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上元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雪花穿越了世间的每一处角落。万古不变者稀有,雪为其一。这雪,从大周落到大齐,从庆贤元年到庆贤十四年,从白帝城到边疆,从城门到连营。丰年好大雪,掩埋了逝去者悲伤的眼泪,沉寂了存活者不休的挣扎。一如当初最纯真的模样,停止了干戈抢掠,覆盖红尘。
夜晚将至,楚行舟走在朱禧街上,看着屋檐上一只又一只泛着喜气的灯笼,手中握着红绳,惆怅起来。
师兄说好上元节回来的,可到现在也没看见他。
他会不会不守承诺了啊?
会不会是有什么事绊住他了?
她长叹一声。年关繁忙,自己身处高官之位,烟雨谷回不去,师兄又不来。一个人过上元节,好没意思。
“郎君,买个面具啊?”商贩招呼道。
“什么?”
“你看这大街上人人都带着面具——我卖的面具特别灵,能遇到命中良人呢!”
楚行舟感到好笑:“真的吗?”
“真的真的。”
她眼睛逛了一圈,指到其中一个道:“那要个昆仑奴的吧。”
“好嘞!”
此时,站在不远处的展儿看了看身旁的萧行彻:“公子,你真的不去找楚姑娘吗?我猜,她一定很想看见你的。”
萧行彻的一张脸掩在面具之后,只露出了一双含情目。他默了默,道:“不了,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她。”
“那就这么走了?”
“……走吧。”
他凝望着她的背影,尽管千万种不情愿,但他还是不能放纵自己。
“可是今天走了,下次再见面也不知道是何时了。”展儿道,“公子,去见她一面吧。上元佳节,公子就忍心让她一个人过吗?那该多冷清啊。”
“我若是见了她,怕是就舍不得走了。”萧行彻叹了口气,“你也不必劝我了,时间紧迫,能看她一眼已是知足,还要贪求什么?走吧。”
萧行彻垂下眼帘,转身离开。
展儿左看看右看看,咬了咬下唇,一跺脚,也离开了。
楚行舟走着走着,忽然回头看向茫茫的人群。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种感觉,仿佛身后有人追随着她一样,但她又找不到。冥冥之中,她有一种直觉,师兄回来了,但他没有选择与她相见。
为什么呢?楚行舟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走着走着,疏忽间便撞到了一人。
“抱歉。”
“楚姑……楚大人。”
楚行舟抬头,没想料到竟然是柳渠白。
“柳公子,你怎么会在这儿?”楚行舟讶异道。
“公子现在正在望城门走,如果你想见他的话,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她愣了愣:“他回来了?那为何不来找我?”
“公子……有难言之隐。只是现在情况紧急,你若是想见,也只能见上一面。”
“……你说的这些话,是谁让你说的?”
“展儿托我来带话,话已带到,我也走了,省得被公子发现。告辞。”
柳渠白抱拳,随即消失在了人海里。
楚行舟攥着手中红绳,心一横,转身便朝城门处奔去。
城门处灯火阑珊,萧行彻在人群中穿梭着,一路上也没有再开口说过话。
其实若是他铁了心想要快点离开,用不着走得这么慢。
展儿跟在他的身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们经过毫无人烟的角落处。
“师兄——”
萧行彻在听见这声呼唤后,下意识地便回头,猝不及防地被一个人扑了满怀。
展儿默默地走开了。
楚行舟伸手揭过他的面具,自己也揭了面具,笑嘻嘻道:“师兄,你说,我怎么一看就知道是你啊。”
此时,烟火在皇宫那边的方向绽放起来,夜空忽明忽暗。
他尚被撞得迷迷糊糊,双手环住她的腰,喃喃道:“是啊……怎么你就认得这么快呢……”
她因跑得太急,说话也不利索起来,气喘吁吁道:“你来白帝城,都不告诉我一声,害我、害我傻傻等了你一天。”
“对不起。”他抬袖,拭去她额头上的汗,轻声道,“没有下次了。”
“哈哈,师兄你别当真,我也知晓你不易。”楚行舟莞尔,松开了萧行彻,“手伸出来。”
萧行彻照做。楚行舟将一根红绳系在了他的手腕上:“我去相国寺的时候,惠空大师送了我两根红绳,说是辟邪保平安,很灵验的。一根我留着,一根你留着。这样即使是天涯海角,也能有个念想。”
萧行彻垂头,盯着手腕上的红绳发呆。
“怎么了?”
萧行彻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哦,对了,师兄,你不是还有事么?若是着急的话,就快走吧。”
“嗯?”
楚行舟狡黠地笑了笑:“反正……这次错过了,下次再补回来嘛。你说呢,师兄?”
萧行彻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好,下次补回来。”
“走吧。”她牵住他的衣袖,“出了城门,我们就要分别了。”
萧行彻的心在此时突然如被针扎的一样难受,他垂下头险些红了眼眶,幸好楚行舟这时没朝他看过来,并没有注意到他一时的失态。
明明是上元百姓皆安的日子,却依然有不少人需要接受生离死别的痛苦。他不知道他能瞒得了她几时,只希望能在她察觉之前就调查清楚烟雨谷的真相,那样……或许能减轻她的痛苦吧……
可笑他挣扎多年,竟连自己的安身之处都护不住。庸庸碌碌,如今背负着仇恨与愧疚,他担心自己下一秒力不从心,便会将残忍的真相透露出来。
已经不能再失去了。
他失去了太多太多,如今他只剩下她了。
“阿舟。”
在即将走出城门之际,萧行彻轻声道:“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没听清:“什么?”
可萧行彻笑着摇摇头,没有答话。
他轻轻抱了抱她:“我走了,好好保重。”
愿以余命,护之汝命。
一生一世,绝不回头。
楚行舟望着萧行彻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她抚了抚左手腕上的红绳,想起了那日在相国寺与惠空大师的对话。
惠空大师问她:“心爱一人,犹如执炬,违抗万物法度,如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施主一定要逆风而行吗?”
“错的不是我。”她说,“心爱一人无错,为何要让无辜的人承担后果?”
惠空大师笑了:“你觉得你是无辜的?人生来便有罪,其一生其实都是在赎罪而已。”
“何罪之有?我从未作恶,秉持本心,光明磊落。莫须有的罪名,我不承认。”
“但你心系一人,有了忧与惧,所以才会来问我寻求答案。”
“……是。”
惠空转着手中佛珠:“若是施主信得过我,不如报出生辰八字,我也能算上一卦,替施主解难。”
她如实报了。
惠空却停住了手中动作,捏住佛珠:“奇怪,你的命格不该出现在这里……”
“何解?”
“你这是在逆天改命啊……”惠空摇摇头,“若是硬与他人产生牵连,后果不堪设想。”
楚行舟有些恼了:“什么命?我偏不信命!”
“施主稍安勿躁。这命格我几十年也没见过,一时感到奇怪,多说了几句。”惠空从袖中拿出两根红绳,“施主命格强硬,注定命途多舛。这两根红绳,乃是浸泡过十年檀香的,日后也能为施主消灾一二。”
思绪回收,楚行舟站在清冷的城门下。
而她的身后是鱼龙歌舞、凤箫声动的热闹。
朱雀门,孟桓立于宫墙之上,身后站着许多达官显贵。他们的脚底下,城墙之外,便是人来人往、张灯结彩的朱禧街。
孟桓凝望着眼睛此情此景,恍惚间想起了十几年前,他还是齐王的时候,刚从边塞回来,也是在这个地方见证着朱禧街的繁华与热闹。
时过境迁,心境早已不同,身边陪他欣赏繁荣景观的人也已不同。
白庭深站在孟桓的右后方,心中不由得黯然神伤起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从前到底是他年轻懵懂,如今恍然明白了其中的酸楚滋味。
有的人一走已是数个年头,再也回不来了。
高清堂站在白庭审的身旁,这时候只嫌自己嘴巴里没有酒的味道,他想回家和夫人儿女一起过节,才不想陪这群大老爷们儿傻乎乎地站在这里。
他不由得砸了咂嘴。又不是孤家寡人,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还聚在一起煞什么风景啊。
但他又意识到了不对劲,眼风扫了旁边的白庭深一眼,见到他有些伤怀的神情,知晓他必然是思念起白枫举了。
老白走多少年了?三四五六年吧……总感觉他还是昨日去世的一样……还是自己太久没有再和别人一起喝过酒了,才会有这般错觉?
高清堂不禁叹了口气。
苏从站在孟桓的左后方,却十分焦灼,但他不敢显露半分。苏牧已经许多时日不曾归家,他怀疑苏牧跟云倦楼里的那个桃夭厮混在一起,本来是想去亲自捉拿,但奈何年关忙上忙下的,一直都没有抽出空来。
别的也就罢了,今日是上元节,府里的下人通报说,他依旧没有回府。苏从气得整个人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刻揪着苏牧的耳朵给他抽几鞭子。
孟岐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着实是困倦了,下一瞬却被孟屿推着提醒了一下。
孟峋可没有要赏烟花的兴致,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孟屹表面上维系着身为长子的体面,眼神却在各路大人之间四处游离。
这其中,最年轻的官员莫过于云酬云先生是也。
此时的云酬神色淡然。殊不知,他的心底也回到了熹和十四年的那个夜晚,烟火在空中烧出了洞,女孩明媚的笑在他心里印上了一层烙印。
彼时的他,许下了一个愿望——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如今思来,实现了,也未曾实现。
世间本就阴差阳错,每个人前进的脚步都是历史特有的安排。也许今日他们尚在这里和和气气地看着烟花,明日他们便会铁马干戈杀的头破血流。
而史书用他们的鲜血化为车轱辘碾过留下来的痕迹,谱写了一篇又一篇泣血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