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有情人终成兄妹①
思爱院,密室。
裴擒伫立于一幅画像前,久久不曾回神。
画中女子横一杆丈八银尖缠蛇枪,为弓步平张势,端的是一个英姿飒爽,傲气逼人。其右后方的男子怀抱琵琶,亦有松竹之姿,观其手上动作,十指翻飞,似乎真有激昂曲乐力透卷轴而出,让人震撼。
裴擒踱步走至密室角落的兵器架前,架上那杆长枪早已不再锃亮,裴擒抬手,摸了满手灰尘。突然,她提起这杆十三斤重的长枪,大步流星出了密室。
裴府别院,裴擒猛地推开姜言的房门。
正在倒药的姜言手一抖,碗中棕褐色的药液就这么顺着花盆,撒了一地。早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刹,姜言就站起了身,而后者手中那杆银尖缠蛇枪,更是在此刻,直接勾起她经年的记忆。
姜言颤声道:“主母……您来了。”
“为我弹一曲《破阵乐》吧,姜言。”
“姜言……遵命。”
裴擒已经多年不曾舞枪。
初时她的动作生涩,甚至没能跟上曲调,然至曲中最为意气昂扬的一段时,裴擒却突然得力,拦、拿、挑、拨、云、劈、穿,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恰似以枪为笔地为纸,左盘右蹙,走龙蛇。
眼前人似又回到了当初的意气风发少年时,姜言的眼泪决堤,她弹筝的手越拨越快,几近全情投入之际,却是“铮——”的一声,琴弦崩断,《破阵乐》戛然而止。
裴擒收枪回头,看见了满面泪痕的姜言。她摇头苦笑:“姜言,你的筝还是快不过冠华的琵琶啊。”
可最先配合您枪的,是我的筝啊,小姐。
姜言在心中无声呐喊。
屋内,姜言拿出一瓶蒲黄粉,撒上自己的伤口。方才琴弦断时,她只怔愣地抓着琴弦不曾放手。直到裴擒过来,将她的手从筝上拨开,姜言才注意到有血顺着自己的手指,一滴一滴落下。
裴擒望着柜子里那些瓶瓶罐罐,微微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还备着一应俱全的伤药。”
“习惯了,从前您总爱舞枪弄棒,不免伤着自己……”姜言忽然敛眉住口。
“是啊,从前无忧无虑,只一心当个声名赫赫的小霸王。”
姜言没想到裴擒会接她的话,她微愣,却听后者叹气问来:“你现在的身体如何?”
“老样子罢了,劳主母挂心。还不曾祝贺主母小姐恢复清明之喜。”
裴擒抿唇,却是沉默几瞬。
此前裴乐之养在庄子上,并不在裴擒跟前常见,如今裴乐之回府,几经波折,裴擒这才开始多关注裴乐之一点。没想到今日因着一身衣裳,裴乐之和丹枞站在一处,做相似的打扮,裴擒才突然惊觉,这两个孩子的眉眼,竟然有几分相似!
突然发现这二人相像的事实,裴擒不可不谓心惊,偏偏她又想到了当年方冠华的要求——让丹枞做府上的总管,但需在裴乐之完婚后将其放归,顺带还要捎上方祁。
裴擒又细细回想了一遍方祁的模样,却是没有得到相似的结论。
裴擒的眉头紧锁,心想难道冠华对丹枞筹谋如此,竟是因为……他也是冠华的孩子?!
裴擒将心中想法告诉姜言时,对方也是一惊。姜言虽然不曾见过长大后的裴乐之,也不曾了解,裴乐之和丹枞到底有几分相似。但她想了想,当年方冠华找到她时,的确告诉了她丹枞的身份,但对方要求她瞒下此事,对外只将丹枞认作义子。
“枞儿确为先主君的孩子,这是先主君当年亲口所言。”姜言如实答道。
“姜言!你们为何瞒我至此?!”裴擒怒不可遏。
“姜言以为……如此对您和先主君更好。”姜言垂头丧气,满脸颓败之色。
“怪不得……”裴擒重重一拳砸在了墙上,“怪不得他早就要我答应,在阿乐成婚后,将丹枞和方祁都悉数放归。”裴擒有些激动地大笑几声,而后茫然四顾道:“冠华啊冠华,你我之间,难道就只剩下这些算计了吗?可笑,当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主母……”姜言深觉自己毫无立场说话,默默攥紧了手心。
裴擒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想。裴擒曾经以为,方冠华或许是恨自己,但她还对她们曾经的感情抱有些许信心,并由此期待着,期待有朝一日,她二人同死入棺之时,方冠华能原谅她。
却不曾想,不只是因为他先行一步,至死不曾对她说过原谅,更有可能的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原谅她。
也是,当年因着那样的目的铸成大错,他怕是……以为自己只会将丹枞当作联姻交换的工具。
裴擒苦笑着,伸手拦住姜言开药酒的动作,“我自己来吧,你的手刚包扎好。”
姜言自然没有答应,最后还是她就着受伤的手,为裴擒红肿的拳头擦药。
“主母,无论如何,您该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怎么还能如年轻时候那般,说砸墙就砸墙啊。”姜言叹气。
倒是裴擒突然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似笑非哭。
“今日你我二人,怕是把这辈子的气都叹完了。你从前最是沉稳,却也不爱叹气的。”
“人老了,总爱伤春悲秋。”
“姜言,如今,我身边只有你了。”
姜言惊得忘了手中动作,那开了盖的药酒,便“哗啦”淋了裴擒满手。姜言愣住,而后起身,“姜言该死,我这就去给主母拿帕子擦手。”姜言说着,转入屏风后,却是手撑着那灵芝头的六足高盆架,无声落泪。
裴擒便是在这时走出了屋。
“姜言,你这药酒我先拿走了。另外,这花盆我给你扔了,以后不得再私自倒药。前段正好府上新来一名府医,医术极好,那旧药既然吃着没用,便索性不用吃了。若是你愿意……”裴擒顿了顿,“便回府上住吧,让府医给你看看。”
裴擒说完,便离开了屋。她知道,此刻姜言必定在竭力压抑哭声。
姜言一直是那样,从不肯在人前示弱。
裴擒忽然觉得心中有颗石头松动落下。
是否当年,错的只是自己。
裴擒苦笑,心道要不是那苏大夫几味药,今日知道真相的自己,怕是能驾鹤西去。想来是阎王见她罪孽深重,尚未赎清,不肯给个机会收她吧。
此时从别院往裴府回去的裴擒,还不曾想,片刻后,自己竟会见到另一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