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林风致
明熙似乎隐忍下什么，态度放平，虚假地笑了笑，“有，她被我关在地心山岩牢中，神君过来，我带你去见她。”
他往平台边缘靠近一步，欠身俯视底下众人，视线扫过每个人脸上，眼神始终带着不怀好意的味道。
唯独看到花听眠时，假笑微微凝固，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但他将这分异样的情绪隐藏得很好，又因为距离远，所以没被任何人察觉，只是声音变得更加刺寒，拖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别样尾音。
“她身上的秘密，神君一定很感兴趣，来吧～”
杜兰端着拂尘走到颜月身侧，附耳小声说:“仙羽殿下，留个心眼，让他把人带出来，我们不进去。”
颜月点点头，刚准备开口提要求，明熙却提前考虑到了他的顾忌，抢先回答道:“无嫦鬼力不弱，如果你要我把她带过来，一旦离开岩牢，我可不能保证不会被她逃脱。”
明熙笑意森寒，勾引似地提醒，“神君，那无嫦身上，真的有好多大秘密。”
颜月蹙眉，凝神望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岩牢。
他心里隐约有个答案，明熙所隐瞒的真相，和他这两百年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针对花听眠和冥庭，而非自己。
无论怎样，颜月觉得他都不至于把天庭仙神置于危险境地。
“好，我们跟你去。”
闻此，明熙嘴角一勾，往回退后几步，把印雎重重抗在肩上，目光瞥向花听眠，语气变得冷漠，没有商量余地，“你可以带别人一起进来，但花听眠和游星不行，我信不过。”
游星望着花听眠等候施令，花听眠却沉着脸，一言不发。
颜月转身走至花听眠面前，神态虽敬重，却并不恭谨，而是把他当做了非常熟稔的长辈一般。
“冥……花大哥，你留下吧。”
他转指化出神君杖，双手递向花听眠，“这个你拿着，如果有危险就随意对它施法，我能感应。”
花听眠怔望了会儿颜月，好半晌才接过神君杖。
他握着神君杖转动一圈，来回端详，忽而冷不丁噗嗤一笑，偏头凝视住颜月的眼睛，笑着说了句颜月摸不清头脑的话:“你这个人呐，难怪……呵呵……行吧，我留下了，你们也注意安全。”
颜月虽然对他的反应感到有些稀里糊涂，但也并未过多纠结，与花情，相如赋，杜兰，金璎珞，一起展臂飞向岩石平台，看见了一处两人高的岩洞。
洞内隐约有微弱风息吹出来，习习抚过岩壁石缝里的枯根，发出令人不易察觉的簌簌声响。
明熙扛着印雎带头走进洞内，背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唯有一步一挲挲的声音表明他并未走远。
颜月不放心地回头望了眼花听眠，心中莫名觉得忐忑不安。
花情推了推他，“走了。”
颜月回过神，才发现金璎珞点亮火折子，已经与杜兰和相如赋跟着明熙进入了洞内。
颜月拉正花情身上大幅斜歪向右的鹤绒斗篷，莞尔一笑，“嗯。”
火光一圈圈照亮岩穴深处，洞壁两旁黑漆漆的岩石呈现出富有光泽感的假象。
金璎珞满怀好奇地伸手去触摸，刚一碰到，便被黑岩中所渗出来的阴寒吓得缩回了手。
明熙走着走着忽而微微侧头阴冷一笑，“二位是扶风域云浮宫的弟子，算是我扶风殿门下，见我，为何不行礼？”
金璎珞傻乎乎地眨了眨眼，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还是下意识看向杜兰，等待她的反应。
杜兰目视前方，蓝白拂尘稳稳端在手中，姿态优雅而从容，语气亦如她的态度，虽然大方，却令人感觉到无比疏离，遥远。
“那确实是杜兰失礼了，不过神君就在这儿，要罚便罚。”
明熙背影微微一愣，半边侧脸露出的眼角在跳动火光中显得有些扭曲。
“杜兰，原来是云浮宫宫主，你这话的意思，是宁愿受罚，也不肯行礼？”
杜兰温婉一笑，“扶风殿行事不也是如此么，我下行上效，学得如何？怕还是不及明熙大人十之一吧。”
谁听不出来她是在暗戳戳讽刺明熙不敬神君。
明熙无话可说，正回脸，步子走得快了些。
金璎珞印象中，杜兰从来是最温柔的女子，第一次见她说话带刺，一时既新奇又震惊，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不敢在先辈们谈话时贸然插嘴，只能鼓着眼睛绷紧神经，像极了夹缝中弱弱生存的小可怜。
而花情和相如赋都憋着偷笑，就差把“爽”字喊出来。
颜月无奈，满脸苦涩，心中有感动，更有担忧，虽然大家都在为自己打抱不平，但他实不愿看到因为自己而让他们关系紧张。
“到了。”
明熙在一间岩洞洞中洞前停下步子，转身向左，努嘴指了指岩牢。
“无嫦就在这儿。”
颜月加快步子赶上去，果然见洞穴中坐着一位身穿黑皮衣的长发女鬼。
洞穴被用十八根岩铁牢牢封死，无嫦面对墙壁，脑袋重重垂落身前，对自己身后传来的的动静无动于衷。
背影异常诡异。
颜月注意到墙壁上还有两根铁链拴着她双脚，便让明熙打开铁门，放自己进去审问无嫦。
明熙双眉一挑，眼角勾起笑意，“行啊，没问题。”
他施法解开铁牢上的咒术，铁门咯噔一响后，缓缓向颜月敞开半个口子。
颜月刚走进去，却忽然听见铁门砰一声合上。
他吓得一惊，猛然回头，发现队伍中少了个人。
花情，相如赋和金璎珞同样被吓到了，都在抓着铁门尝试掰开它，谁也没注意到明熙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法术从他们旁边消失不见的。
颜月:“明熙跑了！”
花情几人这才停止徒劳掰扯铁门的动作，纷纷四处张望寻找明熙身影，然而周围除了空荡荡的岩壁什么也没有。
颜月定了定心神，深呼一口气，安抚众人道:“没关系，可能是去找花大哥了，他不是花大哥的对手，大家不用担心。”
花情冷嘲笑了笑，语气一半是怪罪一半是心急，“哼，担心他干嘛，你担心自己吧，这门打不开！刚刚我就该跟你一起进去！”
相如赋也难得被气得逼出了脏话，一拳捶在铁柱上狠狠骂道:“该死的破咒！”
颜月看了一圈铁门，心里掂量了个大概:我在没有神君杖的情况下，要破解明大哥的咒术，怕是需要费不少功夫。
他叹了口气，回头再次看向无嫦，伸手欲将她转过身面向自己，却在刚刚触碰她的一瞬间，眼睁睁看着她变成了一条枯树根。
颜月愣在原地，手还保持着触碰无嫦肩膀的动作。
枯树根轻轻落在岩石地面上，同一时间，两边镶嵌在岩壁里的铁链也噼里啪啦摔落，摩擦岩石发出一道道尖锐刺耳的声响，在洞穴内回荡不止。
洞外众人亦然，都目瞪口呆愣得一动不动。
相如赋攥紧双拳，手指关节咯吱作响，恨恨咬牙道:“明熙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愤怒地握住引音羽，“明熙！死哪儿去了！变一个假无嫦骗神君想干什么！这个真君你当腻了是不是！回答啊！”
明熙根本不理睬，不仅没接通他那边的引音羽，还无情断开了相如赋这一头。
相如赋气得又是一拳，震落了洞壁上几缕灰丝，意外地，让什么东西暴露出来。
“老大～用你的羽令强行连通他的吧！”
颜月缓缓直起身，目光盯了枯树根许久才移开，转而望向洞口众人，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还算淡定稳重。
他一边抬头打量铁牢寻找破解咒术之法，一边用平缓的语气慢慢说，“有什么用呢，他不是说过，若我擅自连通他的引音羽，他就直接毁掉。”
花情抿着嘴，一脸阴沉，心里不知道在盘算什么，整副气鼓鼓模样。
金璎珞不知所措，却又没办法从杜兰平静的脸上读出什么情绪和解决办法，只能干着急。
忽然，颜月倾身凑近墙壁，皱眉聚焦凝视某一处，轻轻拨开灰尘，露出了墙上几行小字。
那些小字极不惹眼，不仔细看的话，会让人以为是岩壁上自然形成的纹路。
其余人也注意到了小字的存在，纷纷隔着铁栏凑近观望，金璎珞将火折子送过去，亮光把小字一点点照映清晰。
唯独杜兰远远站在一旁，从始至终波澜无惊的脸上逐渐有了激动情绪。
她眼眸忽闪，双唇止不住微微震抖，连手中的拂尘都颤了几颤。
她瞥开视线，似不愿直视某些残忍的事实，眼眶里滚烫的热泪被她藏得很好，虽摇摇欲坠，但终究没有落下。
颜月看不懂小字是什么意思，因为那并不是传统文字，而是像某种特定符号。
花情和相如赋一样拧着眉头满脸疑惑，虽然能依稀判断出个别符号的意思，但一整段读下来实在难以理解。
但，金璎珞却畅通无阻地念了出来，“昭因历三千零十二年，扶风殿明熙真君收买无嫦，欲搅乱冥庭。昭因历三千零三十二年，花大哥回冥庭遏止无嫦作乱。昭因历三千零四十八年，明熙救出无嫦，再放恶鬼祸乱冥庭，并挑拨天庭出战冥庭，致花大哥身亡。我因发现二人勾结密事，被囚禁于此至今一百载有余，重见天日之日遥遥无期，真相或许会随着我的消亡就此深埋于此，天庭与冥庭的误会难以得解，呜呼哀哉。”
读完，空气寒得刺骨，每个人的呼吸声似乎都随着文字重现出的真相而凝滞在时空中。
短暂静默之后，颜月才缓缓开口打破令人背后发凉的氛围。
“璎珞，你怎么认得这个文字？”
金璎珞咽了口口水，像刚听了什么恐怖故事，还没从惊惧中缓过神，额边发丝里隐隐渗出几滴虚汗，悄然间雾化在阴冷洞穴内。
“这是云浮宫的字，只有云浮宫内门弟子才会学。”
颜月这下更疑惑了，为何冥庭地府地心山内会有被关了一百多年的云浮宫弟子？
金璎珞的视线幽幽划过几行小字结尾处，颤抖着指了指，声色虚弱地说:“署名是，林……林风致。”
说完，他视线转向杜兰，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是，云浮宫失踪的上上任宫主。”
杜兰从黑暗方向转过身，语气冷凛，态度强硬，“是梦娘，梦娘就是林风致死后化作的鬼，这是云浮宫的秘密，我就不多向各位解释了，现在真相已经水落石出，神君可还要为明熙找借口？”
她仿佛短时间内变了个人，连金璎珞都觉得她好陌生。
“师……师父？”
花情见颜月心绪愈发凌乱，忙将手伸进栏杆内，稳稳握住他手腕，向他投以一个坚定的目光，“颜月，别怕。”
颜月怔愣着回过神，面对花情露出一个苦得不能再苦的笑容，“好吧，不就是第二个背叛么，小意思，小意思……”
他嘴角耷拉下来，不再作牵强干笑，转而沉重地盯住那行小字，眸光之中仿佛有千军万马。
“但我还是想亲眼看看她的经历，以作二次确认。”
杜兰听罢瞳孔猛震，惊吼一声:“不要！”
但声音还是晚了一步，颜月已经将手放在了那行小字上，闭上眼，施法时小声念出:“神君探灵。”
斑斓流光从他脑海中快速闪过，时间来到两百多年前，云浮宫第三十五代宫主夫人诞生下一名女婴，当夜天空明星闪烁，扶风域上空亮起无数道蓝色流光。
女婴名叫林风致，未满十六岁便接任云浮宫宫主，后以五域万民为己任，常年亲自带领弟子除妖降魔，成为苍生眼中摸得见看得着的，真正的神。
三十三岁，林风致遇到昭因神君成子推，二人因为共同的理想抱负而相爱，本可成为天庭最尊贵的一对神仙眷侣。
然而，情深不寿，两百年前虎妖乱世，林风致在召集仙门百家共同除妖的路上，意外遇到黑鹰魔族追杀，贴身婢女为掩护林风致逃脱，甘愿与之交换身体，顶着林风致的形魄为她引开黑鹰魔族，生死不明。
林风致灵源受损，最终还是没能活下来，死后灵魂被迫来到轮回渡，遇见花听眠，这时，已经是花听眠关押无嫦十六年后。
林风致坚信昭因神君成子推会来寻她，心中更是对虎妖乱世之事心急如焚，不忍见苍生受难，于是苦苦守在轮回渡不肯投胎，渴望还能回到云浮宫召集众仙门齐心降妖。
但她迟迟没能等到成子推出现，却在一年后等来成子推为了另一个女人而被贬为凡人的消息。
还有虎妖已经被成功消灭的好消息。
恰此时，花听眠带回杨青青碎裂的灵魂，不顾一切闭关为杨青青聚魂。
她心里深深藏着难以启齿的羡慕。
又过了几个月，听说天庭有新的神君了，派来明熙真君说要与冥庭谈和。
她与游星不敢打扰花听眠闭关，只能自作主张答应。
可没想到，明熙刚走，无嫦就逃了出来，天庭以冥庭毫无诚意为由，派新神君亲自出战收复冥庭。
游星一人阻挡天兵天将，林风致匆匆通知冥神花听眠。
花听眠对战颜月失败，昏迷不醒，林风致为了给他和游星博一条生路，拼命厮杀一天一夜，直到筋疲力尽才彻底倒下。
醒来后，她看见明熙和无嫦站在轮回渡口，亲耳听到二人说出冥庭过去几十年来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被天庭误会，乃至消灭的下场！
她看见明熙的脸转过来，在阴风中扬起不屑的笑，“呦，你没死啊？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可不会让你好过。”
她被关进地心山岩牢之中，路上看见一间间岩牢里，还关着许多没有放出去的恶鬼。
双脚被岩铁锁住，呐喊声传不出洞穴，这里荒凉得根本不会有人踏足。
时间一点点流逝，林下风致的美人儿，终于慢慢被逼成了蓬头垢面的疯子。
一百多年里，她只见过明熙一次，听见他说“你心心念念的大哥早就死了，被神君剑杀死的，你也散了自己的魂吧，别那么不懂事，非要我动手。”
林风致分辨不出他的话是真是假，但哀默的心早已在坚信与怀疑之间来回转变无数次后变得千疮百孔。
她在墙壁上用云浮宫文字记录下明熙与无嫦的罪行，正要散魂自尽时，遇到了一只误入此地的魔灵。
那魔灵戴着半块骨质云纹面具，虽看不真切，但能分辨得出来是个极美丽的女子。
魔灵将她救出，却被明熙察觉，无奈之下，她跳上冥舟进入轮回，只有这样才能既逃出去，又不会被找到。
林风致的记忆到此结束，颜月将手缓缓从小字上挪走，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结合种种，他确认了一件事情。
转头望向杜兰，满眼都是心疼与酸涩，“你就是，林风致，梦娘？”
金璎珞:？？？！！
杜兰深深闭上眼，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出来。
颜月记得，昭因神君成子推为情犯戒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是天庭三位掌司仙师之一，木离仙师。
如此说来，正是他在天庭上最好的朋友，夺走了杜兰前世——林风致的所爱。
颜月不敢再直视杜兰的眼睛，心中因与木离的交情而替她感到愧疚。
可全天庭皆知，木离对先神君根本冷淡至极，毫无心意。
想到这点，颜月心里稍稍好过一些。
“宫主，先神君的事情，我代木离姐向你道歉。”
杜兰笑了一笑，睁开眼，心情已然平复许多，再不似方才那般被夺舍换灵一样，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柔，端庄，冷静。
“此事本与她无关，何况都已经过去了。仙羽殿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岩洞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伴随着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声响，岩壁上开始蔓延出数道裂痕，整个岩洞好似要坍塌。
几人的身体跟着岩石地面剧烈震抖，摇摇晃晃无法站稳，只能勉强靠抓着铁栏才能保持身体不倒。
颜月下意识牵住花情，复又想到自己被关在岩牢之中逃脱不得，于是连忙撒手，对相如赋破音大喊:“这里要塌了！带他们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