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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轮回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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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葵为那一份工作感到庆幸。上次的那桩生意,博士给她的钱,已经够她在这挥霍两个月了。

    她就像是一只豹猫一样,有着原始的兽性。她确实有着豹猫的一切特征:凶狠、优雅、妩媚。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她确确实实也是那种大隐之人。不改变自身的相貌,成为惹人怜爱的宠物,或者黑夜之中的一股威胁——看上去更像是家居的闲适和野外的自由。白天她在学院的襁褓之中汲取着那些华而不实的饵食,等到黄昏卷着一些蓝色流云的红色天空过后,她再离开那所象牙塔,开始午夜的游猎。

    月,有时尖利如钩,有时大如圆盘。在夜色中巡游的她不在乎,她目光如炬,洞若观火。她在夜里知道了许多地面上面所没有的东西。她听着那些酒鬼们的见闻,了解他们的世界观:流浪汉如何才能用纸壳箱子搭好自己的窝;没有钱的混混会怎样殴打他们盯上的猎物;妓院里面犯了毒瘾的女疯子是怎样放荡不堪,仅仅为了一些能吃的东西去活着。她如果不想在酒精的腥臭里泡着,又想找点乐子的话,她就到那些有着射灯和霓虹灯的地下舞厅里去,和很多人一起跟着节奏,在鲜明的冷纯色里跳跃,在迷离的几何色块中狂吼。把脖子都扭到抽筋,大汗淋漓地喘着气,享受着身体过电的爽利。她若是运气不好,离开酒吧或是迪厅,在小巷子里被劫了,别人殴打她,她也会全力地打回去。把他们的牙混着血液一起打在地上——那些飞叶子的小伙子最终没能从她身上扣到一个子。一个夜晚,多半带些微醺的迷幻或者赛博精神病的麻木,还有一些血腥的气味。

    太阳倒是永远是圆的。日出之时,她又收起了那副狂乱,变成一个无害的女人。倘若在黑暗中撤退时受了伤,流了血,也以走夜路受害者的无辜样子,获取别人的同情。太阳光之下,阴影似乎全都收敛了起来。她把头放在罗马式窗户下的长桌上,顶着阳光中飞舞的小灰尘睡去。雏鸟一般。薄薄的糯米纸之下,是一团滚热和荡漾的血肉。

    她对于善恶共存的世界看得很清晰了。黑白互相吞食着,而它们多半又不曾那么纯洁。葵很喜欢华夏国的太极图案。

    万物结盟靠的是立约和血液。吃与被吃没有道德和伦理,只有日常和必然。因为从宏观上来讲,公平,本身不是由事无巨细的公平所共同构建起来的,恰恰相反,大公正,是由诸多牺牲小部分人利益而零零碎碎的不公所组成的。

    来到这五个世界上的时候,谁都是完美的孩子。离开这个世界时,谁也无法像婴儿那样无暇。都是伤痕累累的幸存者和杀戮者。葵的意志是如此理性,以至于她接近了空无。她不关心陌生同类的结局,正如她所想的,这个世界所诞生的一切都是以食物的身份生产出来的。他们最终的结局都是被某些饥饿驱使之下的生物所吞噬。无论是卵蛋、浮游生物、家畜还是底层人民,他们不同的部分或多或少都要拿来喂养其他。吃了这样多的东西,总要生出些物质,再让别人吃吧。于是,爱和性作为了基础的报偿,来维持这个世界脆弱的平衡,得以继续下去,延续种族,生产喂养他人的粮食。

    葵如今剥去了他人之性命。她吃去了一个同类。随之而来的报酬温暖了她的内脏,带给她热量。这是否也意味着,狩猎者同时消耗了猎物的情感与欲望,同时继承了猎物的杀机?这个世界是像车轮一样轮转前行的。一个杀手消化另一个杀手,也是为了奉献,为自己的天敌提供更丰盛的养分。循环着的杀戮,每一个弱者,都是另一个位面的威胁。赶走一只猫,救下一只鸟,对于虫子来说就是释放了恶魔。这就是人类的伦理困境:救是纵容罪恶,不救则是延续杀戮。

    葵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也是这个结局——这是世界运行的规律,她能做的也就是尽可能地去延长自己的光辉岁月。她乐于去放纵自己。她在街上走的时候,远远看到了一只同类。

    那只猫,因为消瘦让头身比例有些失调,呈现出锋利的几何棱角。很洁白的毛,看上去相当扎手。它正在街对面徘徊着,弓着身子匍匐前进,保存着最灵敏的身法和速度。在他们目光相撞的一瞬间,猫显得害怕起来,它疯狂前跃——这个致命的失误,让它滚到了车道上面。

    庞杂混乱的巨响瞬间包围了这只猫。想想看吧,在这只小生物如此低矮的视线之上观察着车流,就像看到了无数摩天大楼活了过来,国际象棋一样,在一条条道路上粗暴地移动。猫弓起身来龇牙咧嘴,每一条筋骨都绷到极致。这是一条六车道的大马路,到处都是金属车身的白色反光,喇叭的刺鸣,蜂鸣的机器运转之声。猫飞快地穿过隔离带一侧的三条道路,抵达了中间的那条投射出的白色双实线。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也是它的幸运。但是也造就了它的不幸。它惊魂未定,想都没想就继续冲刺,直奔葵的黑色靴子而来。然而离葵最近的边缘车道,来了一辆长长的公交轨道车。面对着这辆三节长的大车,猫害怕了,它本来可以自顾自地向前冲刺,但是却试图让急速向前的身体后退,不出所料地打滑了。它躲过了车头和第一对悬浮盘,第二组悬浮盘长方形向外斜出的结构并没有给它机会。站台在更远的地方,这辆车直奔远处,丝毫没有在这里减速。

    锋利的悬浮盘边缘像一把死神镰刀一样了轻易割去了它的体积和生命,前半截的身体被贴在地面上面,薄薄的一层,后半截的肢体倒是很完整,甚至相比更饱满了一些。后半截腿试图乱蹬,让前面压扁的身体移动,但是这是徒劳的,这只猫尚未接受他自己的死讯,仍然陷入在逃命的惯性之中。这一切发生的突然,那一滩肉片甚至没有血迹。葵看着这只猫踉跄着奔来,直到被这辆轨道车遮蔽住身影。她想象着带有死亡花环的车底直接轧过自己是什么结局,一边走上车。墨绿色的车内玻璃带了显示设备,显示着动态的新闻、时间表、站台路线和各种花花绿绿的广告,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幕,他们急着赶车,或者单纯的盯着这些繁杂的车内玻璃,抑或者听音乐、摆弄手里的手机。总之,每个人都有事情要做。

    驾驶无轨电车的司机毫无感觉。乘客喧嚣,车体沉重。一只猫构不成颠簸,甚至给磁悬浮的车内一点轻微的晃动也没有。司机一点也不会意识到,刚才他用一辆几近无敌的机器处决了一个异族,仅用了不到一秒的时间就杀死了一条传说中有着九条命的猫。猫不及呼救,不及怒骂,也不及哀嚎,前半身和它尚未规划好的余生就像气球一样爆开了。

    司机继续,开门、关门、起步、转定方向盘。日复一日地行驶在系统早已规划安排好的线路上面。就像是火车在轨道上安然行驶一样,对动态物体的躲避的停顿更依赖于肌肉记忆而非是理智。流浪猫狗碎裂模糊的尸块会在晚上由机器人清扫干净。如果这些碎块被来往的车辆带的足够小而广泛,则会自己化为黑色的焦土飘在空中,被城市中的空气净化机所过滤。

    不久……绿灯的圆形投影在车头线的前面再一次亮起,司机松开制动的刹车,他身后的那只猫已经远去了,变成了一团粘稠的尸体,一个昏暗的毛团。经过不久的清理过后则会变成不再残忍的一点点污渍,就连后来这些污渍也会淡化、消散。就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猫一样,成为一团永恒的虚无,消失在数据和时间的乱流之中。

    葵刚刚把博士委托好的标本做完,正准备搭车,把用箱子装好的货物送过去。博士付给她额外的钱来让她拿一只从美洲海滩的一只稀有的红纹翅海鸥增加他的收藏品数目。这种海鸥只在非常少见的雾天出现,翅尖的黑红花纹足以迷惑那些海鱼上钩。那些海鱼以为是一条小动物在水面上面疾驰,忽视了雾气之下白色的双翼和一对稳健的足。在几个小时之前,这只鸟还沉睡在巴西木巢窠中,头藏在翅膀下,利喙夹在羽毛之间,就像一把小匕首埋在柔软的皮草上。醒来之后,它更加懒于去捕捉猎物,并没有去海边,而是像往常一样盯着码头上的人们,他们手中的薯条更具有诱惑性。它掠夺着那些食物,沾沾自喜,以为人类从不会因此而做出反击。直到在一个巧妙地角度撞到了人类的网。那张用渔线织出来的网没有任何提示和威胁,隐蔽、结实、轻若无物。这只生性自大的鸟类,吃人们的食物,用人们种的花当巢穴,如今终于落在人类的手里。它再也不必飞翔,它的羽毛将会被全部剥去,然后固定在铝线和棉花、橡胶的假体之上;它也不必用喙作恶,因为它的头都要被拿走,作为标本的一部分。

    葵用左手按住双翅翅根的关节,右手以拇指和食指压住了蜡膜上面的鼻孔,中指压住它的颚,让它不能张嘴。窒息而亡不过数分钟。松垂的头歪到一侧,体温在扑腾的升温过后开始缓缓变冷。棉球被塞入喙和肛门,防止溢出的污物弄脏腹部短的羽毛和绒毛。切开龙骨突,一直划到腹底,里面的组织尚留有一丝余温。在敞开的地方撒上石膏粉,使羽毛、脂肪、血液不会凝结到一起。捏起来一侧皮肉,锋利的手术刀立刻滑倒皮肉之间,断去筋脉和冷色的隔膜。赤暗的肉团露出的越来越多,膝盖的几根竖直的筋也被拣去,两只腿耷拉在一边。

    头部下压,露出脆弱的颈部,随着肌肉切开的微弱组织的闷声,头和身体彻底分开。初学者在剥到耳孔的时候,很容易把它们弄得支离破碎。而葵的手法很娴熟:勺子形状的脑壳沿着三瓣被分开,弃除了容易烂掉的舌头和脑部。只保留鸟喙、前脑壳和眼眶。眼睛沿着环形划一圈,像起瓶盖一样翘出去,而提前准备好的玻璃眼仁模型会取代这些将会发白干瘪的眼珠。去尽黄白色的脂肪后,用来喷模型漆的小枪装上了亚砷酸的防腐剂,把它喷淋在羽毛和皮肤上面。那些内脏被抛弃,就连原本跳动的,豆粒大的小心脏也会被摘去。假体会取代这些容易变形的器官。这只海鸥,再也不能向天空展现它的野心,如同作为标本的鸟,再也不会想到天空、鱼群和码头的薯条。葵在整个缝补的工序完成后,开始整理碎片,收拾羽毛,进行最后的整形,让这只鸟再一次回到一个自然的形态——这时候这只鸟栩栩如生的姿态好像是复活了一般。不过人为的死而复生,更加多了几分羞辱的意味。

    葵伸了伸懒腰,这不是她第一次给博士做鸟类标本,她还做过鲟鱼、蜥蜴甚至是蝙蝠的标本。那位博士对着有着奇特变异的动物有着很大的兴趣。他还研究颜色奇妙的蜥蜴、六条腿的螃蟹、四只眼的蛇这些异类。每当他自己抽不开身做标本的时候,他都会让葵帮他做。这件拉长战线的工程从伦敦的大学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直到现在,葵发现自己的标本仍旧没有这位博士亲手做的那些有神韵。

    世界在短暂的静止过后,再度运转起来。寂静的世界又活过来了。

    葵又一次被埋没在周围喧闹的十字街中。手边的货物被一个低矮的人收走,留下了一张ndc点卡。片刻哲学性的思考,已经被更加庞大的声音和更鲜艳的颜色遮蔽。

    葵已记不得她到底去过多少次海滩了。但是海滩的沙子和海浪可以让她变得非常轻松。在家乡,那片地方也到处都是海岸和蓝色的海水。她躺下来,任凭海水漫过她的脖颈。她努力思考着自己的过去。那是一个有温度的过去,就像老照片一样的黄色滤镜一样有几分亲切感。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模模糊糊地只记得一个茶色的、灰暗模糊的氛围。窗户投射进来的光和背光的墙壁形成了黑白块。像是湖面上的倒影,隐隐约约能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冷峻的声音和一些小而柔弱的只言片语。听不清。看不清。不过很温暖的感觉一直持续着。就像一杯黄色的米茶水,淡薄却又有几分醇厚。

    后来的事情就和普通人一样,她记得她的小学校和中学校,还有年级毕业的那些片段,有彩色的纸花、暖色的灯光,还有很多人和一个燥热封闭的环境。或许记得有那么几个人是同学,但是这些叫得上名字的同学已经不知所终,好像他们凭空消失了一样。不过这反而可能是自己,已经跟这个社会脱节。这个时候的回忆是最具体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段记忆变得泛白,呈现出一种褪色的青。那些记忆的残片慢慢转动起来,她在脑海中放映着自己的这些零零散散的片段,无声的电影。这碎片旋转起来,越来越快,最后竟也渐渐看不清了。

    葵后来念的大学,竟然没有印象了。这便是奇怪的一隅。离自己最近的一段记忆之一,却是没有任何印记,似乎一张白纸,一点点影子也没有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掌握的知识,但是记不清从何而来。她只记得在伦敦的这个大学只是毕业之后在这里读研罢了。葵从海水之中坐了起来,她努力地回想细节,但是依旧是空的,就像被清除了记忆一样。她的脑海中依旧是电视机的雪花。和大海一样。啊,大海依旧死寂而宽广。在那冥冥之中,却有一根无形之线牵动着那一颗飘忽不定的心。那是什么?是记忆的碎片,还是残存的人性?不得而知。但这根线她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不论如何却也不能断了。她像往常一样站了起来。那些幻觉随着重心的提升,被谜一样的撕破了。这些幻觉时不时就会在沉静的时候慢慢翻涌上来。葵一直去刻意躲避它们。她试图找更多的事情去做,让自己动起来。就像鲨鱼不游动就会窒息,葵不运动就会停止思考,沉浸在过去一样。

    片刻的寂静之后,世界又一次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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