我想带他回府调养。”
不是送他,而是带他。
五指动作暂顿,魏庭之不冷不淡地问:“虞府?”
手腕还在他的手心,眼神是上下颠倒,无法对视,虞棠却瞬间了然了他的顾虑,忙不迭补充:“前几日我与姨娘已经说好,王爷放心,我不会让父亲在陷入危险之中。”
谁能想这直接点燃了他的神经,魏庭之蓦然皱眉嫌弃似的扔开她的手臂,转着轮椅转身,语气不甚友善:“你既然自有安排,还同本王说什么。”
虞棠歪了下脑袋,那倔强的侧脸如陡峭岩壁,她惶然不解地动了动唇。
“怕了还是恶心。”
须臾后打破僵局的一句却将氛围带入更为生硬的冰窖,虞棠不知道这个问题来自哪里,但她知晓他的气傲和心高,如同将开骨的时候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将动刀的位置转移她想不到的小院,不愿她看见,又渴望她窥见,像个矛盾个体,顽强外表里是孩子气的贪心。
她该心疼的,但不名言说的,现下更多的,是一种叫做愤懑的情绪。
被丢弃的柔若无骨,渐渐收拢时候的青筋隐隐浮现,所有的发泄都在指尖流出,晦暗不明。
这是魏庭之对多日莫名其妙冷战期间的唯一的解释。
妆奁上的铜镜印出神色不明她的面孔,双指交叉收紧,他做好了任何回复的准备,却懦弱的不接受任何一种,他是如此胆怯,怯到陡然移开目光,生怕在那扭曲的面孔上见到一丝悯意的眼神。
哪怕是一瞬间,也足以击碎他满身的盔甲。
两辈子了,魏庭之,你怎么还是胆小如鼠?男人自嘲般扯了扯唇角,垂下头去。
“你凭什么只给我这两个选项?魏庭之,是不是只要你一人做了决定就可以不支会旁人一声直接行动,接下去任何的情绪感觉也都要在你的预料之内才算合理?”虞棠蓦然宛如触底反弹的弹簧,眼眶泛红,不管不顾地冲他道:“你凭什么给我出选择?”
铜镜里的姑娘怒目圆瞪,是魏庭之出乎意料的反应,拧眉转身,眼里尽是惑然意外。
虞棠不畏不惧地回以视线:“总是这般能让你感觉到无私伟大是吗?”
浅色的瞳孔被泛红包围,像是要被吞噬的一汪湖水,执拗地盯着他的眼。
视线胶着半响,点在扶手上的指腹陡然停下,有个试想过却从未付出实践的念头悄然出现,心脏不受控制地暂停一瞬,魏庭之倏然凝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问:“你在闹什么。”
“没什么,叹王爷深明大义罢了!”虞棠猛地闭了下眼,将酸涩的感觉压了个七七八八。
挑换出自以为最高傲又高冷的眼神,狠狠撂了魏庭之一眼,转身便推门而出。
声响包涵的忿忿不平惊动了深夜的布谷鸟后屋顶的三只烂酒鬼。
阿竹陡然惊醒,发觉自己居然和阿沅一般占了阿令半个肩膀又瞬间震惊,手一滑险些滚下屋檐;阿沅睁眼都来不及反应周遭环境便被身后猝然袭来的强硬气息提溜起来,反手丢下了屋顶的时候正好挡在了步履匆匆的虞棠,后者先是吓了一颤,而后生气地拽着人就走。
阿竹哎哎哎的回头,只见从天而降一个巨大的沙包,啊的一声惨不忍睹。
屋内隐约有个轮子形状的影子落在院子里,她来不及再看,就被人溜出了门。
一路半拖半拽,阿沅被动地看着自己被虞棠送进早就准备好的厢房,满屋子都是熟悉的配置,院子里却没了那棵柿子树。虞棠轻车熟路将人摁在床榻上,阿沅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
“姑娘要打要罚奴婢都认了,但能不能容奴婢僭越地多问两句?”
满腔的情绪被她蹬鼻子上脸的话一噎,虞棠又气又笑地顶了下她的眉心:“一句都不行。”
阿沅何其会察言观色,下床将两人换了个位置,蹲着身子问:“姑娘喜欢王爷吗?”
虞棠吸着鼻子扭头:“谁要喜欢他那般自以为是的人。”
好的,心口不一,书里说过的。
阿沅看了眼她飘忽的眼神松了松心,接着试探:“姑娘动气的原因是重大原则问题吗?”
虞棠垂下眼睫,须臾后竟被她带入情绪,略加思索,忘了教训她的由头,鬼使神差点了下头。
阿沅艰难地摇了摇头,暗叹那女儿红果真是好东西,强制镇定后抓住虞棠的手又问:“若是要姑娘在王爷的安危和原谅此事后的懊悔中做一个选择,姑娘如何选?”
虞棠下意识顺着她的试想去思忖,他的安危和他对凡事都自我承受的下意识反应…
“我选择让你去打扫柴房,”在阿沅满怀期待的眼神中虞棠恶狠狠地看过去,浑然不觉那一眼的伤害度为零,不过还是成功击退了阿沅的热切期盼,后者大失所望地仰天长啸一声,像块板砖似的直直倒向床铺,生无可恋。
虞棠失笑两声,倏然觉得浑身轻松,窗外是遥遥朗月,是啊,比起他今生的安康福乐,那些自损八百伤敌毫米的坏习惯又有何了不得的呢,大不了…这辈子她多替他担待些就是了。
阿昶被摔了个狗吃屎后还不忘有条不紊的回报虞擎等人安排后的结果便是,两人又进入了见不了面的冷战时期,不同以往的是,这次的虞姑娘主动大于被动,来找的次数变多了,人也热络的许多,熬药询问都不再假手于人,豫王爷以不动应万变,就连第二次开骨的时候都死活不让人进来。
屋内有人冷汗涔涔,屋外有人心力憔悴。
——分别是置身于冷空气丝毫没有手术室内紧张感只有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窒息感的竹护卫和昶护卫,以及被挡在门外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劲儿却不敢当面说的令护卫长,再以及叹的气比吸的还要多却还是心里闷到已经给自己后半生想好墓地的沅侍婢。
作为事件的当事人们,反而安然自在的多了。
一个安详的躺着,有无麻药对他的作用似乎只是多了或少了一道工序;
一个安静等候在院子里,大理石桌上有精致的点心茶水和热腾的参汤。
漼漠放下手里精细的小刀,白蔹即刻前去包扎,待漼漠写好新一份药方,他忙不迭拎包走人。
阿沅看着虞棠第三次唤人去热了热准备的上好参汤,怕失了疗效又在院子里生炉起火,门开的时候壶盖恰好被汤水滚开,蒲扇掉在地上,虞棠噌的起身,语气泄露了伪装:“是否顺利?”
白蔹先是一叹,又想主子的事情不是他能置喙的,极快答道:“姑娘放心,我们少爷出手那就没有不顺利的!”
漼漠迈步而出,闻言一笑,虞棠慌忙回了个诚挚的笑,便匆匆小跑过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青丝都眷恋的落满肩头,那刹那的留念,便是他们之间的一切。
漼漠垂首,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唇角,白蔹欲言又止,还未想明白要不要开口,男人已动身。
屋内,药香血腥围绕周身,阿竹盖好被褥,霎眼也谁不安稳的男人紧紧皱眉,阿昶团着污秽的碎布,起身时险些撞到来人,看清后急急后退,还未请示,就被虞棠制止。
三人如作鸟兽散,带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腾出了位置,分别守在屋子的东南北三角,神情端庄的像是护食的狼,阿令吊儿郎当吹了声口哨,大大咧咧贴在门缝上听墙角。
虞棠感觉双腿有千斤重,走动的瞬间笨重无比,以至于耗费了半刻钟的时间才走到罗汉床边。
如藕节的小臂轻颤着靠近,落在他干涩的唇间,微弱的呼吸似在吮她的指尖。
她不敢想,那该是怎样的痛,能让他这般深沉的睡了过去,虞棠蓦然转身,唤人送来参汤。
进来的不是阿沅,而是说起来虞棠最为陌生的阿令,怔了怔,下意识掩饰地擦拭了下眼角的酸红,虞棠接过托盘:“多谢…”
“姑娘太客气了,你是王爷的贵客,这些都是小的们该做的罢了。”阿令笑嘻嘻地道。
虞棠有些意外:“你…”
“小的知道,姑娘是最心疼王爷的,”阿令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我的那些事情也瞒不住姑娘,我们都是受过王爷恩惠的人,说的夸张点,没有王爷也就没有现在所有阿姓的兄弟们,但没有我们,王爷也还是那个王爷,说不定……比现在名声还好点。”
她突然抬首,清亮的面孔上是包含真挚的眼眸:“所以虞姑娘,你要怨就怨我们这些个拖累后退的,说句逾越的,我们都觉得姑娘和王爷是世间最顶配的,比皇宫里那个太子的媳妇儿还要般配,是得了好几世缘份的,算是拜托也是厚着脸皮,求您,别放弃王爷成吗?”
虞棠沉吟半响,忽而笑了笑,在阿令疑惑的眼神中轻轻道:“我没有怪他,也不会去怪他,只是有些小误会而已,他是个好人,这个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作为同样拥有第六感准确率感人的女子,阿令缓缓在眼睛里写下‘但是’两个字。
虞棠忽而觉得她可爱得紧,笑颜更深了个层次,拽过她的衣摆在她耳后低声说:“那你要帮我办件事……”
阿令眼神顿然发亮,微微收了收脖子,得到准确的答案后转身便豪迈的离去。
顺便高昂一声带走了两个好苦力的。
阿竹倍感心累,阿昶傻傻乐,徒留阿沅被八卦抓心挠肝。
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围着虞棠半天,阿沅看着她贴心给人擦拭了额角的汗,净了面容,不厌其烦地喂了好几口大多数都留到外头的参汤后离开屋子,正值晌午,回厢房的时候阿沅想问不敢问,本以为虞棠会主动告知,不曾想比这些更快来到的,是满院子人来人往后的人去楼空。
看着满屋的空空荡荡以及被推着走还吹鼻子瞪眼的虞老爷,阿沅迷惑了:“姑娘这是……”
虞棠进屋拿了长纱拼接的斗笠带上,随着最后抬出一件梨花木箱子的侍婢一同出门。
虞棠微微一笑:“回家。”
阿沅眼皮一跳:先斩后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