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半到访
景煦从镇抚司衙门走出时，京城已然入夜。
夏夜属实闷热，细草中传来的蛐蛐声不绝于耳。好在京城少树，尤其在皇宫内部几乎见不到树的踪影，没有蝉声共奏时，蛐蛐声倒也勉强能让人接受。
他听到身后有人跟来的声响，回过头，看见同是镇抚使的高玉齐搀扶着一位酩酊大醉之人走出。
高玉齐看见景煦，无奈道：“指挥使喝高了，麻烦你叫辆马车在外面等候吧。我把指挥使送回府里。”
景煦刚待点头，江伯全好似酒醒了一般大声嚷道：“别叫他给我找！他给我找辆马车，嗝，还是囚车都不一定呢！你——”他推了一把搀扶着自己的高玉齐，吩咐道，“你去找！我在这坐会儿。”
高玉齐抬头望了景煦一眼，后者正漠视着歪倒在台阶上的江伯全。
江伯全见高玉齐不为所动，又醉醺醺推他一把，说道：“去啊，小高！我，嗝，娘还在家里等着呢。”
他猛然动完这一下，袖口中似是掉出了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当啷”一声。
高玉齐大概没注意到。他在江伯全的催促下直起身来，扶正后者，朝景煦一点头，随后提起绣春刀离开了。
景煦无心去管，便转过身也要离开，却被江伯全叫住了。
“哈哈，姓景的，别给我摆出这副清高样。老子当年给杨义当副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捏泥巴呢！”他肆意讽笑了一番，继续说道，“结果？谁也不知道，这杨义从哪儿找了你这么个混小子提拔上来，还不同我说！”
景煦听到他用鄙夷的口气嚷着前任指挥使的名字，眉头紧皱，握住绣春刀的手也止不住用力。
江伯全的嘴像是开了道口子，怎么缝都缝不上。他无视景煦阴冷的表情，继续嚷道：“老天不瞎眼啊，把杨义的命给带走了。哼，如今这锦衣卫，老子是正牌指挥使，所以我奉劝你一句，对我尊敬点儿，至少……少拿那副清高样看人！”
景煦沉默不语。他想离开，可此举势必会引发江伯全更不满的情绪与更多的恶语，便只好停在原地。
江伯全见他低眉顺眼，心气顺了一些，说道：“哈，早这样不就得了！”他用手摸着台阶，想支撑自己站起身来，却摸到了别的东西。他拿起来，用力晃晃脑袋，借着身后的光亮才看清是前日皇上刚给他的令牌。
像是才意识到面前还站着别人，他赶忙将令牌揣回怀中，叫嚷着让景煦别继续杵在这碍他的眼。
景煦收回目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不着痕迹地离开了锦衣卫衙门。
他的府邸离镇抚司衙门不远，若非特殊情况，一般都是徒步回家。这就惹恼了锦衣卫上边儿的一众人等，以为分配的马车景煦不屑得要，杀了他们的面子。自百户以上，大家回府都乘马车，就你徒步，你比别人高贵是怎的？
悠悠众口难堵，景煦也就不与他们争辩什么了。反正从他来到衙门的第一天就开始遭受非议，他倒是习惯了。如今他已进入锦衣卫衙门近一年，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下面统领的人也很敬佩他，这就足够了。至于上面那几位，只要不设计坑害于他，平时的冷嘲热讽忍一忍便过去了。
景煦把飞鱼服的领口微微敞开，深呼一口气。今夜经江伯全这么一闹，他连回去换上常服再离开的心情都没有了，直接穿着飞鱼服穿梭在大街小巷当中。
街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夏夜宜人，当今圣上又重商业，京城内外入夜仍喜欢出来逛夜市者愈来愈多。
景煦走到自家门前，惊讶地看着低头吃草的马匹。马拉着的轿子看起来朴素无华，是没见过的样式，一时倒让人猜不出来者是谁。
这个时辰还来访，莫非是有急事？
一进院子，他就注意到站在一旁的范叔和大内总管柳保金。范叔是他从老家来到京城时带过来的管家，已经年过半百，发若冬雪。柳保金则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从皇帝起居、饮食再到外出游访，无一处没有他的身影。也因此，他不过比景煦年长约莫两三岁而已，却认了一堆“儿子”和“孙子”。说来好笑，当今圣上尚无孙儿，他倒是有了不少。
屋门没开，景煦当即叩首，大声拜道：“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在里面答了一声。
柳保金一挥拂尘，快步上前扶起景煦，笑吟吟说道：“景大人，请里面走，皇上在等您。”
景煦随柳保金走进屋内，看见坐在主坐上的皇帝。
当今圣上名为朱启闫，已三十有六，是先帝的第五子。他面容温和，脾气极好，轻易不与人发火。前几年，他曾被佞臣牵着鼻子走过一段时间，后来大臣联名告发时他甚至还想放其一条生路。是在内阁几位大人的极力劝阻之下，他才改变主意，令锦衣卫将其压入诏狱，做活受刑。
景煦上前，弯身再拜：“参见陛下。”
朱启闫笑道：“好，好，爱卿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景煦颔首，坐下了。
朱启闫品品范叔早就备好的茶水，说道：“爱卿府上的茶叶，朕尝着很是鲜美。是今年新产的吗？”
景煦回道：“是。家父前些日子从老家托人捎来给臣的。皇上若是喜欢，臣将还未启封的那几罐子献与陛下。”
朱启闫笑着摆摆手：“既是老家来的，情意可比礼重多了。朕从不夺人所好，罢了罢了，”说罢，他令柳保金关上门窗，小声说道，“景卿，这次朕来到你府上，是有一件要事需要你即刻去查。”
景煦微微皱眉。皇帝有事，为何不直接给江伯全下令，反而跑到他一小小的镇抚宅中吩咐？
像是看出了他的不解，朱启闫问道：“你在想朕为何不去找江伯全，是吗？”
景煦点头：“是。”
朱启闫笑了，从座位上站起，踱起步来。他走到门边，又转过身来，才朝景煦说道：“因为朕怀疑此事就是他做的。”
景煦蓦地睁大双眼，想起江伯全遮遮掩掩的那块令牌。