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案发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一家小茶馆内,楚行舟与苏牧相对而坐。苏牧其实话少,除了公务以外,与她几乎毫无交集。此次在茶楼相遇,二人一时之间也找不出什么共同话题。
苏牧心里也很煎熬,自己嘴笨,说不出来什么,倒是会引起对方的误会,还以为他是个不好相处的人。苏牧只好轻咳一声,以掩饰尴尬:“咳,那个,行舟。”
“啊,长遂兄,何事?”
“听闻昨日俞大人送了你一套文房四宝?”
“哦,那是俞大人的旧物,先前我曾好奇过他的砚台,他说若是我不嫌弃,就将他用过的笔砚赠予我。”
“你也是幸运的,之前很多人向俞大人讨要,他都不给。”
俞昌和也懂得道理,若是送了新的,旁人免不了要说闲话,这才将自己的旧物赠予自己的学生。但俞昌和是何人,一字难求,更别提他用过的笔墨纸砚了,这老头子当初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楚行舟谦虚一笑:“承蒙俞大人抬爱。只不过我粗笨,跟着俞大人也只能略学些皮毛,倒是枉费了他的一番心意。”
苏牧瞧了她几眼,不知有几句话需不需要提醒。楚行舟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于是道:“长遂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苏牧闻言,长叹,道:“行舟,这些话你也别怪我说出来。你若是想要有大作为,光顾着学些笔墨是远远不够的,翰林院也远远不是良禽长久栖息之地。”
楚行舟的表情一凝。良禽择木而栖,这番话,在面对一个非友非亲的人面前,是万万要谨慎开口的。况且苏牧是俞昌和的下属,此时却点出他只有笔墨之才,而无从政之能。“长遂兄,为何要说出这番话?”
“我见你也并非等闲之辈——若是我多说了,你就忘了吧。”
“不,长遂兄,多谢你的提点,楚某铭记在心。”
这厢正聊着,忽闻馆外传来一阵一阵的骚动。苏牧与楚行舟相视,决定出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
但见一群群老百姓围在巷子口,叽叽喳喳地在说些什么,隐隐地还传来惊叫声与呼喊声。苏牧上前,拦住一名男子,问道:“这位兄台,不知此处发生了何事?”
“唉,小兄弟,这巷子里死人啦!听说死的可叫个凄惨,被人划了好几刀呐!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去看了!”
苏牧与楚行舟皆是一愣,这年头,杀人都杀到天子眼皮子底下了?
楚行舟忙问:“报官了吗?”
“我也不知道啊!应该是报了吧。”
远处又传来一声厉喝:“都让一让,大理寺前来查案!”一群衙役气势汹汹,为首的那人身着绯红官袍,正气凛然,正是大理寺少卿高元卿。
见到苏牧,他简单颔首道:“长遂兄。”
此时人群已自动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高元卿皱皱眉头,稳步走向那具已血肉模糊的尸体。
苏牧与楚行舟也选择跟了上去。尸体血肉横飞,唯有一张脸还勉强辨认得出来,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格外的冲鼻。楚行舟活了两世,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这般场景,不由得胃中一片翻山蹈海。
高元卿扭头对他二人说道:“二位若是无事,还是请回吧。”
这毕竟是大理寺的事,他们翰林院的人,怎么都沾不上边儿,再加上现场过于血腥,他们也不想再多待一刻。于是二人点点头,疾步离开了现场。
途中,还听见有人碎语道——
“天啊,这也死的太惨了点吧!”
“最近连京城都不太平了!大家都小心点吧!”
“要我说,一定是那帮子人干的!自从他们出现,我们几乎就没过过太平日子!”
那帮子人?楚行舟心下困惑,但终究不是自己的事,于是便不再顾及。
在他们二人走后,陆随安和何仵作赶了过来,见到现场的惨不忍睹之后,陆随安几乎是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慌道:“高少卿,何仵作来了!”
高元卿颔首,对身旁的衙役吩咐道:“一会儿将尸体抬回大理寺。”
陆随安也从未见过什么血腥场面,一时间站也不是,退也不是,一个人捂着脸,缩在墙角,可怜兮兮的模样。高元卿见状,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劝慰道:“陆丞,往后这种情况会有许多,你一时接受不了很正常,往后会习惯的。”
陆随安缩着脖子,忙应道:“是,是。”
高元卿见他实在受不了的样子,便让他先退下了。
陆随安出来之后,腿已经软了。他也并不想这般胆小怯懦,但似乎,大理寺的官比他想象得要难担任的多。思及此,默默为自己叹息一声,罢了,往后习惯便好。
永宁王府,幽幽庭院间,琴音声声,时如山间清泉汩汩,时如刀刃新发于硎。近瞧,一锦衣男子拨弄琴弦,苍翠掩映间,恍若仙君。
樊客不愿打搅,于是立于一旁许久。
孟屹又换了首曲子,从幽间寒流,到万壑争流,再转为松根之细流。一曲罢了,樊客行礼称赞道:“殿下雅兴。琴之为器也,德在其中,流水一曲,足见殿下高雅之志。”
孟屹垂眸,抚过琴弦,问道:“你可知,此琴何名?”
樊客凝望着这张琴,但见它琴面圆厚,深栗大漆,是一张伏羲式古琴。“业明眼拙,不曾见过。”
“它叫,九霄环佩。”
难怪他不曾见过,这九霄环佩,乃是古琴绝品,一般人哪里能碰得到?九霄环佩,一曲流水,这般雅致的趣味,也只会出现在大富人家里了。思及此,樊客不免是一阵喟叹。想他樊业明,若不是因为家道中落,不得不为了前途时时忧心操劳,整日整夜的索书观读,想来他也可以一张琴一曲谱的悠哉快乐。
若不是为了生存,他才不会到处看人脸色,虚与委蛇。他也想寻两三知音,高山流水,弹琴鼓瑟,把酒言欢。
“原来如此,想来也只有这样的琴,配得上殿下了。”
“此琴,乃是本王行冠礼之时,父皇赠予本王的。”孟屹幽幽道,“父皇知本王爱琴,却不知本王为何爱琴。父皇口中对本王称赞,却将兵权给了二弟,你说——父皇这是何意?”
樊客心头一跳,果然,永宁王抚琴,准没好事。“殿下,业明曾听闻,兰陵王高长恭兵权在握,却无造反之心,屡战屡胜,遂保家卫国。臣认为,陛下授予北定王一部分兵权,一来是不愿军事落入外臣手中,二来是为了让未来的江山巩固,更利于殿下掌管,陛下不是不为殿下考虑,所以殿下不必猜疑,您依然是陛下的第一人选。”
“父皇当年也是兵权在握,最终推翻了大周。你说,这会不会是一次重蹈覆辙呢?”
“殿下,且不说北定王有没有陛下当年一半的风华绝代,您也不是当年的周灵帝,何必杞人忧天呢。”
“二弟也只有在战争方面颇有些天赋,所以父皇才会屡次派他出兵打仗。只不过,这次却捎上了四弟。”
九怀王,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樊客并没有和孟岐接触过多,一个不受宠而且无心朝廷的人,他并不会关心。“殿下不必过虑,九怀王实力薄弱,不足为敌。”
孟屹却摇了摇头:“不,他远比二弟要厉害,你要多留意些。此次前往西境,本王觉得,没那么简单。”
“……是。”
孟屹微微颔首,又想起一事:“本王听闻,东市巷子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是。听闻是一名黑商泼皮三所为。”
“黑商,还跑到京城来了。”孟屹揉揉眉心,“京城的那群老骨头坐不住了。”
“……”
“本王很好奇,这桩案子会如何作结。”
再听见这桩案子已经是七日之后,陆随安与楚行舟在大理寺门前相遇。见陆随安一脸愁苦的样子,楚行舟便问了问。陆随安于是向她倒了一大桶苦水:“行舟,你是不知道啊,之前东市巷子里死了人,后来我们去调查了一下。这人是亳州的,叫张彪。听别人说,他还是个野生刺客呢!”
“野生刺客?你从哪儿听来的?”
“他死之前去了一家小饭馆,那个饭馆掌柜的和他聊了一会儿,他就全说了。”
楚行舟感到莫名其妙:“他是刺客还到处往外说?他是嫌仇家不够多吗?”
“肯定是个不上道的,他还跟掌柜的说,他要杀的人叫泼皮三呢!”
“泼皮三?这人可有来头?”
“是个黑商,之前在亳州发家致富,最近似乎溜到京城来了,不过他来了之后,似乎整个京城都人心惶惶的。”
“那雇佣张彪的人,就是泼皮三的对头了?”
“是,好像是叫什么刘二氓,是泼皮三生意上的对头。”陆随安唉声叹气,“你说吧,要抓这两个老狐狸,说实话,大理寺到现在也是毫无头绪。若是抓不到,那岂不污了大理寺的名声,陛下介时也会生气,怪罪大理寺办事不利。”
“泼皮三既然是做黑商的,常年漂泊,行踪不定,说不定这会儿已经离开京城了,你们想抓人当然抓不到了。”
“不是吧,城门这几日查得紧,他们还能溜得掉?”
“黑商自然有黑商的做法,再说了,他们既然敢跑到京城,自然是因为京城有他们的靠山。”
“这……那我们岂不是白干了?”
“若是想要多打听点消息,我想,你们还是要尽快动身去亳州,毕竟那里才是他们的老巢,消息肯定也比京城来得多。”
陆随安醍醐灌顶,又想说些什么,不料大理寺卿莫陟与九怀王孟岐来了。陆随安慌忙向他们行礼,楚行舟转过身,这才发现他们已站在她身后。
“莫大人,四殿下。”
示意免礼,孟岐转头对莫陟半开玩笑道:“莫大人,怎么样,这个人要不要调到你们大理寺?”
莫陟已年近半百,两鬓斑白,面对孟岐这样一个年轻人的玩笑话,他显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饶有兴趣地看向楚行舟:“今年科举的探花郎,果然聪慧。”
“莫大人谬赞。”
“本官还想听听,你说若到了亳州,接下来又该怎么样呢?”
“良策总归是有的,只不过要依据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下官仅仅依靠主观臆断,实在是信口开河。”
莫陟点点头,孟岐见状,在一旁道:“楚编修,你说,若是让你去,你有多少把握抓到泼皮三?”
楚行舟方想拒绝,可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抬眼看向孟岐,对方显然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他这是在给她机会,若是事成了,她便可以更上一层楼了,这件事,就算她多没把握,也一定要做成。于是,楚行舟垂首,郑重其事道:“若是下官接手,十有八九能捉到泼皮三。”
孟岐歪头,挑挑眉:“莫大人,你说,要不要给他这么一次机会?”
莫陟伸手抚了抚胡须,微眯双眼:“想进大理寺?”
孟岐摇头:“大理寺人满,若是刑部呢?”
“呵,四殿下,刑部是什么地方,想进便能进的?”
“莫大人,有您一封举荐信,这还有什么难的呢?”孟岐双手环胸,不紧不慢道,“莫大人不必担心介时麻烦上门,若是这小子办事不利,我孟潜尧一人做事一人当。”
在朝局,需要一双慧眼,但更多时候,需要的是勇气。是在面对巨大赌局时,自己能押下多大的赌注。孟岐显然是个不要命的赌徒,他一向喜欢刺激的赌博。莫陟从政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从不曾看错人的他,在望向楚行舟的那一眼,于是心中已然开始悄悄计划。
“楚编修。”莫陟沉沉开口,“这封举荐信,你要还是不要?”
楚行舟仿佛心头被重重砸了一下,她坚定地抬起头,字字铿锵道:“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