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道别
“唔，这是哪里啊？”男子抓着楚行舟的胳膊，胆怯道。
“只是带你出来走一走，不用惊慌。”楚行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男子摇摇头。
楚行舟叹了一口气。“不用着急，慢慢想。”
陆随安在一旁打了个呵欠：“行舟，我们还要走多久啊？”
“再等等。”
高元卿瞥了她一眼。
楚行舟的耳朵动了动，随后当机立断道：“快跑！”
四个人像逃亡一样开始狂奔，不，准确来说，他们就是在逃亡。
“行舟，发生什么了？怎么、怎么跑这么快——”陆随安气喘吁吁地问。
“泼皮三在后面——”楚行舟道，“季之，你悠着点，别跑不动了。”
“我、我努力！”
“跑……泼皮三……”男子呢喃着，猛然甩开了楚行舟的手。他回头，迎面碰见了泼皮三的脸。“是你——”
泼皮三冷笑一声，一声令下便要将他杀死。“我虽不能亲自杀了你们，但我可以杀了他！”
男子眼里充斥着愤怒，竟然妄想单刀匹马去与泼皮三抗衡。楚行舟一把拉过男子，说道：“你疯了！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男子“啊啊”地叫着，抓着楚行舟的衣袖。
敌人在步步紧逼着，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泼皮三的手下们见准时机，一股脑冲了上来。
陆随安和男子躲在角落里，而楚行舟和高元卿只能陷入胶着的对抗之中。
楚行舟在混乱之中，抓着匕首，直接向泼皮三掷去。
但被刺中的，不是泼皮三，而是那名男子。
“呵，多愚蠢呐。”泼皮三满意地笑了，看了看脚下血流成河的男子，道，“哎，今日时间不早了，不奉陪了。”
楚行舟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行舟！”
“是我将他杀死的。”她呢喃着。
“行舟，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楚行舟抬首，望向泼皮三消失的方向。
“诸位大人！诸位大人！”亳州知州带着人马跑了过来，“我们拿到了消息——额……”他盯着地上已无气息的男子，愣了神。“这是发生了什么？”
高元卿痛苦道：“知州大人，方才我们遇见了泼皮三，在混乱之中，我们没有注意，本来刀对准的是泼皮三，没成想使他丢了性命。”
“啊，这可怎么办才好……”知州大人左右为难着，“诸位大人，按照律法，我应当缉拿你们归案。”
“然后呢？”楚行舟问。
“诸位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此事的。还请诸位大人配合。”
楚行舟勾起了一抹笑容，不留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怎么处理？”
亳州知州想了会儿，又道：“要不大人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吧，先不要出现了。”
“畏罪潜逃，你想给我们安装这个罪名。”
“这——怎么会呢。”亳州知州搓了搓手，讪笑道。
“你虽然不能亲手杀了我们，但我们若是犯了律法，自然会有律法杀了我们，皇上勃然大怒，不会放过我们的。”楚行舟淡淡道，“这一切，都是在你的预料之中，知州大人。”
“或许，我该唤你——泼皮三。”她戏谑着说。
“哎哟，大人可真是糊涂了！我怎么可能是泼皮三呢！”
“你先听我说完啊，知州大人。”楚行舟摆了摆手，“现在躺在地上的，应当是真正的亳州知州了。你将他关起来，让他人鬼不如，留着他的命，就是想要将他的命结束在我们手上。”
亳州知州收起了笑容：“你有什么证据。”
“你喝茶的时候，握着茶柄的那只手，拇指总是习惯性的摁到杯沿，对吧。”
“……”
“士大夫之间，这是有辱礼仪的行为。而你经常性喝酒，所以喜欢用拇指摁着碗沿。”楚行舟指了指身后那名男子：“他的手一看便是没有受过什么风霜的手，应当是平时只管些文墨的。而你的手，老茧很重，皮肤黝黑——习过武握过刀吧。”
“是又如何？”亳州知州，哦不，真正的泼皮三冷笑着说，“有谁会相信你的话呢？整个亳州都在我的掌控之下，你以为你还能逃得掉？”
“呵，你布下的局，自以为万无一失。在众人眼里，你就是亳州知州，而你的手下顶着你泼皮三的名号抛头露面，你们相互配合，目的是替你们背后的人，掌控整个亳州。但你是不是没有料到，你的对手，刘二氓子会阻碍你的计划。”
泼皮三如鹰的眼睛死死盯着楚行舟，没有答话。
“你再仔细看看，地上的人——是谁。”楚行舟移步，泼皮三定睛一看，不是旁人，正是他的手下——伪装泼皮三的那个人。
“刘二氓子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挤掉你的机会，他想当独领一方的黑商，故而眼红你泼皮三。但他不知道，你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泼皮三低低咒骂了一句：“蠢货！”
“所以，现在逃不掉的人，是你。”楚行舟冷笑道，“泼皮三，你在亳州待了这么久，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
“休想！”泼皮三负隅顽抗，仍想寻找退路。
“对了，你有一个女儿是吧。”楚行舟凉凉道。
泼皮三身形一顿。“你想干什么！”
“别生气啊，只是交易而已。”她莞尔一笑，“你觉得刘二氓子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做？”
“你——”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朝女儿的住处跑去。
果不其然，刘二氓子正在那里转悠。他想也没想，冲上去就给了刘二氓子一个嘴巴。
“你大爷的，干什么啊你——”
“蠢货！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跟我斗，就是在自投罗网！”
“你他妈说什么啊——”
“老子是泼皮三！”
“哎哟，你是泼皮三？怎么，还换了张脸？你当我傻呢！”
“我看你是脑子被狗吃了！京城那群家伙让我们除掉近日来亳州的家伙，你在干嘛？你在给我使绊子！”
“把你们都除掉不好吗？那样就没我跟我抢生意了！”
“都现在这个时候了，你的心里竟还只有生意？”
“生意人本就是做生意的，若是贪图太多，只会自取灭亡。”真正的亳州知州不知何时出现在附近，沉着道，“泼皮三，你关押我，将亳州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真是罪大恶极。”
“呵，不过是个书呆子，这个时候还想来送死。”
“泼皮三，你真是无知者无畏啊。”亳州知州笑着摇摇头，“你以为你逃得掉？京城已经下了命令，将你们全部包围。我猜，这其中不乏你的主子吧？”
“……”
“将你们的位置暴露出去，使他们在皇上面前领功一件，并且可以推诿责任，多么一箭双雕的好主意啊。你说，你现在的地盘，还有没有地皮剩下了？”
泼皮三沉默了良久，随后苦笑道：“当真是悲哀，被当刀使，现在又要遭人摒弃。”
“也罢，想我泼皮三一辈子活成这样也够了。我认。”
刘二氓子现在还分不清局势：“你们是什么意思。”
“我们被抛弃了，蠢货！”泼皮三啐了一口，“去黄泉想你的生意梦吧！”
亳州知州笑着点点头：“如你们所愿。”
回到府衙，楚行舟便看见亳州知州衣冠整齐，站在门口对他们庄重一拜：“子辛在这里拜谢诸位，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知州大人辛苦了。”楚行舟扶起他。
“行舟，你怎么知道他是亳州知州的？”陆随安好奇道。
“他没有失忆。”楚行舟解释道，“之前他拉我衣袖的时候，在我手臂上写字，悄悄告诉我了。”
“情况紧急，各位见谅。”
陆随安感觉一身轻松：“也罢，我们终于可以回京城了。”
亳州知州点点头：“既然如此，子辛便祝各位一路顺遂无虞了。”
说罢，他复看向楚行舟：“楚大人，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啊，好。”
子辛带着她走到了庭院里偏僻的一角，脸上露出了歉意的神情：“抱歉，楚大人。这一路上给你添麻烦了。”
“啊，不妨事。”
“其实，有些话我觉得还是说出来比较好。先前我被泼皮三囚禁的时候，曾听闻过他和京城权贵的一些交易。我猜想，他们谋划的，也许是一场天下大乱。”
“你的意思是——”
“京城，总有人不希望天下是太平的。子辛，只能言尽于此了。还望楚大人日后多加小心。”
楚行舟神情复杂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件事情总算已经尘埃落定。回到了京城，孟桓龙颜大悦，赏赐了高元卿三人一番，升了陆随安和楚行舟的官职，并下令将泼皮三和刘二氓秋后问斩。
至于小筠儿——泼皮三的女儿，楚行舟本打算将她留在烟雨谷，但云酬执意将她留在西源村，楚行舟想想觉得也对。烟雨谷毕竟与世无争，淡泊红尘，不如西源村粗茶淡饭，人间烟火。于是将小筠儿托付给了西源村的村民收养。
至于后来小筠儿失足落于山崖，尸骨无存，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楚行舟决定，还是去看泼皮三最后一眼。
阴暗潮湿的牢狱，滴答的水声尤为响亮，伴随着老鼠悉悉索索走动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泼皮三蓬头垢面地坐在角落，见到楚行舟宽袍广袖的一角，也只是抬了抬眸，并未搭理她。
“泼皮三，我来看看你。”楚行舟道。
“大可不必。”
楚行舟轻笑了声：“有些事，我猜你还是想知道的。小筠儿我已经给她安排了住处，她以后会安然无恙地长大，你不必担心。”
泼皮三的眼睛在这时亮了一瞬：“……谢谢。”
“另外，刘二氓有话想和你说。”
“呵，他不就是想骂我么。”泼皮三疲倦地抬起头，靠着墙壁，“这种蠢货，我都替他觉得丢人。”
“最后一句，你好自为之。”
良久的沉默，楚行舟以为泼皮三不会再理她，于是想转身离去。
“小子，你是来炫耀的？”泼皮三突然冷冷道。
“自然不是。”楚行舟回身，“我只是想来看你们最后一面，也算体面。”
“你很年轻。”泼皮三却兀自说道，“可就是太自信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这座牢狱：“你信不信几年之后，你也会坐在这里？”
楚行舟呼吸一滞：“……你什么意思。”
泼皮三笑了：“表面意思。”
“……”
“你以为，我和刘二氓这次被抓到，是因为你们聪明么？你们和我们斗，还是太天真了。我们之所以会输——是因为我们背后的人抛弃我们了。”泼皮三自嘲地笑道，“这个世间，复杂的东西表面化，简单的东西复杂化。人们为了搞清楚一件事而晕头转向，却不知道他永远困在这游戏规则的一角。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人操纵的，他会让你知道他想让你知道的，你自以为拼凑的真相，也只是他想让你知道的而已罢了。他看你被戏弄就会觉得很有趣，如果某一天，你触碰了他的逆鳞——走上断头台的，就是你。”
“那个人是谁？”
“他不是人。他是这个世间的体系。你若执意与他为敌，你便是与这个世间为敌。”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要死了，有些话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泼皮三深深望了一眼窗外，那一小缕的光亮。“谢谢你照顾小筠儿。”
“作为交换——”他掏出了一枚黑色令牌，“这个给你。”
“什么？”楚行舟接过，发现上面写着“黑商会”三个大字。
“当初我便是靠着它走上这条道的，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他了。若是你觉得有用便留着，若是无用你毁了它就是了。”
楚行舟紧紧攥着手里的令牌：“泼皮三，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孟婆汤，我给你留一碗。”
泼皮三目送着她远去——很多年以前，他也曾目送过一个女人离开，在烟雨朦胧的清晨，杳杳钟声之中，他牵着一头毛驴，一双粗糙的手无法给他心爱的女人想要的幸福。
命运似乎很爱捉弄人。
当他还是李重三的时候，空无一身本事，甚至样貌丑陋，但他娶到了世间最美丽的女人。但美丽的女人不喜欢过这样平淡的生活，她毅然决然地抛弃他，奔向了另外一个有钱有貌的男人。
他是多么愤怒啊，他曾这么卑微地爱她。
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于是走入了黑商的道路。这条路，又黑又长，让人看不见希望，唯有杀人才能给自己找到一些安全感。
在两年后的月夜，他杀死了那个女人一家。那个女人期盼他念着旧情，放过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在当时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婴儿，什么都不知道。
他鬼使神差地抚养了这个女儿。
从古城清晨的阳光，到江南绵延的细雨，到北方孤寂的月光，到一望无际的草原。女孩被驮在他的毛驴上，咿咿呀呀地学习说话，开始含糊地喊他爹爹。
夜冷了，丢给她一张被子；下雨了，丢给她一柄伞；她饿了，丢给她一只馒头。他总是凶神恶煞的，她却还爱冲他笑，甜甜地唤他一声爹爹。
八千里路云和月，他的一双眼睛，因为见过了世事而饱经沧桑，现在又不知为何湿润了眼眶。
人死前，作恶无数。人死后，又会有谁为他寄上纸钱？只希望，在地府的时候，能有一盏灯为他指明去时的方向。
此时，京城高高的城楼之上，一紫衣男子手握折扇，轻佻风流的桃花眼正望着这万里江山。
身旁有人恭敬道：“主子，泼皮三和刘二氓已经失败。”
谢沧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是没用的东西，活了这么久便宜他们了。”
“亳州人手已经撤退，下一步我们该往哪儿走？”
谢沧敲着手中折扇，眯了眯眼：“去温州。”
我们，该有新的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